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上有一座宝山,名曰四观山,观天地玄黄。山环天池,池中有一座庙,唤为功德庙。此庙被风神月箕掌管,庙中存放了各路神仙的功德谱,大到金光闪闪,小到萤火微光,没有哪一谱是不发亮的。亮光则代表增长的功德。
然,众仙家踏进庙门的最佳视野位上,就摆了那么一本暗淡无光,反倒散光的功德谱。
“近日又散去多少功德?”
庙建池中,高七层顶入云巅,依两道翠柏而立,树上有灵禽玄鹤,树下奇花不谢,天池四周怪石嶙峋,削壁奇峰,只听一道仙音从遥远的削壁上传来,再眨眼时,白影已经跨进门槛。
“好问题,你何不自己翻翻看?”
白影悠悠走来,臂如玉藕,拂过那本灰暗的功德谱时掠起一阵清凉柔风。他一页页翻看着,大多囫囵一瞥就不忍再读了。
太和年正月二日替一家妇人捉鸡,鸡死了,妇人伤心欲绝,一口气没上来,随鸡而去,扣功德1000。
太和年三月十日替官家抓贼,贼死了,官家判故意杀人罪,关押一年后逃狱,扣功德1000。
太和年五月二十日偷饭铺两屉包子,没给钱,扣功德50。
太和年七月十五日抵达康来国,转移三百病民到危房,建筑坍塌,重伤数人,扣功德3000。
......
此上种种事件不过鹅毛,随手翻来已经记录了一个指甲盖那么厚,说不清是这功德谱原主的问题,还是老天在捉弄人。
“你不妨给那小仙童托个梦,就说我月箕大人这儿可以借贷功德。”那仙人青纱覆体,兰花指下捻住一根紫金狼毫笔,笔锋飘渺线条婀娜,白纸上就见一幅字浑然天成,“她若需要,我不收利息。”
“谁人不知执掌功德的风神月箕一毛不拔,今日怎么转性了?”
月箕搁下笔,檀木案桌上文房四宝齐全,他撩起宽袖,自袖中取出一枚印玺,端正盖在诗的斜下角:“我好歹是天庭中为数不多的俊美男子,抠乃是吾辈传统美德,作甚取个一毛不拔?我看就是那些个仙官嫉妒我。一群人长得丑,玩得花。”
白影男人轻叹口气,放回功德谱,扶额问道:“此话怎讲?”
月箕道:“你那小仙童壮举惊人,长此以往下去,别说历劫成真仙,照她这个散法,原本的仙缘也该断了。
“再说那些个看热闹的仙官,他们在我这儿开了个盘,二十比一,就赌你的小仙童肯定会被剔除仙籍,这不是玩得花?”
别看是个仙籍,但在天庭中,仙也分三六九等,只有历劫成功的才算真仙,能谋个一官半职。
“罪过,但二十比一又是怎么回事?”
月箕笑道:“贬谪占二十,升仙占一,元灵君,你要加入吗?买定离手哦。”
元灵乃官名,掌管神仙历劫一职,都说做哪行的官,就方便行哪行的事,但到他这里来了,自家仙童却栽在历劫上死活不过关,这不,才叫人看了笑话。
元灵君苦笑,寻了殿前左边一个空位坐下道:“怎会如此。”
“是啊,怎会如此。”月箕低眉,看上去竟比他还满面愁容,好似应该窘迫的人是他才对,“你敢信,我是唯一一个压了白蔹会升仙的人,她要是不争气,我还不得赔个倾家荡产,卖庙还债?”
也难怪他说借功德不收利息。
末了,月箕在空中抖开墨迹干透的宣纸,好奇道:“你说那丫头是怎么做到的,走到哪都这么倒霉,这倒霉程度当真是扫把星都望尘莫及。”
庙外仙雾沉沉,日月摇光,彩霞从大殿门外探头,依稀照见黄金檐梁。月箕扶宣纸转身,高举于顶,宽袖下滑间,窥得一节青葱玉指,片刻后,那纸离手悬空,挂在了正对门的置物架顶端,那里空出一片,正好缺些装饰。
“白蔹化形时,种在洗尘殿内,或许是烟火气吸得多了,去凡间才要比旁人经历的更多,但只要她不做伤天害理的事,要扣功德便扣罢,抵不过了,你补上。”
天降重任于月箕也,险些砸弯了月箕的腰,只见他扶住自己的一把老骨头,破口而出:“哇,她到底是你仙童还是我仙童,脸呢元灵君,别仗着你千百年来孤家寡人的,就指望我能可怜你……丑话说前头,我只让你薅这一次!我也是有底线的……”
元灵君抬首,视见那幅张扬洒脱的字正挂在顶处,上面写着:
闲云野鹤争风流,白云苍狗寄春秋。
吞花卧酒神仙日,愿作夏蝉不知愁。
他笑道:“有劳,就这一次,等她历劫回来一定会对你万分感激。”
话虽如此,可时至今日也没等到那小仙童飞升的消息。
——
凌晨三点半,中庆县沛甘村的一座果园山上,一道背月而行、穿梭在枯枝荒草间的婆娑身影,正拄着拐杖,一步一癫的朝山顶走去。
山中枯木横生,杂草交叠,小浪似的坡路起伏相连,加之月黑风高,方圆十里不见灯源,让这条路走起来更加艰难,只能听见拐杖杵在碎石子上,发出挠耳的窸窣声。
弯曲的小路两旁有好多荒田,有些还种着菜,有些就搁置了,拿来栽树或者埋尸。放眼望去树不多,多的是小土坟,矮矮一捧,座座相连。
越靠近山顶,脚下的路才越发明朗,在白惶惶的月亮下,他大喘一口气,活似走了十万八千里,累的不成人样,他的肺脏已经发出了岌岌可危的警报声,像一个抽拉式的风箱在里面呼呼作响。
借着月光,可以看见他握住拐杖的手有些发青,手背上还细细密密长满了黑斑,他有些呼不上气了,便张大嘴使劲哈着吸着,于是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就从他嘴里散出。
离他不远处,两个一胖一瘦的影子正背对着月亮,胖子持铲挖土,瘦子扛尸下坑,穿的都是清一色的黑,动作利索熟练,不像第一次干这活。
扛尸的把尸体扔进土坑里,顾不上手里的泥土就掌心合十,抵在唇下絮絮念叨:“要怪莫怪,要怪莫怪,阴阳大路各朝一边,你往西去莫回头,不求佑宅发大财,只求不再把魂缠……要怪莫怪……”
“行了,你怕她做什么?”铲土的单手叉腰,额前淌下一滴浑浊的汗水,没好气道。
“你不懂,她掉湖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呢,我怕她死不瞑目起尸了找我问话啊!”
铲土的等他从坑里爬上来,才悠悠往里抛土:“楚老二,你也不是个孬的,怎么干这种见死不救的事儿?”
楚老二抹了一把汗,就近寻了一处干净石头坐下:“哎哟,别别、你别当她面说,金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连死三个儿子啊!都说是她克的……”他用下巴示意坑里的人,又说,“再一个,赵胖子,我俩有多久没接到活了?没活不就等着饿死嘛,你说我见死不救,我可是救了你我两条命呢。”
赵胖子:“好赖话都给你说完了,金家人明摆着是看不惯她,自她嫁进去后,我哪回路过金家没听到打骂她的声音,有几回可吓人,锅碗瓢盆都砸出院了,结果到头来还落得个淹死的下场。 ”
惨黄的泥土,干渣渣没过女人青白的脸,姣好五官一点点被埋,因着死后没有及时下葬,尸体已经有了股难以言喻的腐烂味。
楚老二瞥了眼女人伸出土外的脚脖子,心里慌得很,又念起一些吉祥话:“你也听见了,有仇有怨的就夜里托个梦去金家,别找错人了,咱哥俩好歹没让你的尸骨在山里喂狼。一路走好,下辈子落个好胎吧。”
月色亮堂,荒山寂寥,老路两旁树高影斜,一阵拖沓声从黑木林里悄然接近。
赵胖子铲完最后一把土,拍拍手准备和楚老二原路返回,两人穿过枯败的丛林,嘴里还在八卦金家接连死人的事,并未察觉到身后多了一条低矮的影子。
“要我说,就是三年前那事儿,金家干的不厚道,这才造了报应。”
楚老二寻思了一下,问:“三年前?我不在老家啊,出啥事儿了。”
赵胖子咂舌,拍掉搭在他肩上的手:“就是金老大的媳妇头胎夭折了嘛,那个金老大就把这锅甩在老祖宗头上。我听去他家干活的人说,他在祭祖时给祖宗牌位都掀咯。”
“嚯,稀奇。”楚老二说,“看来我在外地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不少事嘛。”
赵胖子点头,又拍掉搭在他肩上的手:“可不!欸,老想搭我肩膀干嘛,你累我不累吗?”
楚老二讪讪一笑:“这都被你察觉了,我还没搭上呢。”
……
赵胖子神色一僵,肩上的重量不合时宜的又重了几分:“你、你没搭……那我肩上……”
他咽了一口唾沫,在意识到不对后惶惶停下,眼睛干涩的斜向一侧,脑袋一动不动。
在余光的窥视中,他瞥见一只皮肤干瘪,形如枯槁的手正扣在他的肩头,那手的背面长满了斑点。干他们这一行的眼光都精明,晃眼一瞧就知道那是只有死人才会长的尸斑。
楚老二:“走啊,怎么停了?”他回头,没曾想二人行竟多出一个人来,一双细眼登时睁的溜圆,眼珠在泛红的眼眶里微微颤抖,只差一屁股坐在地上。
空气中弥漫的腐烂味道逐渐浓郁,在两人的瞳孔倒映下,能清晰看见一抹肩膀几乎垮塌的人影,像融化的雪糕一样,就杵在赵胖子身后。
那身皮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还在往下塌陷,和没有骨头似的,或者说,是骨头已经无法再支撑起那具人皮。
鬼、见鬼了……
老者伸长脖子,凑到赵胖子跟前,嗅了嗅他,皮肤下滑的眼睑中掉出一颗眼球,他看也不看就接住了,随后把眼睛装回原位,为表示友好,他扯动嘴角,下垂的脸勉强撑起一抹笑来,喉管嗬嗬道:“劳驾,请问你们有不要的尸体吗?”
……
公元2019年,登顶沛甘村果园山,借尸吓晕两人,扣功德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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