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正值大雪。
张焉站在乾清宫内,闻着浓浓的麝香。龙床前跪了一个金质玉相的男子。此刻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有那双修长的手指紧紧握在一起。
龙床上的那位还在断断续续的说着话。一旁的皇贵妃王愈芝早已哭的泣不成声。瘫倒在榻边。
张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生不起半分怜悯。众人都退的远远的,只有镇北王跪坐在明黄帐幔前的台阶式踏跺上。沉默着,不发一言。
时经五年,十九洲终于尽数一统。可惜曲皇曲峥再也不能看见了。早在一月前,他便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不知隔了多久,宫内重回一片寂静。众人的心思各异,在镇北王慢慢直起的背影中匆忙低下了头。
形如枯槁,满目苍夷。
没隔一会儿,塌边的太监缓缓转身,颤抖着声音,尖细的嗓门几乎要乍停,却硬生生的忍了下来。
“曲王……驾崩……”
“曲王,驾崩!”
一旁的宫女立刻取来玉琀与丝绵,后面进来的则抱着九层夷衾鱼贯而入。
王愈芝跪着,直起身子用双膝就这么爬上台阶,想要去碰曲峥,却因为心中悲恸瘫倒在地。
“曲缚……曲缚!你不是说你可以救吗?你不是说你能救他吗?你就是想夺皇位对不对……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阿挚还这么年轻,阿挚还这么年轻啊!你怎么这么狠心?”
王愈芝终于碰到曲峥垂下来的手,将脸紧紧贴在他的手心。泪水如注,侵蚀了她自己的心。
宦官已经持了丧棒去敲各宫的门槛,整个京都迅速通了消息。午门处,礼部敲响了丧钟。
曲缚什么都没说,只是轻声开口。
“准备,择日登基。”
话说完,他便转身出了乾清宫。张焉见状匆匆跟上。身后传来王愈芝一声高过一声的痛骂。张焉见曲缚进了养心殿,提了一日的心终于重重落下。登基事宜繁复,他这几日恐不再得空。
张焉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保佑填金能够顺利出这个宫门。
椒房宫内,填金一身宝蓝色的翡翠烟罗绮云裙,披着珍珠白锦袍,身量窈窕柔美,如水的眸子不再镇静。待到宦官拿着丧棒敲响了椒房宫的门,她才缓过神来。
填金蹴的起身,将张焉给的出宫令牌从怀里掏出来。曲缚要登基了,大赦天下。这是她唯一出去的机会。
她什么东西也不打算拿,匆匆换上宫女服,在张焉派过来的人带领下,掩着众人狂奔至左掖门。一路太顺利了。但填金来不及多想,只知道自己即将离开曲缚,即将离开这该死的宫门。她无法冷静,特别是朱红的城墙出现在眼前时。
她的心,正在无比剧烈地跳动着。
填金提着裙摆往前走,将捂得滚烫的玉牌递给了守门的御林军。动作至一半,一只箭羽却突然带着疾风擦过她的身侧。
脚步声隆隆的一片,由远及近。填金心一沉,将这熟悉的步调对上了号。宫门自她身前打开,一队御林军守在门前。
填金霎时什么都懂了。她出了一身冷汗,腹部传来的紧缩让她变得颤抖。她缓缓转身,看见了骑在马背上的曲缚。
她不说话,他也就不说话。曲缚身后跟着一队人马,乌泱泱的一片。他漆黑的瞳仁缓慢的扫过填金由上到下的每一处,最后停在了她仓皇的眼中。
“好像很久未见你穿这样的衣服了。”
“你喜欢?”
填金紧闭着牙关,曲缚垂下睫,下了马,步履缓缓地向她走来。填金低头,他便抬手抚住她纤细的后颈。
拦腰一抱,曲缚翻身上马,策着马进了椒房宫。宫女们因为前几日填金闹脾气而撤走,曲缚也不管这么多,大步走进殿内,将她扔进柔软的锦缎之中。这里的地铺锦罽,金釭衔璧,皆是按照皇后的规格所置。
填金仰躺在床上,看着欺身而上的曲缚,抬手抵住他的胸膛。曲缚钳住了她细嫩的手腕,留下一圈印记。他怕自己开口便是伤人的话,他索性闭上了嘴,细细打磨着看向她的目光。
她明亮的眼,挺翘的鼻,漂亮的芙蓉面。身段窈窕而多姿,发丝柔顺乌黑,睫如鸦羽。这都是他养出来的。他费尽心力,一点一点养出来的。
“你想走。”
“你不想当我的皇后。”
曲缚淡淡说道。他在陈述事实,但填金却敏锐的察觉到他话里藏着的怒意。填金看着她,浑身颤栗。
“楚楚。”
“你可知道,我没有亲人了。”
填金一顿。她当然知道。曲缚看见了她的默认,双眼轻眨了下,迅速泛红。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
曲缚倾身而下,吻在了她的耳侧。那里有一颗红色的小痣,色若朱砂。填金一抖,缩了缩。
“楚楚。你只会是我的妻子。”
椒房殿内,莺歌雀语。
曲缚的声音如同魂咒一般刻进她的内心。王侯之怒,伏尸百万。他如今已仁义至极了。填金流着泪,苦中作乐。
“楚楚,你离不开我的。”
曲缚吻住她。
“我也,离不开你。”
—
填金压灭了火盆,微弱的火星颤颤的熄灭。室内又重回一片冰冷。
张焉坐在玫瑰椅上,拢紧自己单薄的披风。看着填金一件单衣,端着簸箕要出去。不由得轻声叫住她。
“填金,你将我这件披风拿去。”
潩州大雪,寒意不过一夜间,便顺着空隙无孔不入。
此时正值三军交战之际,铳州地处边关,防着大漠铁鞑百年。可如今曲室受外戚专政。光是几大州便暗流涌动。
铳州好几十年没下雪,如今一下便连带着影响了相邻的潩州。曲军被截停在潩州,不日进城。
一连几日,刺史张正川都在号召潩州城内的百姓捐献粮食衣物,却始终寥寥。张正川愁的白了几根头发。虽说如此,但各房夫人小姐屋内也还是供上了上好的炭火。
除了张焉的香岚院。
填金刚想拒绝,却听见张焉不容置疑地开口。
“你如今是要向曲军献药,刺史府到州府路程不算近,要过两条大街。若是冻出了问题,我们便功亏一篑了。”
填金最终还是接过了张焉的披风。张焉替她系上,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填金。”
张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早些回来。”
填金点头,转身推开了香岚院的门,跑出了西厢房。
大雪覆盖了原本的鹅卵石路,顺着抄手游廊跑了几步,填金冻的鼻涕不止。
刺史府占了玄武大街半条街的铺面,大的令人咂舌。如今一朝大雪,众人都蜗居在屋内不愿出门。倒是为填金寻了方便。
玄武大街占地宽六引,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宽敞而又漂亮。今日却无一户商户开门。
填金颤抖着手,盖紧自己怀中的簸箕。里面放着一些制作冻疮药的材料。
她原本同张焉商量是去州府黄老三那里献药。可她却并没有这么做。黄老三为人惯是狡猾。并且将药给了张正川,最后还是为了他刺史府做嫁衣。
填金蹲下身缓了缓。
天色被雪压的暗沉。填金盯着这条长不见底的街道,似乎在等待什么。
过了一个时辰,填金总算听见了声音。沿着这条玄武大街,由远及近。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哒哒”声。
等到了。
填金起身。
雪色朦胧处显现了乌泱泱的一片影子。明黄色的战旗显得格外醒目。
门旗二面,引幡二十条。黑马铁骑,玄羽战甲。为首的人骑着一匹色如暖玉的汗血宝马。猿臂蜂腰,面如削玉。枭雄之气蓬勃而出。一双上挑的丹凤眼,宽肩窄腰,令人不敢多看。
镇北王曲缚。
圣上胞弟,戎马半生,从无败绩。聪明绝顶,战场厮杀,官场执棋,无一不精。
填金也不管这么多了,揣着簸箕冲了上去。跪倒在地上,逼停了前行的队伍。
曲缚身旁的人刚想出声,却见将军轻微摆了摆手。顿时憋回了心里。
填金大声开口。
“奴婢是刺史府的丫鬟,名叫填金。听闻曲军进城,想奉上祖上传下来用于治冻疮的秘药。恳请将军收下!”
在京都,曲缚是金尊玉贵的镇北王。但在边疆,他是战无不胜的良将。
填金发着抖,心中没底。
是了,她不愿意为这刺史府做嫁衣。她同张焉在府中被搓磨十七年,身边死了多少人!她赌一把,她必须赌一把!拦停曲军队伍,在曲缚面前献上这药。
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在他面前露上面,开的了口。
入他麾下,做其谋士。让张焉在刺史府水涨船高,报仇雪恨。
曲缚漆黑的瞳仁望着她,神色不明。过了良久才淡淡开口。
“凭何献药。”
“铳州三十年未下雪,将士们,包括北鞑铁骑都并不适应这天气。这冻疮药效果极佳,若将军不信,可以让奴婢为您试试。”
填金抬起头,看向曲缚。
曲缚只是扫视了一眼,看向填金单薄的衣衫,笑出了声。
一张芙蓉面,不算出挑,却明媚异常。
“有何要求?”
填金垂头。
“待曲军大胜,奴婢再来找您。”
曲缚没搭话,心中有了较量。本来只是初具雏形的计划霎时有了定数。他弯腰,锋利的眉眼凑近她,雪松香扑面而来。
“你这婢子,着实有趣。”
曲缚轻飘飘的打趣了一句,态度突然变得温和而又兴味盎然。
填金抬眼看向他漆黑的瞳仁,福至心灵。
她就差这一个机会。
曲缚伸出手,指骨遒劲,薄薄的一层皮上能看见青色的血管。
填金犹豫了一会儿,果断将手搭在他温暖宽厚的手上。一层厚厚的茧将温度传递到她身上。
曲缚用了力,将她揽上马。曲裾如同一只蝶,被掩入他身前。
曲缚低声开口。
“你很有趣。”
“我也有事求你。”
说是求,却溢满了一股理所当然的意味。填金被这过界的行为弄的僵硬,直着腰板被曲缚拥进他狐裘中。
背部贴近了他劲瘦分明的腰腹,热意传达至四肢百骸。
填金心下一颤,明白了自己的用处,强撑着平静开口。
“将军?”
曲缚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低声道。
“同我回京都,我救你于水火。你也该替我办事。”
填金感受到曲缚隔开的距离。
“以什么身份?”
“爱妾。”
曲缚答道。
填金心想,看来是作为一枚棋子。
后面跟着的一众曲军淡淡的接受了这场闹剧。
填金却摇头,也低声回应。
“我要入你麾下。做谋士。”
曲缚笑出声。
“你拿什么来取得我的信任?”
填金只回。
“你要演戏给谁看?”
见填金这么聪明,曲缚不温不火的开口。
“你有多能耐?”
填金感受到了曲缚的故意而为之,强撑着不自在同他演戏。
“将军日后便知道了。”
曲缚钳着填金的脸扭过去,看着身旁几位沉默寡言的将士。
“奴籍,不可入我麾下。”
填金只是乖顺的望去,眼睫微颤,垂眸做出一副羞涩的模样,凑过去同曲缚咬耳朵。
“可以。你会见到我有多聪明的。将军。”
身后的曲军只能看见身形高大的将军,怀里拥着一名娇小貌美的女子,稳稳的走在潩州大雪中。
当日,镇北王入潩州同一婢女恩爱相好的消息,千里加急,入了京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曲军入城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