庞春明院里传来呜呜的箫声,如深谷静水缓缓流淌在夜色里,很平和。
但庞庆夏知道,他弟弟只在不太平和的时候吹箫,让自己变得平和。
他走进前院没人,屋子里也没有,后面还有一块带池塘的小院。
池塘不大,养了几尾小红鱼,旁边栽了两棵芭蕉和枫树。庞春明还放了一架躺上去可以摇晃的藤椅,夏天用来乘凉,冬天铺上毛毯,一边躺下看大雁,一边在那烤红薯。
庞庆夏寻着箫声走到后头,藤椅上空荡荡,箫声从头顶落下。
庞庆夏一边转身朝后退,一边抬头往屋顶上看。
“三弟。”
弯月,清夜。
庞春明一袭白衣,七分月色仿佛都溶在了他身上。
修长的手指停了停,箫声戛然而止,庞春明朝下望了望。
“哥?”
他动身从房顶飞身而下,宛如一只灵活的鸟,落地时轻盈无声。转身时,衣摆旋成一朵花,潇洒得紧。
“哥,找我有事?”
今夜的庞春明好似微微出鞘的宝剑,露出一点锋利的光芒,但在看到庞庆夏后又收了起来,变得和平时差不多。
庞庆夏:“没,就是听说今日开张出了点事。”
庞春明短短哦了一声,“不打紧,已经解决了。”
“你和沈家二郎,你们...”
“我们?”
庞春明两手负在身后,反握住白玉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哥,“我和他能有什么事。”
他拇指抚过玉箫上凹凸的刻纹,描摹出上头的流云图案,心中暗暗思量。
想他行走江湖多年,无论明枪还是暗箭都不在怕的,他总能从敌人的身上学到更多。
这次通过沈愁飞的歌舞戏,以及周围人的反应,他有了新的想法。
沈愁飞想跟他斗?
那就来吧。
谁怕谁!
陡然间,庞庆夏莫名从他弟身上感受到一股愉悦的斗志。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
就如庞春明先前预料的那样,沈家、钱家、侯家的生意旺得不行,尤其是沈家。
沈一帆算盘打得啪啪响,觉得让沈愁飞来帮忙真是对极了。
自打那日歌舞戏后,铺子里的浮光锦卖得极好,沈老爷知道后每天都是乐滋滋的,感觉坐在家里都能听到耳边掉钱的声音。
就连沈愁飞说他这是幻听,建议请个郎中来沈老爷都没抄家伙抽他。
钱瑞也说金店那款金钗以及花钿卖得好,连相似款都比平时卖的多。
他爹给他划了一笔账,知道他有心思赚钱还夸他说这才像老钱家的种,知道他有心上人后已经找媒婆要去给他提亲了。
一切都很顺利,但沈愁飞还是别扭。
无他。
歌舞戏是他准备的,前前后后是他张罗的,他是抢了庞春明风头没错。
但为什么庞春明只是把原本准备好的冰酪和乌梅饮搬出来,多余的钱一分没出,这事传着传着就扯一块儿了?
庞春明这不明摆着占他便宜嘛!
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又是大半月过去。
布行李掌柜的儿子二十岁弱冠,请众人来观礼。
沈愁飞等人是早就行过冠礼的,他又是近日城中布行里的新贵,相较从前,长辈们给他几分好脸色看。
但也不乏有人找茬,故意问起:“沈二郎,最近可有相中的人家,准备何时成亲啊?”
沈愁飞直接甩了对方一个白眼,答:“哎呦,最近太忙了,每天眼睛一睁一闭不是收钱,就是数钱,哪有工夫想这事。着急?我着什么急啊,钱都没赚够呢,成什么亲啊!”
想介绍家里姑娘的全被挡了回去。
人家问:“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
沈愁飞说:“那肯定得跟我一样会赚钱,随随便便就能挣个盆满钵满,还要漂亮、能打,不说以一敌百,起码以一敌十吧。”
财貌双全,能文能武,有这条件还能看得上你?
还以一敌十?你是怕胡闹没人给你兜底,提前找个打手吧。
众人心底嗤笑一声,摆手离开,不再多说。
之后,沈愁飞听到身后一记轻笑。
转头,正是大半个月没见的庞春明。
庞春明一身白衫,撩开垂柳,从树后走出来。
沈愁飞:“庞三郎也会偷听?”
庞春明手里拈着一片柳叶,掐着柳叶梗,道:“恶人先告状,明明是我先来的。”
沈愁飞说那他怎么没看见,庞春明掀起眼皮,“因为你瞎。”
他说这话时嘴角还挂着笑,完全看不出是在骂人。
沈愁飞一愣。
“庞春明,你不是翩翩君子么?怎么骂人?”
庞春明捻着柳叶梗一用力,叶片从他指尖弹落,他拍拍手,“哦,原来我在骂人。”
沈愁飞又是一愣。
靠,他说谁不是人!
等等,这话怎么这么耳熟?仿佛回到江上初见那次。
庞春明转身就走,沈愁飞快步跟上。
“庞春明,你该不会是被我抢了风头,恼羞成怒吧?”
庞春明不答反问,“沈愁飞,你跟着我做什么?”
“跟着你怎么了,你已经恼怒到连看都不能看见我了吗?天呐,咱们庞郎君的风度都去哪儿了?”
沈愁飞越说越起劲,似乎惹恼庞春明于他是件不可多得的趣事。
忽见庞春明皱了皱眉。
沈愁飞:不是吧,他恶心我?
庞春明:“姓沈的。”
岂有此理,他娘发火时才叫他爹姓沈的,庞春明算老几,敢这么叫他!
沈愁飞刚要开口,下巴就被庞春明掐住朝前一转。
庞春明的指间沾着刚才柳叶汁的味道,淡淡地从沈愁飞鼻前拂过,他忽然忘了说话。
沈愁飞没动静,庞春明偏头一看,这人正斜眼盯着自己,样子十分搞怪。
“...”庞春明:“沈愁飞别看我,看前面。”
“前面?前面有什么好看的。”
庞春明顿时无语,那他就好看了?
这人什么毛病!
沈愁飞扭过头,见侯乐撅着个腚不知在水边干什么,一旁几个不怀好意的小子正偷摸靠近他,看起来像是要推他下水。
“!”
沈愁飞挣开庞春明,大喝一声:“喂,小兔崽子,你们要干什么?!”
满地找趁手家伙要抽人的神态、动作简直和他爹一模一样。
抹得满手泥巴想往侯乐屁股上按的小孩见有人过来扭头就跑,其余人也一哄而散。
侯乐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慢半拍地抬起头,领子被人一提从水边拎开,丝毫不知道自己差点被人耍了。
沈愁飞:“侯乐你趴水边干嘛?学水牛喝水啊!”
侯乐眨巴眼睛,他们这才看清他怀里抱的是只乌龟,因为沈愁飞嗓门太大,乌龟的头整个缩回壳里。
庞春明皱眉,“沈愁飞你小点声,我们不聋。”
侯乐认可地点头,往庞春明身后躲了躲。
沈愁飞深吸一口气。
他想问侯乐,你到底哪边的!
但这都不重要,沈愁飞按了按眉心,问:“钱瑞呢,你不是跟他在一起么,死哪儿去了他?”
侯乐乖乖道:“钱瑞他未婚妻来了,说要过去看看,让我自己玩会儿。”
沈愁飞骂了句,钱瑞这个见色忘义的。
“那你呢,你又在干嘛?”
沈愁飞瞅准机会把人薅到自己身边,“一个旱鸭子靠水那么近,掉下去能浮得上来吗?”
侯乐说他在找兔子。
沈愁飞:“什么玩意儿?”
好端端哪儿来的兔子。
侯乐解释说后厨一笼兔子翻了,所有人都在抓兔子。
他看到有一只跑了出来,它不能被抓到,不然会变成烤兔子。
侯乐帮它打了掩护,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它之后要和侯乐的乌龟比赛,看看龟兔赛跑到底是不是真的。
沈愁飞:“......”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侯乐病好后脑子就不大灵光,他爹娘看他念书费力,还被同窗嘲笑,干脆不去学堂自己请了先生。在家念也是哄他玩儿,没盼着他真能念出什么来。侯乐面上不显,心里其实有些较真。
他听说过龟兔赛跑的故事,想相信,又怀疑慢吞吞的乌龟真的能跑赢兔子吗?
该不会编故事的人和他爹娘一样,是为了安慰慢吞吞的人所以才这么说的吧。
如果真是这样,侯乐会很伤心的。
因为他想相信龟兔赛跑是真的,笨鸟先飞、勤能补拙也是真的。
沈愁飞知道他这是又犯轴了,刚想说是真的是真的,都是真的。
结果庞春明先替他说了。
“是真的。”
侯乐转头看向庞春明,眼里顿时亮晶晶的,仿佛庞春明说的才是真言。
“真的?”
“嗯。”
庞春明一本正经,温和的声音里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侯小郎君有仔细观察过兔子吗?我想编这个故事的人一定观察过。”
侯乐诚实地摇头,看过,但没仔细观察过。
庞春明:“兔子跑得虽然快,但一般是蹦蹦停停,不会一直蹦。其实,龟兔赛跑里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跑。”
侯乐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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