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楼星盟忽然问。
“什么?”楚千繁回过头装傻,见楼星盟仍是闭着眼睛,抱着手臂。懵懂一笑,“公子说的什么,小女子怎么……听不懂?”
车轮忽然碾过什么又小又坚硬的东西,车轮左右摆了摆,偏离了轨道,眼看着就要离开官道撞上石壁,梅小幽用力拽紧辔头,将马头回正。
车厢剧烈地晃了晃,楚千繁摇摇晃晃地张开双臂,抵住车厢两侧以保持平衡。
她抬头望向楼星盟,却见他岿然不动,就像是壁虎那般吸附在厢壁似的。沉静又隐忍的脸,微阖的长眸,微微皱起的眉头……安静到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楼星盟刚才仿佛不曾开口。
林子里,忽然有人弹琴。
如葱的指尖游走,铮铮几声,狂蜂振翅般的琴音虽低频,却很响亮,让人烦躁不安,如入虫窝。
那琴声听起来近在咫尺,仿佛弹琴之人就在眼前。梅小幽亦忍不住四处遥望,只是林道之间除了山崖、峭壁就是石头,再不就是些光秃秃的白桦树和杨树,只有松树还绿着,却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只要风轻轻吹动,就会砸下一大片来。
左右不见人影,梅小幽不禁嘟起嘴,奇道:“奇怪,这里荒无人烟的,怎么会有人弹琴?既然有人弹琴,却又为什么只听见琴声,不见人影?”
楚千繁忽然有一种深深的不详预感,不由得正襟危坐。
这古筝琴音低沉,弦促如疾风骤雨,嘈嘈切切之间,似有马蹄踏雪。这意境所指,不正是在他们一行人此刻在林间奔驰逃命的情形?
但若真是如此,岂不是说明有人从一开始就已经盯上他们,甚至很有可能已经跟着他们一路?
她警觉地竖起耳朵,又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琴声依旧,并没有什么变数。
楼星盟睁开了眼睛,忽然起身,跳出车厢,立在棚顶。
与此同时,梅小幽面色一板,勒马减速。
一个女子,肤若凝脂,白衣胜雪,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路中间。
她身前还横着一张芦灰色长几,上面放着一张大概五尺长的黑檀古筝。
一壶美酒静静地立在桌角,酒香扑鼻。
梅小幽瞪大了眼睛,惊疑地盯着她,风轻轻地吹起,雨点夹在细雪之间纷飞,衣袂飘飘,肩上的两撇积雪更显得她沉静动人,仿佛与天地间合二为一。
梅小幽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的目力一向很好,弹弓捉鸟、射箭摘花的本事百发百中,就连老大都要夸赞一句。
但他刚才明明看过,四周空无一人,怎的这人突然就出现在这里?
他沉吟片刻,随即明白过来,这人定然内力惊人,所弹奏的曲子才会让人觉得近在眼前,其实人离他们还很远!
但不管如何,来者不善,他拿不定主意,于是抬头看向车顶的楼星盟:“老大!这人出现得诡异,怎么办?”
“快马,加鞭!”
“好!”
于是一甩缰绳,骏马长嘶,愈加勇猛,拖着震荡的车厢在官道上疾驰而过,——
却见那白衣女子目不斜视,仿似无知无觉,只是兀自埋头抚着琴弦,不得不承认那是双极为修长,极为纤细,又极为美丽的手。
有力的马蹄几乎要从她头顶踩过。
梅小幽不忍地撇开头去。
一阵风吹过,玉手空悬。
白衣女子却忽然一抬眸,两匹马却忽然察觉出了什么紧迫的警兆,齐齐仰首惊嘶起来,马蹄在原地踟蹰,不愿再向前。
梅小幽一怔,女子的五官生得柔和清冷,脸上却带着种尖锐的似笑非笑。而她的眼眶中心,诡异的瞳孔……竟是蓝色的!
萤蓝色的晶石之辉,犹如雪花绽放,这一点不一样的颜色在皑皑的雪地里很是惹眼。
“驾!”梅小幽不信邪,咬着牙齿疯狂地挥舞着马鞭。
马儿蹄步生乱,好似面前被神明划开了一道无底鸿沟,“吁、吁”地不停叫唤,原地试探片刻,竟开始后退,却又听到主人的鞭策出自本能地发起冲锋。
琴弦的崩弹之法恰如马儿某根离乱的神经。
梅小幽敏锐捕捉到马儿的几声低鸣与喘息,接着察觉到马鞍抖了抖,忽然大喝道:“马疯了!快跑!”
话音刚落——
人仰马翻!
楼星盟已从车顶上落了下来。
车厢在地上滚了两滚,可还是受不住这突如其来外力,瞬间轰然倒塌,四分五裂。
楚千繁害怕露馅,不敢用轻功逃离,只用一手抱头,另一手则护住身体上的要紧处,娇滴滴嚷了几声救命,实打实地摔了这一跤。
林中渐渐升起一股乳白色的雾,雾色苍茫之中,忽然有几条鬼魅般的人影悠悠闪过,队列整齐地落在白衣女子两侧。
地上偶有枯草结霜,转眼间,却已被这乌泱泱的一群人影踏成荒地。
梅小幽飞快地转了转眼睛,在心中默默数了数人头……二十一个!这些人竟然足足有二十一个!
回头见楚千繁被困在破木堆下挣脱不得,再看看楼星盟,似乎不为所动。忙快步行至楚千繁跟前,伸手将她搀了出来。
楚千繁举目望去,只见白衣女子忽然伸出她那双莲藕般的玉手,白生生,软绵绵的手指中,竟是个朽木雕成的玩偶,那小人没有五官,身上的小布却与楼星盟所穿服饰一般无二。
二十一琴弦……二十一个杀手……楚千繁思忖片刻,当即想起一个名字——“魔音十圣”!
世上武学造化变化万千,其中有门功夫便是以乐器作为兵刃,以无象之乐声拟做有形之锋芒,杀人于虚无之间。
除了彩虹七色之外,还有黛色以及黑白二圣,这女子穿的既然为白色,应当就是十圣当中年纪最小,也是排行最末的一位了。
“古筝……你就是白雪柔?你这名字好听得很,与这雪景,倒是很配。”
“楼少侠谬赞。”白雪柔出口竟是一支娇滴滴、脆生生的声线,根本不像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倒更像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
楼星盟的目光落在她足尖上一点鲜红的血渍,“想必路上有不少人想要我们的人头,但都被你给杀了。”
“呵呵呵呵。”白雪柔浅笑回道,“的确如此,楼庄主一诺千金,昭告天下,愿以十万两黄金买你楼星盟的命。但那些武林小辈们却有些不识时务,这样的人往往是活不长久的。”
她接着又道:“但阁下有一样却说错了。我做事与其他师兄师姐不同,不想麻烦,更讨厌‘多此一举’,我要的,只有你的命!至于其他两位,若是惜命的话,就请快走吧。”
“切!”梅小幽神情颇为不屑,忽然叉腰指着那群默然不语的白衣人叫骂道,“我当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杀手呢,原来你们这么多人,欺负别人人少!”
“我的古筝,有二十一根琴弦,而他们,正是我的二十一个弦子。无知无觉,仿若傀儡,与我的古筝实为一体,没有我的命令,与死人无异。”白雪柔笑道,“所以不能算是以多欺少,而是我以一敌三。”
楚千繁本以为这话会激怒白雪柔,但是却没想到她居然很耐心地出言解释了。
白雪柔爱琴,因此很乐于向别人展示她的“财产”。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冷冰冰的脸上才会展现出一点与她少女年纪相符的天真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背后却是无数无辜孩童的血和泪。
楚千繁抬眼看向那些包得严严实实的弦子,他们每一个人都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毫无生机,倒像是块亘古不变的顽石。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戴着一张白须红面的恶鬼面具,但无一例外,每张面具之上却连眼窟窿也不留……楚千繁微愕。
早就听闻弦子的培养过程残酷非常:从民间百姓家中掳来不满三岁的孩童,然后剪去舌头,毁掉嗅觉,还要以腐骨之水浇灌肌肤……这样做是为了让弦子们排除一切干扰,只以白雪柔手中琴弦为令。
如果一个人没有嗅觉没有视觉,甚至连触觉也被腐骨之水破坏得所剩无几,那他就毫无恐惧可言,也只能相信。
只能相信白雪柔手中的琴!
白雪柔忽然发力,伸手一掷,那个小巧的黑衣木偶便被牢牢地钉在树上。
楚千繁循声望去,忍不住吃了一惊。
钉住那木偶的竟不是钉子、银针、飞镖一类的尖锐物件,而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黄纸,黄纸上用红笔四四方方地写了一个字:死。
楼星盟知道接下来是一场恶仗,对梅小幽吩咐:“你带楚姑娘先走。”
梅小幽却摇头:“不!老大在哪我就在哪!”说完领着楚千繁站到一边,指着那块还算不错的巨石道:“千繁姐,你躲在此处不要乱跑,看老大怎么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我们会保护好……”
语声未了,忽然听到楼星盟急声提醒:“小心!”
楚千繁抬头,只听见“嗡”的一声,梅小幽头顶忽然有蛇影闪动,接着才看到一个弦子弹身而起,凌空下击。
原来那不是蛇,而是蜿蜒的长鞭。那长鞭动若飞瀑闪电,残影纷乱,却又有静止之妙,坚若磐石。
腾空的软鞭利剑般袭来,直取梅小幽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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