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云光(11)

十月底刚住进随园时,她便发现丹琼阁对面是一块自湖岸凸出的半岛,不大,约莫只有六七分地大小,岛上盖了几间粉墙黛瓦的屋舍,正堂的门上,高高悬挂着一块匾,题了三个风骨洒落的字——芙南坞。

屋前辟出一块空地,未植花草,只栽了一棵四五丈高的树,高是极高,却无花无叶,赤条条地挺直了树干立着。

她对那无花无叶的树很是好奇,便去看了看。

芙南坞没住人,几间屋子空落落的,她在树下站了好久,才走过来一个做洒扫伙计的粗使婆子。

那婆子姓章,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小翻领衫子。衣服有些大,人穿着,一走动,就像在衣裳里头来回晃;又浆得硬,似乎为了要将她那半驼的背硬生生掰直,看上去显得年轻些一般。

章婆子告诉她,那是木棉树,是南国独有的花,要等到春天才会开,花开完了,才会长出叶子。

也不知怎的,在章婆子说完那句话后,她的后脑勺突然像是被针刺一般疼了一下,似乎有什么红色的影子从眼前一闪而过。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竟鬼使神差一般,脱口问出一句:“木棉,是开的是红花么?”

章婆子一愣,笑道:“您怎么知道!木棉是开红花,丹色也有。咱们院里这棵是红木棉,每年二月开,要开到三月底。姑娘,您再等等,等过完年,天一暖,这树就要冒出花苞了,到时候这屋子里也要住……”

章婆子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却听不下去了。那一闪而过的画面,让她有一种直觉——她从前应是见过这种花的!

难道她从前来过永安?

可依照孟云华的说法,她只是忘记了从前的人和事,其他的,譬如常识性的事多半还记得。若她从前真来过此处,怎会在第一次听到永安时毫无印象。

对于自己失去的记忆,若她说不想找回来,那定然是骗人的。只是她每每同林瑜、同孟云华提起时,得到的却是相同的说辞:“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若一直执着于过去,于人于己,都不是一件好事。”

她自然不肯,便自己去探查。

然而似乎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故意和她作对一般,她查了好些日子,竟一无所获。这其中的原因么,也有一部分是她离了故土,离了端州的原因。如今,普天之下,她所熟识之人,除了孟云华、林瑜以及一个小厮青庐外,便只剩永安随园里,这些她新认识的人。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不可能了,她忽然想起,孟云华曾告诉过她,她是从山上跌下来,碰了头,脑子里淤积了血块,才会前事尽忘的。

“若将脑子里的血块疏通、消释呢?会不会自然而然就想起来了?”她连翻了好些医书后,得出一个结论。

是夜,孟云华带着一身寒气进了丹琼阁。

外头起了雾,她前襟、鬓角都沾了不少小水珠子,极细,一颗一颗串联起来。初冬的夜里,似乎冷极了,待脱去斗篷,便俯下身子,把手放在烧得正红的木炭上方烘着。

孟繁乐便趁机提了提。

刚进门时,孟云华脸上原是带着些笑意。

一听这话,笑意倏而凝滞了。

似乎是为了细细思量些什么,她瞧了孟繁乐一眼,并未说话,只低下头,将手翻来覆去地烘。炉火左冲右突地烧着,屋子里却静得发沉,仿佛为了打破这长久的沉寂,炭火谨慎而急切地爆了几点红星子。

直到一双手被炉火烘得得发红发烫,孟云华方才笑了笑,开了口,“好呀,你若觉得可行,试上一试也无妨。”

罢了,母女俩寒暄几句,孟云华只撂下一句“早些睡”,便回了孜安院。

那一晚,孜安院的灯,长烧不败一般,一直燃到了三更。

孟繁乐心里便有些明白了,孟云华似乎是不太赞成她这般做的。

可是为什么呢?

难道自己不记得从前的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么……

只是眼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阿娘没否定,她便只当她同意了。

同孟云华相处了这些日子,有时候,她也会觉得她这阿娘着实有些奇怪。

孟云华对她极好,这一点,毋庸置疑。且这份好,并不只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她记着她,念着她,但凡她哪里不舒服,她便嘘寒问暖;稍稍严重些,她便担心得整宿整宿都睡不安稳。

刚住进随园时,有几个婆子仗着自己是园子里的老人,有些资历,便常常克扣她的东西。虽不值几个钱,次次积累下来,难免叫人心头不快。

她想着,自己毕竟是寄人篱下,还是不要起纷争的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将她们都得罪了,岂不是让她阿娘难做。便一一忍下了,也不许青池告诉孟云华。

谁知没过几天,青池兴冲冲地跑来告诉她,说那几个婆子都被罚了。

她这才明白,孟云华无意中知道了这事,当下便就着事情发作出来,闹到了随老夫人面前。

随老夫人脾性虽好,却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之人,立即叫了那几个婆子过来,问清原委后,尽数打发去了城外的庄子上。

事后,随老夫人将她叫了过去,当着众人的面,缓缓开了口,“你舅公年纪大了,这辈子,我也不指望他娶妻生子了,他那性子,没得耽误了人家姑娘。你是华儿的孩子,我只当你是我嫡亲的曾孙女儿。你既来了我这里,此后,随园就是你的家。在家里,若有人敢怠慢你,敢欺负你,你不必忌讳什么,只管就事论事,痛痛快快地发作出来。”

园子虽大,却耐不住消息生了翅膀一般飞出去,不消半日,仆役、女使们便都知道了。此后任谁见了她,都是一副恭敬模样。

她虽有些心虚,却很是为随老夫人和孟云华护着她而感动。

若说孟云华奇怪,便只有一桩事——只要她一提起自己丢失的记忆,孟云华就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是腊月初四,她无意中听青池说,她舅公随月生精通岐黄之术,不少在旁人看来药石无医的疑难杂症,只要请他过去把个脉,开个方子,便药到病除了。她一喜,便同孟云华说,自己是否能求一求舅公,瞧一瞧她的失忆之症。

不料她刚一开口,孟云华却道:“你舅公常年行医在外,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也得让他老人家好好歇上一歇。你平日里吃的那副药,便是你舅公的药方子,既然你说于失忆之症收效甚微,想来即便再去叨扰你舅公,也不会有什么好法子了。”

这一番说辞着实让她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她连忙解释道:“阿娘,再好的药方,长期吃着,药效也会大打折扣,隔上一段时日,就得调换调换药量。也许……”

她开口时,孟云华尚还稳稳坐着,待她话说了一半,孟云华却突然起了身。

不知是急还是怒,她起身时的动静有些大,木椅子被脚一带,“噌”一声发出颤抖的推拉声,末了,晃晃悠悠,“噔”一声轰然砸在地上。

“阿娘……”她唤了一声,先前未说完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孟云华没做声,脸上看不出表情,只绕着孟繁乐来回打量着,不知什么时候,眼里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为了看个仔细似的,她又朝前走了几步,转过身来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搁在孟繁乐的肩膀上。

那双手有些凉,靠近时,手背碰上了孟繁乐的脸。

眸子微动,她看了一眼孟云华的手。白皙的手,五指并拢,像封存于铁匣子里、骤然见了日头的刀,冰冷的,散着寒光。

就在她的颈项边,肩膀上。

肩头蓦然一疼,孟云华压着她的肩头,按了一按,她听见她冷幽幽的声音从自己耳后飘过来。

“秋来你摔了一跤,也算是经了些事。我仔细瞧着,你同从前想比,竟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也罢,你有你自己的心思,我们的话,你是听不得,也听不进去了……”

话轻飘飘的,她却觉得,自己被那话里话外的辛辣之意腌了个透。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听着里屋的更漏一滴一滴,清脆地响着。

不过短短的几个呼吸,已被无限拉伸、延长,成了一匹透明的布,将她**地包裹起来,闷在里面。

呼吸一滞,她的心落到了谷底。

待平息时,她面上多了些许笑意,缓缓地道:“阿娘说的是,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一辈子还长得很,我总该为以后多想想。”

这话着实说得心不甘情不愿,面上的表情却自然得很,想来是自哪儿跌倒,便从哪儿爬起的缘故,乍一瞧,她竟像是心甘情愿认同了一般。

林瑜如何不知道这两人话里的锋芒与深意。

他瞧了女儿一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安抚安抚她,又不知道打哪儿说起,话到嘴边,最后只说了一句:“你能这样想便很好。”

过去的便过去了,假使一直执着于从前,又如何过好当下的日子呢……

他转过身去,拉着孟云华去了里屋,商议着前去燕缭之事。

孜安院虽担了个“院”的名头,实际上却并不大。

四间房,从这头走到那头,统共也不过六七十步。然而,他们在这并不大的屋子里说这话,孟繁乐却觉得,四周安静极了。

这种安静,并不是说孟云华和林瑜说话的声音多么多么小——实际上,他们正常地聊着天,甚至聊上几句,还会笑上一笑。

笑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太阳底下晒过的茅草屑子一般干硬,飘着,窜着,硬生生往她耳朵里钻。

这屋子里的静,更多的是一种停顿、别扭、压抑的静。他们说几句,停下来,有意无意看她一眼;笑几声,断续的,眼角的余光扫向她。

仿佛是生怕她注意到他们,又生怕她没注意到他们一般。

太可疑,又太刻意了!

为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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