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磨好了,笔也握在手里了。
兰妖趴在羊毛垫上,一盏小油灯挂在壁上,昏沉静谧,他犹犹豫豫没落笔,就是不知要写些什么。
外面火燃着木头,引起一阵噼里啪啦声音,似爆竹,实为篝火。
往日,他们应是围着说话的,眼下静悄悄的,他们在外面,独兰妖一个人侧趴在马车里,腿无知无觉,十分难受,他抿着嘴。
今日有太多事了,不知从何说起。
一阵脚步声。
空如空也扒在马车门框的两边。
“啊!阿兰呀,腿的事情,要不,先别同帝师说了吧。”空如道。
腿么……
“唉!帝师日理万机,成天要写一堆折子不成,还要调兵遣将,实在忙得很。”空也道。
“是啊!若是他见信之后,赶来泪语河……”空如说着说着就停了,手也从门框子滑了下来。
空也紧着拍了她一下,又道。
“这一来一回,半月可就没了,皇宫要乱的。”空也道。
“是…是啊!尤其是最近,宫中是离不开帝师的!”空如道。
两人静候着,听得一声轻微的。
“知道了。”
兰妖写写画画,从缝中塞出去一张纸。
就如此在马车上瘫了三天,或是五天。
空也不记时辰,常是空如来记,可记时辰的物件,空如又没拿,在空无那,便无人记时辰了,这几日突逢泪语河雷雨大作,也就将这时日掩埋了。
月夜寂静,漆黑一片,唯独密林槐木中有一马车,里面亮着一盏微弱光灯。从紧密相连的木板中渗出几丝光亮,照过夜行动物,踽踽独行。
草木茂盛又有水光至于旁边,柔和静谧好不舒缓。
马车的几只车轮压住地上草,有些深陷,已是呆久了,这几日便在此处未曾动过。
车前的两只马儿被拴在不远处的树下,已是熟睡,白日里空如空也骑着它们轮番出去吃些嫩草又采些果子来,夜日里几只草席也算遮风,并不冷。
清脆的几声响起,并不等谁来作反应,于夜色里径直地开了紧闭的马车门。
随后,如水滑过瀑布上石头般的呼声传出。
“还光……”
他开口叫他。
带着迷蒙的惊意,又有些仿佛身处梦中的疑惑,似乎面前此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一袭艾绿袍子,腰配白剑,带来的水风将灯吹灭了,只遗一背月光,将衣袍衬的墨绿不清,面容也模糊不清。
还光一声不吭,无视马车中洁白的整张软白羊毛皮毯,一脚踩上去,蹬着便上来了,衣料交错摩擦,仿佛撕扯似的。
身上短剑被轻巧摘下,随意砸在兰妖肩膀边,发出几声被羊毛化开的动静,极为轻微。
马车上本全部属于兰妖的地盘被大肆掠夺着,甚至洁白的羊毛也被弄脏了,那人不肯管这些毛皮,又带来许多脏乱的血意,那人也不管这剑如何。
那人更是不管,此时,身上风度是否翩翩依旧,或是眉眼是否柔和,动作是否轻柔,什么都不管了,强硬的将这一方小地占为己有,不容拒绝。
兰妖身上有伤,本就在马车上动弹不得,那人又不管不顾地挤上来,总归地方没那么大,他也就被迫偏头嗅闻着旁边剑上的血意。
这白帝剑,出鞘不知几次,竟沾染了如此凶狠的血意,一落在他身边便叫他闻到了。
“……”
兰妖闻了剑上血意,险些跳不动的心,又在这静夜里使劲鼓动了起来,阵阵传到空中。
他不禁唤起昏沉的头脑让自己镇定下来,垂下眼帘不再看一切,使得本就不明朗的情形彻底离开了他眼中。
不必再看,兰妖只觉……还光是来兴师问罪的。他也实在是心虚不已。
心中只是暗念着……还好方才已经叫过还光了,他先出声见了礼,纵使不能仪态端正也不算失礼,若是细算起来,那也该是还光失………
“来了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一时一时都说出来,不准弄虚作假颠倒因果。”还光道。
也该是还光失了礼数,行为豪无章法,口不择言。一时一时都说出来,怕是要说到地老天荒了。
“我忘了。”兰妖道,干净利落也不快,似认真想过,称得上是三思而后行,活脱脱一君子之言。
悉悉索索一阵纸的曲折声。
暗中,兰妖被拽着手过去,摸到了一张纸,上面有些纹路,这触感令兰妖熟悉得很,他们这十日…十好几日,都是用此类纸飞雁传信。
“忘了也想想,你哭了什么,我应该知道。”还光道。
哭了么?他有么?兰妖面上显露出疑惑神色,自愿被抓走,露出把柄。
“你在信上留下了一滴眼泪,是这滴,我来寻你。”还光紧接着道。
那道痕迹几乎快要被兰妖的手抚平,但如何也抚不平,就在这磨蹭期间,兰妖终于想起来了,这么一想,反而是一种感叹蔓延开来,有些不可思议。
只是一小滴痕迹,居然能留下如此斑驳的纹路吗,这纸实在是太过神奇与执拗,收了一点与其不相容的事物都要显露出来,怎么也抚不平。
该说什么,是宫里出来的娇气纸,还是还光特意带出来的宝贝纸呢?还是还光的自作多情呢?他就不怕那时一滴水么。
泪语河里面全是水,还光若是多想想,一定能猜到,许是泪语河水多,不小心溅到了纸上,毕竟泪……什么泪才只有一滴?一滴水还差不多。
总之是什么都好。
兰妖最好将这真的东西藏起来,不宣之于口。
“初到泪语河时,遇了些要紧事,回过神来半身便毫无知觉了。只能躺在这里养着,这几日不知时辰,你来时才有些好转,虽如同蚊虫撕咬一样,也算好些了。”可兰妖莫名悉数告知。
一点一滴,兰妖慢慢眨眼,没有火光也可知道时辰在流逝。
他看不清还光神色,边自顾自地想,腿上蚁虫噬咬的乱意真的好了些,似乎就是闻到血味的时候。
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新意,他忍不住皱眉想去阻拦,三五日的忍耐几乎被这新意逼得前功尽弃。
一寸一寸的新意正在扩大。
初生的根芽娇嫩又脆弱尚在成长,不能叫人轻易动手摧残,小心毁枝断叶,伤到了根本就遭了。
但还光的一举一动,好似把握十足,称得上是老道的养木人,几分力气、几处骨木所在,都叫他使得探究的恰当。
此时,便是兰妖想拦,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能拦下多少,不说双腿无力,就说这些车上的时日,连手指都懒得动了,实在太累。
若非还光来得惊心动魄,兰妖早已熟睡不醒。
久而久之,兰妖虽然还皱着眉,但也放下心了,这腿,还真没死透,有新芽不断增长着,能活。动弹自如只是时日问题。
草木一活,野火也难摧净。手碰几碰又如何,兰妖随他去了。
还光也不似头一回那样要问他话、瞧他反应,只静悄悄判断着,和着月光皎洁柔静,车中无风,唯余二者温气氤氲其间,彼此都清醒得很,再累也毫无睡意。
“我不知如何怪你……”还光停下所有动作,忍不住说兰妖了一句。
兰妖也不能似从前了,没力气辨认还光说的话,还光一动他,那蚁虫好似会窜逃一般。
离开了腿,顺着上去,爬到了他的手上腰上胳膊上,聚集在他的心上撕咬着。这么看来,竟是欺软怕硬的一群坏东西,还光一来,就跑了。
或许,还光带来的东西比它们更加可怕,被撕咬都是轻的,一不小心就会被整个吞噬,到那时,一双腿的置所便不能讨价还价了,整只妖都会被吞噬。
兰妖也小心翼翼地定心抵抗着还光的侵袭,传来的呼吸,以及任何。
医仙名号这时用得上了,还光人到诊病。老道的模样,皱眉苦脸长叹一声,又说:“短日康然无恙怕是极难,长日里,不必忧心。”
总之,就是没事,一日比一日好。
还光他……医者自有医者愁,即便是会好也忧心不已。
“我一想也是没事的……”兰妖附和他,让这位不远千里来寻他的宽宽心。
说完,又闻到白帝剑中浓重的血味。
兰妖如同待宰的鱼肉瘫倒在羊毛皮毯上,闻着来者不善的血味,小意温柔讨这气势汹汹的来客欢心。
不知达到目的没有。兰妖不敢问还光气消了没,也不敢撒谎说不会再有下次了,草木易折,兰妖晓得这个道理。
万千草木,只能求众生心善庇护之,别无二法。
小石划过油灯,一丝火花生在里面,复尔发出暖黄的光,适合重新酝酿睡意。
兰妖虽有瑕疵,但还全乎着,没少胳膊少腿,就连还光自己都说了,日子长了一定会好。那就合该一同休息去了。
好过还光连夜纵马疾行,不舍昼夜不阖眼,马匹换了几乘,人倒是片刻也不换的,从头到尾都是一人。
谁料还光硬拉着兰妖起来,抵着头搀扶着他。兰妖像一滩软烂泡在水里的泥,捞都捞不起来,若不是水是混的,真要以为没有这滩泥了。
兰妖闷声疑惑询问着,也没得到些如意答案,就这么被牵着拉了起来,像“坐”着,其实全都倚仗着还光的力。
还光几乎是变成了属于兰妖的一张圈椅,就这么带着他去到了泪语河畔。
晚日河边,终是寒意满满,本该熟睡的空如、空也此时却立行于河旁,面纱如同银盔甲一般威武掩盖着他们的脸,手上捧着雪白色的物件,比那羊毛要细腻。
七日同行,兰妖本与他们快要结为异性兄弟一样。
三五日异路,又真的生疏了。二空是如何也不懂兰妖的腿,急得团团转,乌发欲成银丝。
兰妖呢,也不能真正劝说他们,毕竟,瘫了就是瘫了,空口说出去,说服不了谁。
雪白暖意被拿来盖在身上,兰妖摸着,毛丝缠绕觉些趣味出来。
又是终日水声潺潺的河畔,这次好似有靠山,只觉水秀空荡,在暗色下也静了。
无名悲意。
白帝剑被落在了马车上,血味跟不过来,兰妖也不好堂而皇之地开口问,只是吹着河边晚风。
忍不住想,空如空也偷喝了万悲水么,怎得如此悲凉。
还是其实,还光早就来过泪语河喝过水了,本就是还光身上的悲意,方才被血味盖住了而已。
又忍不住任水流冲散一切。
还光不是来寻水的,只来寻泪。
悲,定不是还光所为,怪不到他千里疾行而来的帝师头上。
偷得浮生半日闲,摸摸兰腿亲亲脸。
这两周十四天,种种原因没有更新,纪念一下。
但是真的没有跑路哈哈。(2024.3.30-2024.4.12)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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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三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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