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照幺镜

千归兰放下心中荼蘼,好似少了些迷途,也就行的果敢。

如鸟儿入林般躲开地上的牡丹花,直接到了正在作舞的呈笑面前。

衣袍繁荣,他早就习惯满身牵挂地与世上所有相会。

彼时,他俯视她,今时,他仰视她。

好似转变了什么,但千归兰却觉这应该是对极了。此仙牡丹国色,万丈华光,当应仰视来看。若不是火凤烧仙界,他也想召来几只鸟,为此仙作陪。

而呈笑,此行不为别的,就为了带来“笑”,无论是什么笑。故而……身边充满有些俗气的彩雾,嘴角那颗黑痣被描的大了一圈、黑了几度,眼角色彩故意抹得不均匀,头上大花也是插了三只,歪扭不端正。

这,总该笑了吧。

“天女散仙花,福泽满仙家,老身呈笑仙是也。”

“小友,你紫气东来,当领一花。”呈笑道。

“嗯。”

千归兰听得当真,并未心疑,双手交叠,微举过头顶,琵琶袖不甚合身,微大,滑落下去,等着呈笑将花放到手上来。

对于神家、仙家,向来是垂眼以示尊敬,但…只是纯粹看着呈笑,并无不敬。他伸手接花,也不好不去看吧?重要的是…他想看。

但呈笑此时滑稽百出的样子,看见这双眼睛透出来的清明,不免为之一顿。

只因要送的花,压根儿不是正经花,就如同呈笑不是正经仙。她是笑面仙,总归是要滑稽可笑的,正经不得。

这花,便怪得很,落到手里,变成虫子,虫,好几节,沾点土,咦……妙。或是一朵会炸开的假花,一碰便炸出粉雾,熏了一头。再或是会飞,追着跑也追不到。

许多许多……捉弄的。

神仙都知她是笑面仙,往往有备而来。哪怕是稚儿,一双笑意眸子,也是等待惊喜的笑意。

可面前这…不知哪里来的新“主顾”,此时尤像那些下界子民一般,心悦诚服的样子,等上她播撒一点真正的笑意。

如此便算了,凡间之物不必大费心思,心里的俗欲都易满足。

但又不同于下界子民,呈笑方才推着桌铺一看便懂。观衣可知,这位新主顾,许大有来头。

不然,也不必让神君费心思下仙界来请她这小仙来逗乐。或许是哪个走后门上去的小神……被哪方天藏着掖着先来逛逛。

见不得人,处于浊地。

若这么想,这眼神难得可贵。

呈笑历苦,才升仙,成仙时已年入半百,以半百年岁观神,不得其眼中傲意,只得空意。

神,眼中什么都无,无情、无义、无欲、无念……大无之象,才造出大千世界。

这孩子,不似仙童机灵气,也不似凡童傻气,只若稚子纯真。

呈笑便觉,她也该真上一真。

便破了笑面仙的惯例,呈上一朵真正的牡丹,给这紫袍男子。

呈笑老脸得意地笑,手叉着腰在半空飘着,两侧嘴角恨不得飘上天去,黑痣更是随着嘴角去了,两只眼睛垂下看着这紫袍。

她暗道:“如了你心意,想必会高兴坏了……我笑面仙在,定让你开怀大笑。”

但只听。

“你头上带的…怎么是芍药花?”

一股子委屈酸涩味儿。

“你像牡丹…散的花也是牡丹…怎么偏偏头上带了三朵芍药?可是…不认识牡丹和芍药?分不开它们?”

更浓了。

呈笑面上淡定极了,先是让自己从空中降落下来,往侧面走了几步,再左笑笑、右笑笑,左看看、右看看,慈祥的很,引得千归兰跟着她走。

实则,呈笑先是心中质疑,她哪里像牡丹?喔……不,不是她哪里像牡丹,而是没有别的仙说过她像牡丹。

牡丹长的那样大气、美丽,如果她像牡丹,早该被夸得天花乱坠了,何该被笑声嘲弄呢?

她若真的像牡丹,也不用等到成仙之后的几百年,今日,才等来这一句吧?

呈笑确定,这男子怕不是在弄虚作假,寻老婆子开心,可他眼神又不假。让呈笑为难。

至于……头带芍药,不是她不认,而是她私心……

“我和牡丹又不勾边,带那种花做什么?”呈笑道。

呈笑仰头,新主顾也低头,不过看的是那朵牡丹,这满脸,别提了,是呈笑最不想看见的愁意。也不算太愁,就是不快,可呈笑就是为笑而来,不笑,就是对呈笑的大不敬。

她有意反着来,叫他好生笑上一笑。

“芍药…也美,可它与牡丹,是极为相反的花。芍药妖娆、缠绵艳丽,不比牡丹雍容,你,当是最适合牡丹。”

“牡丹、芍药都好,我带来纯粹觉得好看,长的也差不多嘛!看这芍药,和我比,谁娇?”呈笑道。

“差很多,不可混为一谈……你不喜欢牡丹吗?”

“哎呀,一般一般,这天女散花,散的都是牡丹,旁的花,我们是散不得的。散牡丹都散累了,头上带几朵芍药解闷罢了,做一回风流客。”呈笑道。

“可是你很适合牡丹,像牡丹,几乎,就是牡丹。”

“你是百花仙子么?牡丹、芍药,哪里需要分的这么清,总归是放在头上的。你若是喜欢牡丹,我不是送你一朵?莫要与我争论不休!”呈笑道。

“我不是百花仙子……”千归兰道。

可他是鸟儿……鸟族是最知道花族争奇斗艳的,但凡认错她们,都会被骂个不停。而他是个合格的鸟儿,不说那些朴素的白花,花王牡丹,是绝对不会错认的。连带着,小跟班芍药也识的清。

他还以为,呈笑虽不是花仙,但也懂花,知道自己是牡丹,便撒牡丹漫天。

靠近一看,千归兰才注意到,这呈笑头上,带着的是三朵芍药。

他便有些焦急。

“不是百花仙子,就管不了花的事,除非你去叫什么牡丹仙子和芍药仙子来同我理论。”呈笑叉着腰道。

不说满脸怒意,只是不快。

但在呈笑脸上见到不快,少之又少,别提呈笑是“有名”的笑面仙,已是又像方才桌铺那里一样。

慌乱之中亦引窃窃私语。

“吵起来了,和呈笑!”

“这仙能和呈笑骂起来!绝了,那得是多惹厌啊!”

“就是就是,连呈笑都不给他好脸色看!”

“天呐……”

“呈笑脾气好的不行,如今,瞧瞧,脸都气得变色了。”

这群仙,看热闹不嫌事大,哪怕被砂呛了嗓子也要笑着看,被砂迷了眼睛也要揉着看。

全然没发现这被嘲弄的,除了被他们说笑,什么事都没有。

但千归兰仍没料到会如此,他不是爱争辩不休的妖,只是方才急上心头,又觉……呈笑如牡丹一般,让他亲近。

眼下,进,呈笑定然生气,退,遭仙耻笑。他一向怕难堪之景,悄声嘲笑还好,躲得开。但此时,众仙几乎是……围着此处的,他便不动了。

再热闹的景。只要他不作反应,看热闹的凤、妖什么的,都会嘻嘻哈哈散了,站的再久点,同他“吵”起来的,也会觉得无趣,自行走了。

这样一切就会归于平静。

只是以往,他独身受辱,今日,可怜了这朵手中牡丹同他作伴,一同挨笑……

“呈笑,你该走了。”

有神传音,言了一句。

可呈笑没准备好。

呈笑还等新主顾同他再说上一说,她可有好多理论等着,什么牡丹是花王、芍药是花相、牡丹和芍药之间的纠葛。她能说上许久。

她可不准备就这么走了。

眼见着新主顾整个都被玄色斗篷罩住,她送出去的牡丹花阿,主顾身上的珠光紫袍阿,稚子眼眸阿,还有那双她才发现的耳环。这些,这些,都被暗玄之色盖没了。

呈笑想都没想,就要上去拉扯。她一贯与仙亲善,胡闹极了,时不时撒泼打滚使出浑身解数,早就习惯动手动脚了。

不过手还未碰到,她余光便能窥探到另一暗袍底下的神情,不甚熟悉,却能感知,这股莫名颤意,是来自神的威压。得这神色,呈笑的手便僵住了,抖了几抖,随即又似碎裂落地般垂在两侧,抬不起来,全然不受控制。

正是方才传音之神。

眼含制止,不容置疑,震慑仙形。

…不久。

光神已经带新主顾走了,唯有呈笑留在原地,神带着满身威压离开,她便逐渐恢复了控制。当下反应过来,极力闭眼稳定仙心,却又受此时天上异象所扰,喷出一口鲜血,浇到牡丹上,浇到灰砂上。

她干净利落的擦掉嘴角余留,坐在地上便开始运法固心,神色沉郁,虽有老色,却再无滑稽之色。她并非滑稽之仙,只是笑面仙。

呈笑观远处异象红光,诸烟四起,心中杂乱想不出个缘由,只能暗定心神,本也不是她该想的。

她只是后怕。

神令,她竟忽视了一次。

不说忽视会有什么后果,只是神与仙来说,一个承运天地,一个承运天地子民。仙看神,天生会有种心底的信任,更有心底的认同。

故而不会无故相违。

若是违背,是仙的本心出了问题。

呈笑第一次忽视神令。

因什么?就因跟稚儿理论几句牡丹和芍药?就凭二花……何至于此,何至于让呈笑不敬天神。

何至于此……

……

何至于此!

云孤光带着千归兰脚下生风,乱街疾步走着,倒是凭生了几分怒意,是谁来这小凤凰面前都要变了个大花样吗?

呈笑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笑面仙,不说万无一失,怎么也不至于让千归兰如此心涩吧?他请来呈笑,就是想为自己兜个底,叫小凤凰总归是笑模笑样。

一转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何至于此。

他走着走着,实在是觉得不行,须得看一眼凤凰,看看凤凰什么样子,心里存个底,才安心。

云孤光拐着凤凰,闪身进了一小巷,里面仙雾暗行,不知有无仙家,他们只停在巷口。云孤光扒过凤凰的肩膀,就低头拿下千归兰头上的兜帽,像掀盖头一般急。

掀完却不急了。

凤凰面色如常,临近口处的唇上,有一点水光,嘴巴还动了动,显然嚼着什么。

云孤光皱眉,捏住他的下巴要他张嘴。

“吃的什么?”

千归兰感应着无字离自己越来越近,也就一直跟着云孤光走了,进入小巷里,也只当拐了个弯。直到被掀了兜帽还不知怎么回事。

就听云孤光问在吃什么。

走路吃东西,实为不良。

他有些心虚,“花啊……”

千归兰抬起手,俨然是刚才那朵牡丹花,花瓣分布不均,被拔了许多。

拔下来吃了。

云孤光松开他的下巴。

“你,不生气?”

千归兰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碰着牡丹花,小花娇弱,好在这凤凰手劲儿小、动作轻,花瓣依然俏丽。

他自然是有极小的、一丝丝的、甚微的气在,云孤光不问也会马上消散。但云孤光一问……散到这里也可以。

“生气什么?牡丹不认自己是牡丹,反把自己比作芍药。那岂不就是,以国色之颜行妖艳之事?她自己定会觉得万分矛盾。我气什么……”千归兰道。

“那你,也不难过?”

千归兰不再磋磨手中的娇花,转而绕起了花茎,一些花粉被抖落出来,散发一些牡丹芳香。

“她要比我难过一百倍才是!我从没见过有牡丹花想做芍药的,天下百花,明里暗里都瞧着牡丹、盯着牡丹。牡丹心里不知多高兴……她偏以牡丹之姿做芍药,着实…着实假,引假蝶、招假蜂,咬上她,她就知道痛了。到时候定会哭出来。”千归兰道。

云孤光听之,放下心来。

“……倒是我多虑了。”

“你为天神,想的纵然是多极了。太愁,会一夜白头,你不怕吗?”千归兰道。

医书有言。压力大,发掉。愁丝多,发白。精神差,发短。

云孤光虽为天神,容颜饱满、充满灵气,但…他有呼吸,那就仍是血肉之躯,既是血肉之躯,也要多加爱护。

医者不自医,病者却自病。

他作为医者,应当多多提点病者才是。

好歹,存了仁心。

“怕,我怕啊……”

听了小妖询问,这神,呢喃细语出来几个字,也只有此小处能听清,稍微离得再远些,声音就会被外面的呼喊声压住,或是被飞砂冲散。

“吃吧,吃光了这朵牡丹,再出去。”

云孤光提起斗篷,隔住风砂与吵闹。

同时也隔住了光。

千归兰想吃许久了,小花生来,应是给小鸟吃的,他私以为是这样。吃什么长什么,吃了牡丹,会长的更漂亮……

他轻扯下来一瓣,放入口中。

嘿……这小鸟贪着,只顾自己吃。

云孤光只能看着他吃。

一片一片又一片,没入口中皆不见。

东方天宫本就不少鲜花,也曾被某位天神讨厌过,只因,百花争艳,香味更是不顾一切的往外散。

妖神还好,喜欢。

但是那位正神,受不了这股子争斗香味。叫神都给除去了。

后来嘛……后来还是觉得要养起花来,自己不会养没事,留着以后用,养不好也能派上大用场。

故而东天宫又重现花意。

光神便见过了百花。

从前,做石头时,花朵极大,做大树时,花朵极小。

如今,以养花者来看……花,长的正合适的大小。花瓣色泽也是相得益彰。

就比如,这牡丹花瓣,柔软白嫩,透露些红粉意,最好是含上一含,浸润整片花瓣,让其香留存于口。再顺着纹理舔上一舔,感受花脉的错乱,更能体会其坚韧、弯而不折,再挑弄,只会顺着惯意抖抖。

而其,就如同羽毛般,更是轻薄,很容易掌控住,躲不开,牙齿轻轻一咬,便能在白瓣上留下丝丝痕迹,咬多大,便留多大的印子,哪怕没有咬破,也会清晰可见。咬过后,瓣还会凝出花汁,浸润口中。

这都是花之姿。

云孤光眼前就有一朵国色天香的花,美得…美得令他动情。

牡丹。

云孤光沉溺于此……

“你也喜食花吗?”千归兰问道。

他不经意抬头,看见。

这神,一动不动,令他觉得有些羞涩意,是自己在吃独食……虽说分享是人族传承已久的美德,但本来一朵花就不够两个人吃的,哪怕花瓣层叠,可也不经吃。

云孤光闻言,好似有些疲惫,闭着眼,抬起手实实在在地摸了摸山根,让自己清醒清醒,才说。

“还好,未吃过。”

“给你。”千归兰道。

他拽下一片花瓣送过去,塞到云孤光手心里。

“你就拿一片花瓣打发了我?”云孤光道,虚握住轻飘飘的花瓣。

“那…你想吃多少?这花……很好吃,还是牡丹,很漂亮。你若喜欢,便多吃些。”千归兰道。

“你吃罢,这些,不够我吃。你吃便好。”云孤光道,又将那花瓣放回花心上。

“嗯……”

好大方的神。

千归兰也不再细品,赶紧将牡丹群瓣吃了,只留下一些残留的幼小花瓣。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全吃了,但是这些未成熟的小花瓣,很难吃,又硬又苦。

不是他不想吃,是所有的鸟儿也不喜吃。可是剩下几瓣,又很……

千归兰看着……犹豫不决。

恰好。

“吃好了?”云孤光低声问道。

“嗯。”

花茎、花心、残余花瓣燃起,化为灰烬。

但光还是没透过来。

千归兰侧头望着,差一点,就想说什么,手酸否?胳膊酸否?没问,怕惹上,让他捶去酸气。

到时,云孤光不酸了,都转移到他手上来了。他手酸一些无事,就是带了很多戒指,去锤反而帮了倒忙。

所以还是不打扰的好。

他想到方才,便问:“神仙有哪三急?”

“你应当见过,可猜得到?”云孤光道。

千归兰微微后仰,背贴着放松,实实地靠在身后的墙上,也不在乎有光无光了。

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熟虑的问题。

若是单是猜神仙三急,他断然不会如此严阵以待,可“见过”,这……是在考他的眼力?

“钓鱼。”

第一急,当为钓鱼。

他破天洞入仙界,遇一老夫妇,河中无鱼,那老夫妇却仍旧摆着鱼杆。

实在是急。

急得不等鱼生出来就开始钓!天晓得!鱼苗是钓不得的!实在太急。

“读书。”

第二急,当为读书。

他孤身潜入黄金红玉翡翠城,这近千座城,无一仙发现他身上线头颇多,不是天衣。就连同他搭话的那仙,也是问他读的什么书。

实在是急。

急得除了书,什么都看不进眼里了,他当时,错漏百出,万幸入书城,否则……怕是遭问起,隐瞒不住。

“第三急……”

“养花。”

第三急,当为养花。

他养花,但不爱花,曾自诩急切。他养花多为食……可仙家好似更加急,不懂其意的养花。

实在是急。

急的不明花意便拿来散、拿来养,既养了花,总归要知其意……教花活的……明白……

此三,是他看来,仙家太急的地方。

“不是此三,可要再猜?”云孤光道。

“你且说来,我听听。”千归兰道。

云孤光胳膊果然不酸,又将斗篷往上提了提,住在墙上,隔着外面更为严实了,什么也进不过来,像两个空间。

“第一急,喜迎亲。第二急,拜天地。第三急,入洞房。”云孤光轻声道。

这……千归兰确实见过,再一条街的路口望了一眼,鸿士街,只是并未细看。比起神、仙,神仙的急,也太小了。

“你们神仙的急,怎么全急在一样事上?”千归兰问道。

“这可是三件事。”

云孤光扬扬三根手指。

千归兰将他得意的三根手指按下去,“那你说说是为何?”

云孤光左手聚象,红色流光线条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几个场景。花轿、花马、嫁妆、唢呐……实在为十里红妆之景,几根线条动来动去,上演着一场小戏。

“喜迎亲。凡间三十年做一万工轿,十二年做一千工床,三年一套凤冠霞帔……这些,天界一日便成。此等身外之物,都无需去急。唯有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实在急坏了神仙。”

“这十里,不得飞、不得移、不得省,实打实地共同走过十里,方为明媒正娶。新人自然是急。”

“此为第一急,喜迎亲,身急。”云孤光道。

微弱红光为讲者面上增色,有喜增喜、有悲增悲,可……云孤光面上不说淡然无色,只能还算平静,透露出一点不拒千里的善意。

语气也十分平和,倒为这,看似“轻浮”的话语落实了可能性。

说不定说不定,真是真的。

云孤光五指捏散线条,又重新散出几根七彩流丝的光线,这次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许是天家秘密,才如此晦涩。

“拜天地。凡间只需拜天地、拜高堂、对拜。神仙不同,要拜上九重天、九重地、九位神、九位仙,一一拜过去,一一求同意。”

“拜,不急,急在天、地若不肯,需拜道肯为止,一遍一遍的拜。这……不知何时同意,虽然拜着天地,但心里急。求得同意,方算白头偕老。”

“此为第二急,拜天地,心急。”云孤光道。

“入洞房。倒是最不急……”

话音一转。

“可也最急。”

又现红光,与黄光交织到一起,几根线显出龙、凤,龙游凤舞,环绕了几圈后化为一对花烛。

“一对龙凤花烛,必须燃尽,才算举案齐眉。洞房花烛夜,需得唤仙使、神兽盯着这对花烛,不得灭掉。”

“可入洞房前,早就喝了合卺酒,哪还在意龙凤烛旁有谁,总是被笑性急。”

“此为第三急,入洞房,性急。”云孤光道。

龙凤花烛又变,变为水波上的曲线,辗转散灭。

“身急、心急、性急,为神仙三急。”

云孤光说完,捻了捻手,面如无波湖水,清澈透明,什么暗藏也无。

听完这三急,千归兰倒是觉得情有可原,身、心,倒还易理解,只是这第三急……应是大户人家才需要侍从,神仙也需要?

“……你们神仙不会点火吗?施以火术,随手一点挥,便又燃起了。”千归兰道。

“许是,没空吧。”

“怎么会,意念一动,便可燃火。”

“仙家鸿士街所制龙凤花烛,想要燃尽,最少要七天,最多……不知多久。之所以仙家说七天,吉利。这七天……前几天许有空,后几天,就没空了。”云孤光道。

云孤光说的不假。

千归兰是怎么看,也看不出他心虚的地方,比方才说灵丹心时,还要郑重其事,全然失了散漫之心。这转变,千归兰熟悉,说小记故事时,语气要轻缓些,说条例规定时,语气要严肃些。

故而,千归兰觉得云孤光说的不假。

可什么吉利……偏要燃上七天?

云孤光此时太像教书先生了,刻板地说完一些深刻地道理。他反而不敢问,不敢说没听懂。

千归兰又暗想,这样……许会有神仙叫他老古董,古气严肃,而又本身富贵,时光更为其镀上一层面纱。

但……说到七天。

“上古大妖中,也流传了三急,但不正统,传的也不广,也无书印,不足为外人道也,尤其是人族。”千归兰道。

“但说无妨。”云孤光道。

“第一急,挖人心。”

千归兰伸出几根手指抚上天神心口处,衣薄,触及温热,使些力气,手指便能随着心一同跳动。

他手一搭上去,云孤光便抓住了,虽没拉开,也没阻止手的动作。但这反应,不免让千归兰觉得他是怕了。

虽然妖族不会每只妖都夜食心,但上古妖族一出现,人族要先护好自己的心脏。

如今,任哪个人族听到妖怪要挖心,都会记忆起刻在灵魂深处的恐惧吧。

这是来自上古妖族对人族的摧残……

“不能光吃,而不采。挖人心……要挖,就要挖活的人心,剥丝抽茧般挖出。最快,呼吸间便可,但只一瞬,心就失去了活力。急,但不能急,要慢慢地移开其他内脏,翻开肉,找到最具生命力的心。”

“此为第一急,亦是心急,急心。”千归兰道。

“第二呢?”

千归兰一顿……云孤光这反应,还有些……不像是怕,像是自发地探究与支持,还有些鼓励。许是因已成神族,而神,应该不怕挖心。再就是,教书先生的求知欲吧……

“第二急,剥人皮。”

千归兰另一只手沿着墙壁往上滑,两三根手指如游蛇一般,钻进云孤光的掌心。

“古妖最喜人皮,美得不可方物。十指连心,如果一开始,人族手上的皮无法取下,就该放弃。而完整的美丽人皮,需要用七天才能剥下。有些妖手笨……只会剥人脸上的皮,带在脸上,很是难看……身急的不行,也需忍住。”

他学着古书里妖的样子,将指甲伸长,刮着云孤光的手心,攀附向上。古书中,有的妖熟练,用指尖即可剥皮,而有的妖,需要用特制的骨刀。

用指尖,就要先像他这样,将指甲削尖,轻轻测出皮的薄厚,哪里粗糙、哪里细腻,哪里神经浓密、哪里神经稀疏。

都要仔细地根据人手轻颤的反应,用手指感知出、记录下,为剥皮做准备。

总归,是要谨慎。

“皮如蝉翼,要十分小心……”千归兰道。

未等说完,云孤光动作动作一变,不顾手里还抓着披风,经过指尖,反手困住了他的手。

黑色的玄蝶屏障现在真如蝴蝶一样,舞动坠下,拉开黑幕,放出正在上演的好景,也给此处小巷,恢复了曾经挡住的一片光。

神与光同行。

而光芒之下,妖孽无处遁形。

千归兰不敢再开口,如同古书中失去夜色庇护的劣妖一样,胆怯不言。好似,他已经挖了一颗心,正要剥皮时被抓住,强迫他现了原形,作恶未果,更是急于逃离。

而不巧……

直面遇上了追捕他的人。

同时。

“抓住放火的仙!放进刀山!下入火海!熬进油锅!历九九八十一刑罚!”

“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

“为死去的兄弟姐妹们报仇雪恨!”

众仙游街,一呼百应。

百应百呼,百呼千应。

闻之,千归兰窜逃一样收回手,回看见捂得十分严实的云孤光才想起来带兜帽,抓起来也想给自己遮挡住。

不料他忘了,眼前这位,并不是同他一样窜逃的妖。

没来得及带上。

这位天神有意的。

“第三急是什么?”

…因这小妖还未说完,故而刨根问底。

声响。

“破荧惑天象!守仙界太平!”

“鼎力三仙!护卫仙家!”

“升起毕宿!降雨!”

外面的呼喊声还在,越来越大,越来越拦不住,也越来越近,仙影交接而过。那黑玄蝶,竟然真的有用极了,先前一丝声音、光象也没露进来。

仙界不比妖界,仙界明亮正气,妖界昏暗神秘。走在街上,还能独善其身,什么也不在乎,置身事外。

躲在巷里,千归兰便怯懦的厉害,心跳的愈发响,心里慌,忙着掩饰自己,离开十分之地。

他便说。

“太长了,离开这里…再说。”

云孤光偏说。

“说完就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其目光灼灼,乃至僵持不下。

云孤光总是…执拗?千归兰不好概括这种天神意,胡乱概括着,只是此时。

别无他法。

他便忆起,翻开那本《大妖人间录》时,上面刻画人间山川,无微不至,大到东边山,小到西牛毛。

第一急,第二急,都叫他倍感“亲切”,只因是老祖宗常做的事,他纵然读不到,也能听说。

这第三急……像是一种……告诫。

这告诫,减了些心慌,千归兰不再执着于戴上什么挡着自己,任何东西,想要藏,就必定会被发现。不如不藏。

他放下手,将云孤光往里面拽了拽,脚下踩了云雾,才放心转身,悄声对这位心急的教书先生说下去。

“第三急,迷人眼……”千归兰道。

过目不忘的记忆海中,一本《大妖人间录》极速翻开,到千归兰想要的那一页。

一张闭目画像,占据一整页开篇,是人族闭目相。

妖祖言。

人族男子,会被两样东西迷了双眼,一,金子。二,女子。

人族女子,也会被两样东西迷了双眼,一,男子。二,稚子。

四子。

于是,有妖以金子诱惑,有妖化为女子勾引,有妖化为男子呵护,有妖化为稚子求恋。

百妖闻风行动时发现。

人族女子比之男子,有差别。

金子,数不胜数才好。女子,也要数不胜数才好。人族男子来者不拒。

人族女子则不同……她们会困在一名男子身上至少十几年,孩子也是和那名男子生的。至于十几年后……就不是那名女子了。

真是无从下手。

妖族如何舍得为了一颗心或一张皮,去等一人族十几年?

妖的命也是命,妖的寿命,也是寿命。

故而,人族男子,是妖族的最“爱”。

千归兰抚上云孤光的眼睛,眉眼如画、冷目浮郁、深不可测,睁眼时,很像……人眼,但,闭眼时……真真是……一模一样。

他道:“挖心为食,剥皮为生。妖祖言,富贵迷人眼、美色迷人眼,所以,妖,可作富贵、美色,加以引诱人。”

妖祖仍言。

人,有通天之能,而以目行之。

眼睛看到什么,这个天地、世界就会是什么。看天是天、看地是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看妖,也是妖。

它最珍,却不贵。

是人族无可比拟的利器,能洞悉一切欲迷人眼的妖。有的人,看出来是妖,却无意抓他。而有的人,不仅要抓妖,还要反过来迷惑妖。

要小心。

但人族最强的利器也最明显,如刀、如剑、如斧,都是明器。眼睛也是。

看着人族的眼睛,便能知道,其所思所想、所念所意,再多加揣摩,便能防患于未然。

故而……

“皮,可以摸,心,可以听。而眼……摸不到、听不得,很难迷乱、占有它。但,偷上些**,吸其精气,可率先使之沦亡。”千归兰道。

偷情、偷欲。

用金子偷六欲,用美色偷七情。

而,不止人有七情六欲,妖也有……

妖祖告诫万分。

要小心。不要被人迷了妖眼。

人通体混杂,唯有眼睛清明,故而被迷了眼睛,仍可散浑浊于全身,重返自然。十八年过后,又是一条好汉。

但妖……不可。

人死不能复生,且只有一命。

但。龙族以逆鳞可重塑龙身,凤族可涅槃重生,狐族、猫族九命,鱼族可跃龙门,龟族长寿……

这些都得益于妖魂,纯洁、干净、美好,适应天地规律,一旦被侵袭、扰乱,恐不得超生。

而人族本就浑浊。

“无论是富贵、美色、偷情、偷欲,都急不得。人族很聪明,妖族性子躁,若不小心,就会被捕。急不得。”

语气忧虑。

“第三急,迷人眼,性急。”

又问。

“可听好了?”千归兰道。

“不错的,三急……”云孤光低声道。

这神,倒是听清了,但没听个尽兴。他听千归兰讲第三急……只觉这妖所行之事,实在有些太不直接了。远远不像挖心、剥皮来的痛快,第三急,看来有些猫腻。

不过挖心、剥皮,甚至迷眼。都听过、都听过。

前两个,在凡间听得许多,而迷眼,是不知多少万年前便在天上听了。因为那时……有一只妖吸食天神的精气,传到了天宫之上,沸沸扬扬。都说有违伦常,可又说你情我愿。他如过耳风听了。

总之,从那时,妖族就在神界名声大振。

旧事重提,别有新意。

新就新在……

“你挖过心?”

“没有。”

“剥过皮?”

“没有。”

云孤光有些意外,他还以为……

看着,这小凤凰说的跟真的做过一样,定是实践过才说,没想到,纸上谈兵,花架子。

一问便知,只是书读的多,道理懂得多,真刀实枪,怕是刀、枪都没碰过,别谈耍了。

“你……”

云孤光还要再问。

但。

“有妖气!”

一声大喝。呼到巷口里的一团雾气。

是一天师打扮的公子哥。

白发白袍,端人雅士,仙风道骨,道貌凛然。

又来一男子。

衣着暴露,不堪入目。

他言。

“靠,捉妖捉疯了吧张天师!外面着火你睡觉,天上飞鸟你捉妖!”

“定是叫它逃了!”张天师道。

“逃……逃个屁呀,仙里面,妖多了去了。张天师…奴家也是妖,把奴家也抓了吧……”

张天师五指并拢,直接一挡。

“不!不是仙。那是妖,百年未曾一见。”张天师道。

白发男子浩然正气,浑身英气,掏出一镜,未等运作。

有妖仙恼羞成怒。

“张天师!你一觉睡了一百年,两眼一睁便喊着捉妖到处跑!抽疯什么?”

咋咋呼呼的过来一抢。

照妖镜,就被这…花样男子夺走了。

白发男子怒目横眉。

“还来!让我用照妖镜照照它的行踪!”

那男子不还,左摇右摇,最后把他塞到了袍子侧面开的口里,啊……腰的镂空处,兜着,晃着怼过去。

“张天师…你拿呀、你拿呀!”

白发男子伸出了手,但僵在那,随后……手急剧颤抖,抖成了筛子!嗓子干着挤出一声,回过神,捂上喉咙干呕不已。

“…咳…咳,这妖,不捉也罢!”张天师怒极。

一个念咒就化烟遁形了。

暴露男子没料到这天师如此反应,大喊了一声,但没留住,赶紧跑出巷口,左看看又看看,左边跑了。

徒留一团雾气。

几个呼吸过去。

玄蝶袍子显露出来。斗篷下,一神,一妖,又是一斗篷。那神倒是放心了,妖还躲着,缩起来侧贴着墙。

雾气弥漫。

云孤光捡起掉落的那镜子,道:“他们走了。”

千归兰这才睁眼,虽然是云孤光反应灵,但险些被发现也是因为他!云孤光一直愁愁愁、问问问。

当下忍不住数落,“还好躲得快,差一点就被发现了,怪你。怎么天上,还有捉妖师?”

“以前的妖,大部分都被捉妖师捉了,他们便成仙、成神。放心……他们只捉挖心、剥皮的内种妖,不会对你怎么样。”云孤光道,左右看了看镜子。

“……”

良久无声。

光神转身看过去。

“……可是我会吸□□气,怎么办?”小妖道。

云孤光抱臂视之。

良久无声。

“……”

“吸过谁的?”

这次倒是答得快。

“没有。”

“天生的,妖天生就会,是妖,应该都会的。”小妖坦诚说。

光神险些晕花眼…可能是天有火,高温炎热所致。半叹出一口气,“不会对你怎么样,他看不见你,又怎么捉你?”

“这个…”

小妖把他手中的镜子拿下来,照了照自己,左照右照。

“这个是照妖镜,咦?”

这照妖镜里……

“怎么了?”

云孤光移过来。

照妖镜里,赫然是一棵草。

事已至此,千归兰已经不在意会不会被抓了,他只觉这捉妖师忒不靠谱。他明明是凤妖,却给他变成了一棵小草,在镜子里瑟瑟发抖。

千归兰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手一松,镜子一歪,镜面朝向云孤光。

镜子里面又变了。

一块…石头。

千归兰仔细看看。没错,是石头,顽石、劣石,最普通的一块石头。啊?要说……是光,还算情有可原,光妖……怎么不算是妖的一种呢?

这出来一石头。

可信度极低。

“怎么回事?”小妖问道。

随后自己也挤过去。得,镜里一草一石。

草动石静。

“也许……不是照妖镜。”云孤光猜测道。

毕竟…只是一个称呼。

但云孤光回忆起刚才的画面,石头……对他来说,不像巧合。而草……更不像。他不免暗自想那张天师是哪方仙。

“那…不用担心了。”千归兰松了一口气,将照妖镜寻了个好地方,侧立放置,摸到背后嶙峋的几道凸起也未曾在意。总归摸着不像字。

两个玄蝶可算走出了雾气小巷。

但雾气还是一团。

不多时,白发白袍张天师,又回来了。直截了当地捡起自己的照妖镜,鼻翼一动,吸了一口。

果然……一股妖气,而且还更浓郁了。显然是不谙世事地小妖,连自己的法器都敢随意触碰,留下了行踪和意象还不知!好心的留下了!

定是有妖!而且这妖,无知幼稚。

张天师刚要从他的“道生运满乾坤照幺镜”中,调出到底是哪些妖不知好歹地照了他的镜子。

“张天师!”

好嘛,奴家来寻他了。

张天师收了照幺镜,遁走了。

许是成仙之前捉妖太多太多,成仙之后,反而被妖仙缠身,他捉不得仙,便只能被妖仙来捉了。

受得。

张天师就是活得太久,事业心磨灭了,不然早就三下五除二给这草、石妖抓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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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照幺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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