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线说不出话来,这对她来说真是一个噩梦。
但凡床上躺着的不是千归兰,喔不……是梦中,光神梦出来的千归兰。但凡不是他,红线保准一掐脖子,给这爬床的扔出去。
见她不说话,那小妖面上的急来的明显,用手抹了抹胸前的玄蝶衣,不熟练地稍稍扒开了些,露出白洁的一块肌肤。
“我身上没有黑洞了,都生好了,你看看吗……”小妖道。
此举着实有些惊人,红线没心思看,伸手一抓衣裳,两手交叉怼在小妖的身上,盖得严严实实,不容拒绝。
“穿好衣裳!”她道。
见小妖又重新抓紧了那布料她才松手,半蹲在床旁边同这小兰妖说着话。
四下除了他们俩,并无其他人,但红线总觉宫中无论何时都暗藏玄机,并不像表面上平静。需她处处警惕才安心。
“外面都在找你,你不知道吗?多危险呢?”红线悄声道。
“我想你了,我们…好久没见了。”小妖见她小声,也低声说道,很是犹豫。
“今天不是刚见过?”红线莫名其妙说。
谁料小妖直接贴上来,环住她的脖子,衣衫往下滑,那妖全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话。
“以后呢?你很久没给我浇水了,山上的时候……来到这里也是……我病已经好了呀。”这小妖说。
“衣裳!衣裳!衣裳要好好穿才像样,不然何必穿出来?”红线道,边说边赶紧挣开他的手,扶住滑落的衣裳。
她那便宜主子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随便披个‘麻袋’就出来。每次都十分规整,还会特意买些适合的装点些……总规不像眼前这妖。
她心中郁闷,搞不清楚。
小妖也听进去了,抓起那几块布料往上拉着,不得章法的捏着,露出来的手止不住发抖,红线拿起床上另一条棉被给他披着。
“喏,盖这个。不好好穿衣裳,当然会冷啊,唉,怎么如此冒失就出来?”红线道。
“我不会穿衣裳。”
只听那小妖这么说。
“你不会穿衣裳?”
“嗯。”小妖应了一声,颇有些理直气壮。
红线倍感荒谬。
“你要教我吗?”小妖道。
话音刚落,立刻歪着头,手渐渐地又不抓紧衣裳了,哪怕冷得止不住发抖,也要把肩上的被耸落,任凭衣料散开、滑下,堆叠至腰腹、臂弯上。眼睛于夜中,一眨不眨盯着她,似在说些什么,意味很明显。
“什么?我不教你,你这是不打算穿了?威胁我?”红线道。
“没有……你教我不好吗?”小妖说着。
“我不教。”红线气上心头。
在红线不动声色的坚持下,小妖终于败在她的目光中,垂头在夜色下辨别着玄色布料,不知拿哪处,翻着翻着也翻不得清楚。抬头看了一眼她后,眼神闪闪灭灭地学她衣服是如何穿的。
可……暂且不说一个是裙一个是衣,就这男女之别的穿衣方式,从外面体味不出其门道,一排排暗扣和两三四片小衣,若里面不会系,看也是看不出的。
那小妖也不敢久看,没瞧明白便又低下了头,伸手将所有的布料歪扭地拾起,掩盖在身上,搭得一塌糊涂。抓也抓不住了,只能虚虚地笼着。
红线明眼瞧得出来,他是真的一点也不会穿,还不抵盖个棉被,也省得脸和身上被冻得煞白。
她也败下阵,转身走向门口去关门,打算关上门再回来好好教这初生小妖一下。
衣裳,生出来就会被穿在身上,红绫,也是,浑然天成……这些天生之法,竟然不会?搞不懂。
那小妖见她往外走,自己也要下地跟上来。红线脑子又轰得一声嗡嗡响,这妖,连鞋都没穿,一双赤脚踩在地上,就要站起走过来。
地上落物一片,还有玻璃碎末,可脏、差得不行!难道他看不见吗?!
“你坐着别动。”红线命道,粗略看他一眼,见他果真坐回床上不动了,就收回了目光,加快脚步走向门。
手抚上门边,却关不得了。
“玉姑娘。”空如道。
白蝶面冲着红线,空如手放在佩剑上,一身白蝶衣明亮如白昼,身后仍跟着一群黑蝶,具盯着她。
难得,有群蝶为她而来。
“方才……在同谁说话?”这女人问道。
可惜是兴师问罪。
红线哼了一声,猛地把门关上,拿起旁边的油纸伞一堵,两三步跑到床边。
对小妖喝道:“快躲起来!”
又怕这妖傻愣,扯过被子,将棉被盖那小妖头上,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他斜俯在床上。
来不及做别的事,只听得门好似碎了一地,红线一转身,空如已经带着蝶卫冲进来了,毫无顾忌,连劈都等不及劈。
依旧占据各个角落,待这空如说些话令。
“怎么?对我这情有独钟,来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红线嘲讽道。
“玉姑娘,还请移步。”空如道,没寒暄客气,直接转手抽剑,斩下她一缕发丝。
发丝轻落地上,红线无动于衷,任谁在门口听得话语,都会觉得有鬼。尤其是……丢了东西的人,定会觉得是有鬼偷了他的东西。
自会有人替他搜鬼。
红线只是在异想。若空如当真掀开被子,出来的…到底是个男子,还是一盆兰?无论是哪个,都略显滑稽,衬得玉玲珑丑态。
空如将她扯到一旁,一掀。
“喔。”红线莫名疑了一声。
花团锦簇的被单上,,男子、兰、玄色百蝶衣,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真是妖阿……’
红线偏头暗想,梦外遍地都是妖,在梦中,见了一只兰妖却要惊讶半天,还为一只妖如何如何紧张兮兮。
随便掐个诀,十万七八千里就走了。妖比人手眼通天,要强得多。
空如收剑归鞘,回头看向她。
“怎么?让你失望了?”红线嗤笑道。
“玉姑娘,国师反叛之心众人皆知,你若今日死在皇宫,也没人会说什么。”空如道。
听来颇为能言善辩,这女子也是豁出去了,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不肯放过一丝线索。
“好啊,那你杀了我,立刻杀了吧。割脖放血~小心味道冲。”红线无所谓道。
这空如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用什么激将法对她?这招,在她诞世第三年的时候就不好用了,顶多能骗骗刚出生的灵物阿、妖阿什么的。
见她如此,空如提剑,露出几寸刀刃,斜横在红线脖子上,一声清脆之音响彻屋内,听得出是把不错的剑,极为低调,只是音声大了些。
红线不屑暗道:‘可比白剑心内把剑差远了。’
见空如露剑真要割上一割,有只白蝶站不住了,要上来拦她。若是随意哪个统领,不拦也罢,但玉玲珑……
被空如挡了回去。
“玉姑娘,我这剑,斩铁如泥、吹毛断发,来日,再送国师下地见你,烧上大三贯钱。走好……不送。”空如道。
据说……古鬼能索人命。红线变为鬼之后可能还需要索一索空如的小命。
‘这一剑后,玉玲珑可否借此归身?’红线暗道。
但本该割断脖上血脉的利刃,却并未前进一步……或许理当如此,空如大抵是激她一激,就如…让她回殿一样。引蛇出洞。
甚没意思,只会用这些小伎俩。
红线将剑怼回剑鞘,还没来得及嘲讽那张哭丧白蝶面。就见空如无甚动作,只是侧身回过去看向什么。
…红线也看见了。
那小妖拽着空如的袖子,眼神躲闪但也不撒手,身上还是盖着方才那玄色百蝶衣,缩在床侧,有些床幔垂到他身上,微微晃动,凭空出来的一身影。
‘啧,真让这阴娘们骗着了,这兰妖走不出去。’红线暗恨。
古时候的妖如此弱?还是……这兰妖,什么也不会?许是什么都还不会吧,穿衣也不会……隐个身形估计已是为难。
红线上前一步,掐住空如的脖子往后拧,空如惯性退后几步,红线也不收手。
“看什么,没见过男人?”红线道,顺势挡在小妖身前,才松开施力的手。
“把兰交出来,这些,我会当作没看见。”空如道,用剑鞘敲了敲床上的玄蝶衣,咚咚响。
试问宫中何处、何人会穿这百蝶衣?皇帝、太子也是不穿的。蝶,有蝶的归宿。龙,有龙的归宿。帝,有帝的归宿。
小妖往回捞了捞衣摆。
“这可难交,不然,你还是将我杀了吧?这样还简单些。对外就说,玉玲珑私会姘头,惨死宫中。钟怀远闻之自刎,你意下如何?”红线道,说的话被小妖听见了,手也被身后那小妖握住。
空如将剑鞘伸过来,越过红线,砸在小妖肩上,往里滑,贴住露出的脖颈才停,剑砸得重,打的也不客气,好似剑要斩断剑鞘般砍过去,有杀意弥漫。
“你是何人?擅闯东宫窃宝而走,当责死罪。”空如道。
话音落下不久,手中小妖就摩挲了一下红线的手背……有些仓促。
“实话实说……”红线道,将手抽了出来,如今敌客当面,岂能明着搞些动作?搞小动作,早来不及了。如今不是鬼、不是妖,只是个普通人实在无能相助。
“我没有擅闯东…宫窃…宝……白日时,你还为我撑着伞,应是认得我的。”小妖道,前半句说得清晰但断断续续,后半段又让人听不太懂。
空如倒是抬起剑,收回了剑鞘。
“请阁下同我们走一遭。”空如说完,往后为他腾了位置,也不逼迫,等他情愿。戴面具的……变脸着实快了些。
何意呢……
红线侧身垂眸望过去,小妖本是不动,看她目光过来,又贴上来轻声说:“我不想去……”
好似撒娇一般,声音没低到哪里去。空如听到,立刻伸手招了招,有黑蝶呈上来一木盘,里面有些东西,也不避讳谁。
红线一看,凤芍凤芍的两把小匕首。
呈就呈上来吧,怎么还带着血呢?一个沾血一个没沾……这是捅了一个另一个心服气了?
玉玲珑可得心疼坏了。
红线看看匕首,又看看小妖,恍然大悟,原来,她应该按玉玲珑的习性说些话来,尤其是在她儿子面前。
仆从、相公对玉玲珑百般宠爱,随便红线如何作态,打也好骂也好,她们照单全收。
但这突然出现的儿子不一样,她得装出一副玉玲珑的样子。
那可坏了。
她还真就了解玉玲珑,太了解。
这老凤王唯一的公主玉玲珑殿下,真仙之姿,蛊术无敌,胸有大志,心有万千。
第一,是她那死姘头钟怀远,凤芍凤药这两个小喽啰勉强同其并列。
第二,是她早死的老父亲。
第三,是凤宫那些上上下下的废物全部。
第四……第四有点忘记了,但还没到玉玲珑。
第五才是玉玲珑自己。
红线记得清楚,那小丫头大言不惭,说自己只排在心中第五,算得上是满腔大爱,不负苍生,不负亲朋。
后面还有许多,记不清了。
若说她儿子能排到第几?能跟玉玲珑并列第五吗?不好说,真不好说。
就玉玲珑那贪玩好浪的样子……生个孩子让她飞不动,岂不是要命一般的存在?她最开始都惊,玉玲珑也生孩子了?背着他们偷偷生?
倒是给梦中你姐姐红线我,搞出个大难题。
百年后,我竟然成了你,玉玲珑,纵使灵儿法眼金目,徐乐山百般推演,墨茹骰子摇碎了……都料不到吧?世事难料。
哎……
这回……仆从儿子二选一了。红线玩闹般笑了笑,拿出了其中一把带血的匕首翻来覆去看了看。
“怎么,你不是从里面出来的,待得不好?不愿回去?”红线问道。
“我想待在你身边……”小妖道。
“唉…那可遭了,玉玲珑吧,还挺喜欢这两把匕首的,轻易舍不得。你留在这,可就不能要这匕首了。”红线遗憾道,音声算是千可惜万可惜。
凤芍凤药,那可是一左一右睡在玉玲珑两旁的,亲如一体,但主是主、仆是仆,必要时……以主子为首。
玉玲珑便说,只许为她牺牲。二凤应允,此后,哪怕是钟怀远倒在她们面前,也毫无波澜。
“你喜欢兵刃?我有一把剑,大家,好像都喜欢,送给你好吗?”小妖斟酌道。
红线将匕首放回去,发出几声顿响,这匕首,连空如身上那把剑都不如,纯属废铁。摸久了,怕是会沾上铁锈,别脏了手。
“喔?什么剑?”她背手问道。
小妖贴在她耳朵旁边,用极低的气声说:“白帝剑。”
红线摇摇头,睁大眼睛发出几声气笑。
“有意思……”
她转头问:“在哪?”
那不是钟怀远或者她父亲都想要的天下第一剑吗?想来名声响亮,一剑出而天下应。若是她得来,当个天下第一,也未尝不可……
“我留下来,再给你。”小妖道。
“你送人东西,还要谈条件?心不诚,谁稀得要,你走吧。”红线道。
“没有谈条件……白帝剑不在我身上,日后我再拿来给你。”小妖说。
“不在你身上的东西,怎么会是你的?”
“更何况……白帝剑嘛……玉玲珑要白帝剑做甚么?只顾眼前的东西……给她白帝剑,也只会用来捅蜂窝。”红线道,看向白蝶面。
空如一直沉默不言,久到让红线都意外,对她就又是砍又是恐吓?恨不得打晕带走。如今请这位却也不说什么,全让她来拒绝这兰妖。
小妖倒是朝红线那又多移了几分,想握她的手,半路又改为扯衣摆,好似要说什么大事,还不忘防着空如,怕空如直接来拽他走。
“可以捅蜂窝……白帝剑什么都可以做,它很厉害。”小妖许久才说出来这么一句。
红线听之,再不存什么耐心,她意已决。
“算了,天下第一剑,该让玉玲珑糟践了,你自己留着。”红线道。
玉玲珑还真就不配了。她,就该整日同臭虫为伍,野鸡配臭虫,够靓……
“……你养养我吧,给我浇些水就好。”小妖还紧着附耳说道。
“三观殿会给你浇水的,浇很多很多,就算你留在这,也和三观殿一样。听话吧啊,快,空如,傻看着什么,领他走。”红线道。
本不出声的那白蝶面,一听这话,赶紧跑来接话头了,不知是碰巧还是如何。
“走么?”空如道,扶了扶脸上的面具,捋了捋头上垂落的几根发丝,板正极了。
“嗯。”
小妖终是应了一声,又一双赤脚伸出来,琢磨踩着哪儿,红线抱着臂皱了皱眉。
空如愣了一下,动作轻巧地弯腰将自己脚上的两只白鞋脱下来,递到小妖的脚底下。
‘这阴丫头真会伺候人……不过,这样也好。’红线瘪嘴暗道。
“谢谢。”
兰妖道了声谢,踩在白锦鞋上,只觉不太对,思及别处看了下,又抬起脚,鞋子是空如的,有些小,他又不会穿,晃悠了几下也没对准鞋口。
空如蹲下身将剑放在地上,把着他的脚不动,对准鞋口。
“慢慢前伸。”她道。
兰妖听了,极其慢地往前伸着,好似去什么龙潭虎穴,到了顶,便停了。
空如将后跟往下折了折、压了压,抬起头说:“鞋小了,就这么穿着吧。”
小妖顺从地点点头,踩实了。白蝶面却没利落地站起来,半蹲着抬头望了一会。
“松手。”空如又说,率先拽起了兰妖身上的玄衣,避开臂膀提了提,披在他肩膀上,随后就这么帮他拉着了,拥着他起来往门口走。
快走出去了,也没想起来落了什么。
还是红线踢了她的剑一脚,发出了响声,引得前面两位回头看她,尤其是小妖,若不是被拥着走,估计要转过身去。
“带上。”空如侧头吩咐道,不留恋地走了,真恨不得飞回去,哪里还管得上一把剑。
即便她不说,此等小事,自有仆从会做,红线属实多虑了。
一路回来十分顺利,空如即便被罚,可未定何罪,她来引路,自是畅通无阻。再就是……黑蝶白蝶散在皇宫各处,三观殿里着实少。
不过,不像兰想得那样,被抓回来,也是被抓回兰光院,重新化为一盆兰待一会。
越走,两旁游廊景色越来越陌生,兰妖从未见过,不似去时路。
“要去哪?”兰问。
“去见帝师。”空如答道。
…脚步声独独响了几声。
“我偷偷跑出来,他会生气吗?”兰这时才有些心慌,忍不住发问。
“不会。”空如很快便答道。
便再无言。
到了一扇门前,两侧长灯照着门上花蝶纹,空如停下来,终于有黑蝶呈上来鞋子给她穿了。
兰妖看见了空如的新鞋子,又看了看自己脚上的小白鞋,心中有些疑惑……
‘他没有新鞋子吗?’
“无需再穿了,脱了便好。”空如道,指向前面的毯子。
兰妖有些不舍地脱下了不合脚的鞋,踩在了那张毛毯上,这毛毯好似连通着里面。他盯着空如,一身白衣,脚下穿了一双黑鞋,极为醒目。
空如推开那扇门。
好似是到了。
里面比外面暗了好些。就着两侧独有的烛灯光芒,兰妖目光扫过一些奇异的摆件,里面夹着一些灯。
他有些被吸引,寻了寻空如的身影,在如此暗处,那白衣模糊不清,辨不得方位。
先前空如走路的时候,声音还是响的,咚咚……富有节奏地打在地上,但之后就再无声音可寻了,许是停下不走了。
兰妖便抓紧身上的衣裳,仗着光脚踩在毯子的声音小,自己更加轻手轻脚,慢慢挪动,靠近了较亮处。
有一抹光散出的影为草木葳蕤之象,兰妖靠近仔细看了看,镂空石盘里坐落一丝火于油盏里,一只鎏金青鸾鸟侧着脖子垂头张嘴,好似衔着这篮草木一般。
周遭还有许多类似的灯,雁鱼铜灯、错银铜牛灯、彩绘鎏金铜凤灯、铜人吊灯、文志宫灯、碗莲灯……
可这小妖好似对这‘鸾衔草木鎏金铜灯’情有独钟,一直为之侧目,不分给其它灯一丝眼神,很是入迷。瞳色被照的也发亮起来。
“阁下,帝师有请。”
不知何时,空如已经回来了,对他说话。
小妖点点头,等空如似从前领着他过去。但那白蝶面只是微微低着头不动,光撒在上面,为其面具镀了一层金边。
兰是个聪明识趣的小妖,他朝方才空如去的方向走了半步,空如便一深弯腰,后退着,转身开门,门开了又关,空如走了。
门合上,他回想起路上空如的话,犹豫了一番。空如走了,谁来肯定帝师不会生气呢?这里如此黑暗…非要过去吗?
兰妖想得出神,又转身伸手摸了摸那只铜鸾。烟从铜鸾的脖子中熏过而走,已经许久了,有些微热。
帝师有时摸他的叶子,也有些热……但是很轻柔,同他摸这只铜鸾一样。
殿中极静。
兰妖踩着毛毯往暗处走了走,门前灯多也亮,深处反而愈发暗。兰妖看见了许多黑纱悬在里面,还有锦帘。
‘帝师睡觉的地方好大……’
兰妖暗想。
他只睡在一方瓷盆里,比这殿要小得多。而且,那盆太小了些,挤得他不舒服,更是随随便便就碎了。不结实、又小,那瓷盆,不适合他……
一步一暗,光晕逐渐被吞没,浓化为极致的纯黑,再无任何一点光,好似比夜还危险,晦暗无比。没等走到床边,离三阶台阶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兰妖便停下了。
帝师就站在不到一丈远处看着他。
此处太暗,帝师又身穿玄衣,金线细丝也不亮,他靠得差不多近时,才发现这里一直站着个人,以及那人的眸光。
“你是…何人。”帝师还光问道。
兰妖抿了抿嘴,面上有些难过。
原来,那一点光是疑光。
他又想,或许是离得太远了,才没被认出来。于是兰妖便往前走,彻彻底底地接近那点疑光,离得很近,像平日帝师为他浇水时。再近不得了,就抬起头看他。
也不说话。
除了一片黑暗与两间呼吸声外。静谧的一丝气息于无名处游动,着实微妙,馨长不息。
无音存于殿。
帝师垂眸,抬手撩起兰妖身上的衣裳,摩挲了几下,摸过暗纹,正是他被窃走的那件衣裳。混乱时,未曾来得及换上的百蝶玄衣,披在兰妖身上别有…多情韵味……,不摸上一摸,怕错认。
蝶纹缓缓动了起来,如飞舞一般,逃离掌心。帝师却也…不能抓着不放,若是全扯下来,蝴蝶落地,那可就没什么活意了。
是兰妖抽衣裹身,将身上裹得紧紧的,衣料具贴合其身,不再似先前松垮乱搭。好似要包住什么更要紧的东西,不止是他自己。
“为何不答?”还光道。
“你根本闻不到……”
“你不是每次都说…好香吗?每次为我浇水的时候……不是都说吗?其实你根本都闻不到,都是骗我的。”兰妖低着头说,头发落到一侧,无端声音越说越轻。暗中完全看不见这小妖的神色,也能察觉出来他悲伤的心。
“香。”还光下意识道。
说完又觉十分贫瘠。
“是香的……”又下意识补了一句。
同没说一样。
还光没再想些天花乱坠的,只是忍不住离这兰再近些,告诉这兰:如此近,怎么会闻不到,的确是香的。
但好像离得太近,反而……被推着,不许靠近。
“不要闻了。你自己说过的,兰香,太想闻,就会闻不见,无意间才能一闻。你方才闻不见,以后也不会,再想闻也闻不见。”兰妖道,收回推着的手,将自己缩得更紧了,脸也往下埋,争着挡住他口中所言的兰香。
还光无端觉得,真的淡了,真的淡了,那种…他日日都闻得见、无比熟悉、沉醉的芳香,伴在他身边,他养的极为好的那盆兰,透过兰叶所发出的独特芳香。随着这小妖的动作,真的淡了。几乎要消失,让他心乱。
就如同在晴日白雨中,于他手中,一点一点消散,被湿雨浇筑腐朽的润土味盖住,砸散在大雨中。
他抬手拨开兰妖垂下的一些发丝,轻轻触及小妖的脸,犹如往日抚摸兰叶一样轻柔小心。手指落下,陷入一分,凉如冰,软如棉。
“一直闻得到,从你入门后,这香味就扑过来,拉着我去找你。”帝师道。
但他只觉是错认了。
思绪混乱,不分过往与来日,分不清。听了空如所言说的……十分模糊的……一点关于兰的消息,便抑制不住地错认了。
不敢轻易相信,兰成了妖。
历来话本上的妖,茹毛饮血,前牙尖如短剑,皮肤乌黑青紫,浑身长满斑包,个个如拳大,爪如畸骨以纸相盖,血盆大口中插有三四排乱牙,头上稀毛硬刺,尖锐无比。
不说话本,他爬山时也见过几只妖,虽未正面碰上,同话本上差不多。
臂扭曲如青绿麻绳,手拳流黄酸、冒血脓,脸上崎岖长有乱死草,蝇虫飞绕其中,双眼如绿灯笼般明灭,背上碎石凸起,口吐尖刺如飞刀,可劈断足足四人才能环抱住的树干。切人尸以享乐。
这还算山上较平和的妖。
有些妖更甚,一分为二,左右看起来,不过似两个混圆鼓鼓囊囊的肉球挨在一起,里面层叠埋着烂石与臭泥,中间仅靠一绿黄怪味粗肉带相接,不可分离,蠕动前行。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留下恶臭滑液,杀人于无形,蚀人于暗中。
妖,又凶、又恶,食人为‘乐’,轻易变幻香果、艳花玩乐、哄骗他人……
“可是。你哪里像妖?有看过自己生为了什么样子么?”
“还是说,妖都长得像你这般模样?如此……无瑕。人不像…人,妖不像…妖。问你是何,也不说话。”还光道。
不像妖,无半分相像,也不像人,人极为有瑕,这……哪有人通身如此样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像妖,也不像人,那像什么……
说着,想着。帝师只觉殿中香味又浓郁了起来,可这小妖手上却未松衣半分,依旧掩藏着自己,便心中生疑。
直至指尖触及水意。他向上抹去,移至眼角边,睫毛蹭过指腹,才明,是有泪水流下。原是哭了。
还光忆起。是了,每次浇水后,兰总会发出阵阵香气,总是如此,次次如此,勾着他、引着他情不自禁地说夸兰的话语……
“好香……”还光贴至兰的耳边道,匮乏如初,却一如既往地说给兰听。
兰妖只是默声哭着,好似泣出来的不是泪,而是露一样,泣露不断,泪语不绝。依旧萦绕着厚香,甚至……由内而外地挟着香出来…主动抛香引情,比被动受水唤情,更加令人神魂颠倒、迷而不返。
迷而不返者,神志遭惑也。
良久。
“哭了也好,让我知晓你何时难受、何时悲伤。让我看看。是不是又生病了?身上,可是复发了?正疼着?”帝师道,擦去了泪。
他一说病。
“你认出我了吗?”兰妖便怯懦道,他很在意。
“认出了,一早便认出了。”还光应道。
许是这帝师还光,走南闯北,爬过无数山巅,从哪里修来了什么收妖的道法,很是神奇。他这么一说,兰妖便不再泣泪了,认真回着他的话。
“……没有生病,身上都长好了。”兰妖道。
还主动去扒拉衣裳,一回生二回熟,方才已是挑弄过一次了。于是这就,无须解带,顺畅地宽衣,玄绸料子滑,自发地往下褪去,露出自己的兰身。
还光仔细看过,真如兰妖所说,无一点黑斑,黑斑病看起来似全无了。黑白理应分明,此时,已无黑点存其白身上,那就合该无瑕、无疵,白皙宛若新塑。
但有些颜色,除了黑、玄,哪怕是在暗中也能看清,纵使如何香美,也不及这点颜色重要。还光一手拉着衣料,不让百蝶衣落地,另一只手伸出,沿着一道不该出现的红痕轻轻划过。十分细究。
“白日里,出去受的伤。”他言判道,这是无需问也能瞧出的事。
兰妖反而挡着,隔开了帝师的手。
为兰的时候,他便想这样做了,挡住那些黑斑,只愿意给人看绿叶,只是完全挡不住罢了,他的叶片很少,有什么差错轻易就会被发现。
帝师每次瞧他,都瞧地很仔细,一粒土黏道到叶子上他都会摘下。
兰妖虽然感谢他把土拿走,却也想遮住他的眼睛,叫他不要再看了。此时,他总算是能挡住。如此,却引得帝师对他教导一番。
“你是很珍贵的兰。”
“哪怕你的悲伤,也很珍贵、很脆弱,需要保护。”
“你不这么认为,对吗。”
“扶好。”还光道。抓住兰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随即,兰妖便被往上一颠,眼前花了一瞬,胳膊被迫往前折,双手下意识地抬起碰上帝师的脖子,低头看着他。
等待还光的下一次言判。
向来如此,他为兰时,从无需回应这还光什么,只是静静待着。
“腿。毫发未伤,骨也无事。断裂也无,弯折也无,破损也无……”帝师体味沉思,似自言自语。
又存疑。
“此处痛否?”
“不痛。”
“……此处痛否?”
“不痛……”
“此处呢?”
“不痛…”
“此处?”
“也不痛。”
“这里该痛,不痛,反而有异……你不精着明说,我如何知道哪里疾处?处处不痛,便觉是好?”帝师道。
“…都长好了呀。”兰妖答道。
明着耍他。
还光皱眉想道。
他转身抬脚,过了几层黑纱黑布后,走入床帐中。侧面有几盏微弱灯光的小灯照明,晕黄灯光不刺眼,也可以视物,比台阶前亮得多。
但兰妖未来得及看清别的小物,便倒在床上。他陷进被里,还觉新奇,每张床都十分软,和瓷盆、山石一比,如同水一样,令他浮在上面。
“你将这几处也长好。”帝师指着几道幼小红痕,一一划过。
兰妖撑起身,抬手摸上去,又是用手挡着,光下又找出了许多红痕,这些红痕分布错落,有些离得甚远,光用手挡不严实,他还用了身上的玄衣去遮。
好像看不见,就不存在一样。
许是光用手挡还不行。
“你好急,过些时日就好了,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你把我腿弄伤了,比身上的还要疼。这些比黑洞简单多了,你为什么急……好急。”兰妖道。
明着说他。
“过些时日就能好?”还光道。
“嗯。”兰妖点点头。
还光并未应些什么,兰妖也不等他,爬至床头摸着一些小物件,瞧了瞧墙上挂着的壁画,好似有无限兴趣。
“我去去便归。”还光道。
“嗯……嗯……”兰妖也未转身如何如何,听清都不一定听清,单纯应了几声。
还光从枕边拿过白玉蝶纹抹额,抬手系着,走出门去。他也未穿鞋,走在地上悄无声息。
门侧,空如未走,静候在一旁,见他出来,低头拱手迎上。一直候着的黑蝶拿来一双鞋给他。
“命宫中的人都撤了,再传郑好过来。过后去领金。”帝师还光道。
“喏。”
“你那剑,怎么回事。”又问。
空如听得,不紧不慢地弯腿跪地,依旧低头拱手。
“一时唐突,惊扰了阁下,自当领罚。”她道。
“把剑给空也一段日子。”还光道。
“喏。”空如说完,还跪着不动。
又说。
“是在玉姑娘殿中发现了阁下,里外都曾搜过三遍,并无线索。玉姑娘一回,殿中便起了交谈声。后来,还是玉姑娘执意相命阁下,这才能将阁下才回来。”她又说。
“七日后,再问他要回来。”
得一应允。
“喏。”
这才行了礼,慢腾腾站起来走了。
红线见了便会知,空如不是独独对她傲慢,是对谁都慢,可能对红线着实傲气了些,也就那么一些,被心思敏锐的红线察觉。
世事杂乱,可怜红线十分锐极,一丝一点在她心中都会被放大。
若是平常,红线对上空如,也就是针尖扎在棉花铁丝里,不痛不痒,偶有刮擦。
但若真的到了生死关头,棉花铁丝便会卷成铁球,雷厉风行,红线怎能堪受其扰?
更何况,红线已是自顾不暇。
……
两声惊雷。
二药扑通一下跪在红线面前,心如死灰槁木,目光空洞,嘴唇干裂起皮,音声哽咽,嗓子好似被堵了。
“小姐……药茶疯了。”药勺道。
“……药桃死了,药梨险些随他去了。”药匙道。
“都回了国师府。”
红线端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冷盯着满殿狼藉和仅归的二药。
果真是两把匕首换两个仆人……还真就给玉玲珑剩下两个仆从。
玉玲珑,你仆从如此薄命?怎的?难道是随了你的薄命?
“怎么疯的?”
“两只鸟相撞,头破血流粘黏在一起,糊了一地,恰好让药茶看见,他胆子小,一直嚷嚷着有鬼、有鬼,夜色下,没救回来,终是疯了……”药勺道。
“怎么死的?”
“其中一只鸟,口衔着一把剑往上飞,根本飞不起,便松口坠落下来,二鸟相撞后,剑被击飞。夜色下,正熟睡的药桃,被一剑穿心,终是没了……”药匙道。
“你们十二个,让两只鸟拆的分崩离析?到底怎么死的?!到底怎么疯的?!给我说实话!”红线怒道。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二药哽着嗓子,一模一样,毫无伪装之心了。她们无伪装之心,便会惊人地同步。
“剑呢,剑是哪来的?”
“剑是钟统领的,他不在宫中,谁也不知那把剑如何到了那里。”药勺道。
“那还用说!鸟定是他养的!不然,千里迢迢叼着他的剑做什么?”红线道。
“小姐……那鸟,那鸟是从天地中来。”药匙道。
“……什么?”红线道。
“我们本想将鸟带回来,但就在此时……”药勺说着痛哭不止。
“一骑着白鹿的白眉白发老道人,过来一甩葫芦。那二鸟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无迹可寻啊。”药匙道。
“我和、我和药,我们俩,拿匕首架住那老道人,问他鸟去哪了。”药勺道。
“他说……这二鸟。一个了了,当归天,一个纷纷,当归地。此二鸟归属于天地,闲杂凡胎困不住……”药匙道。
“你们俩这匕首怎么回事?”红线指了指匕首。
“我们去抓鸟。”
“一个归天,一个归地。”
“归地的跑得很快,我没抓住。”
“归天的飞得很慢,我抓住了。”
“我本想用匕首定住,可惜那鸟聪明的很,一动不动后,突然展翅高飞。”
“我没捏住那鸟,最终,只划了些它身上的血留到匕首上。”
“合着……竟然是鸟的血!”红线道,一拍扶手,怒不可遏,枉费她为玉玲珑考量。
“说,都给我说出来。谁抓住的,谁用得匕首?!”红线又问。
“可我们双手交融。”
“分不清谁握匕首、谁抓鸟。”
二药摊开双手,搭在地上,个个满手鲜血。不知手上,衣服上,脸上,也是鲜血,可见当时十分惨烈。
红线猛地站起来,将旁边的木盘打翻在地,匕首滚落下来,到了二药面前。有血无血,具滚落至中间,二药看着未动。
红线只觉,这群仆从,实在废物。
“钟怀远那把剑呢?拿来融了。”红线问。
“那把破浪剑插在地中,纵使力大无穷也难拔出。”药勺道。
“药桃硬生生被钉在地里,死后划开身躯才离开那。”药匙道。
二药已是麻木不堪。
红线摸了摸眼,有泪,是玉玲珑流泪了。她看着手上水光,勾起一点笑。
送走儿子时你没哭,如今到时哭得停不下来,甚至穿透了灵魂,敢于对这具身躯做主导。
知玉玲珑者,莫过于红绫也……
她红线,顶多是借一下前世的光。
“十二人,好歹只死了一个,节哀。”红线微笑着说,二药并未抬头看她。她这话,是说给玉玲珑听的。
“药桃死了。药梨会同他一起下葬,水葬、土葬、火葬都好,他们总归是要在一起的。”
“药茶疯了。再受不了夜晚。药荷说,要带他去没有黑夜的地方,带药茶寻找极乐世界,不日便走。”
依旧泪流不止,二药仍说着。
“我们兄弟姐妹同出一族。古有咒。”
“幼鸟衔剑之日,药族衰败之时。”
“谁会相信鸟能衔剑……可就是如此。药族将落。”
“小姐……我们会配在你身边最后一刻。”
“那白鹿老道人,还送与小姐一句话。”
“说。”红线道。
“神命不可违,放过钟怀远。”
“什么蠢话,瞎编一般,你俩过来,给我这眼泪擦了。”红线道。
药勺药匙起身,上前,立在两侧弯下腰,伸出袖子一左一右,将红线脸上的眼泪擦了。
不流眼泪了,但满脸水意。
红线察觉不对,侧身照了下镜子,两边脸颊都鲜红一片,那二药!袖子浸透了鲜血!还无知无觉地擦脸!这二药怕是彻底废了。
她用自己的袖子将脸擦干净。
继而喊道。
“你们两个下去呆着吧!我不叫你们不用出来!”红线道。
眼见二药几乎爬着回去,夜色下十分诡异,红线瘫坐在椅子上。
“得亏是送回去了……不然这样,用鲜血浇兰吗?玉玲珑你这什么破烂梦啊……儿子儿子留不住。相公相公看不见。仆从该死的死、该疯的疯、该走的走。”红线失神,喃喃自语道。
“父亲……算了,父亲的确是我的父亲。”
“宫中真乱……”
有谁未敲门就进来了。
门户大开,废墟一片,倒是无需敲门。
“玉姑娘,钟统领送你的一封信。”
红线抽过来后,那人便走了。
打开浅略看了些。
‘玲珑,今日,于营中休整士兵……’
又合上盖住了。
红线只觉……有些想吐,净说些没用的,看着总心烦恶心。
“我不收你,自有天收。钟怀远,梦醒之后,好好做你的天神大梦吧。”她暗念。
雷声滚滚。
许是明日又要下雨了。
红线惊觉,她忘寻那白道人的踪迹了。她们主仆三人,都没能留住什么踪迹。
明日下雨,血,都会被冲刷的干净。
那时便是真正的无踪无际了。
ToT别睡了光神红线,醒醒,这小梦怎么写不完了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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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兰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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