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一此时分外难捱。
最后一个碎片融入,庞大的记忆汹涌而来,金光铺天盖地涌出,帮着他将碎片“粘”回去。在这样庞大记忆的冲刷下,保持清醒本来就是一件难事,但他不能就这么晕了。他不仅要醒着,还要控制住动作,护着云浥川不被掉落的土石砸到,让自己不被一声重过一声的撞击声压垮。
他现在十分确定,方才中断了秦日扬——或者说秦镇山主动作的那一声,是人间与幽冥界分隔许久后的碰撞声。乍然之间这撞击能惊到秦镇山主,可不用片刻,那位山主就能立刻反应过来,到那时再跑可就来不及了!
沙土轰然倒坍,这剧烈的震动竟把头顶那片黄沙全震塌了!叶清一来不及哀叹自己一个水族的死法居然是被活埋,就见到深黑的天穹中挂着一盘已从银白变得金黄的满月。
月亮正挂在中天,不偏一分,不倚一分,格外大格外明亮格外耀眼,几乎要与烈日争辉。
叶清一陡然想起朱陵的预言——“月亮变成了太阳,太阳变成了月亮,天地倒转,而后崩塌。”
这一轮中秋满月,可不正如太阳一般?
云浥川在地动中几乎要昏死过去,面色苍白,虚弱到了极点,此时也尽力睁开眼,手中牢牢攥着一片缘金边的青鳞,哑声道:“清一……把你那半片鳞取出来。”
叶清一来不及想通为什么云浥川会知道他手里只有半片鳞,下意识执行命令,缠满山川水纹的手环从他腕子上脱落,那残缺的鳞片就被他捏在手里,然后不受控制地与剩下半片和在一起。碧光闪过,半分裂痕也没有,就像是它从没有分开过似的。
月亮上睁开了一双眼,银色与黑色搅在一起,不停转动,晃得人眼晕。
万道金丝中月中流下,累累贯串流下,如橄榄一般落进人间。
帝流浆。草木受之可以补命,飞禽走兽受之则可成妖。叶清一鼻尖动了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气,那帝流浆垂下,竟有几条金丝往自己这飞来,有自己的一份。
叶清一挥袖弹飞,赤鱬一族的本能便告诉他这帝流浆中含有污染,纵使能自然将这污染排出,他也不愿有半点接触。龙脉的手段他领教过一回,绝不会贪小失大。
秦镇山主不见踪影。
云浥川手里拿了鳞片,面色好了许多,一截龙骨自他袖中滑出,他看也不看便从中抽出一团似黑似白的光掷到天上。圆月上那双眼睛缓缓眨动,一眨眼,光团便被收入眼中,不见踪迹。
“山主!这帝流浆……”
不等他话说尽,月亮上的帝流浆便加速流动,顷刻便流尽了,只是有无数金丝还荡在空中,丝丝缕缕织成了一张大网,未完全化入人间。
平地生风。
月亮上的那双眼倏尔又不像是眼睛了,黑色从双眼出发,不断扩大,如墨汁滚入清水,大有要将整个月亮都染成黑色之势。
“秦镇你怎还有脸盗吾月华之精,欲染指天下?无耻之尤!”一条广袖狠力抽在半数被然黑的月亮上,几乎要遮天蔽日,而一道轻飘飘的身影则悄无声息落在叶清一身边,周身弥散着淡淡雾气,面色并不比云浥川好更多,只是一双眼神格外有神,正是离群索居不知道多少年的月连山主桓琼。
叶清一印象里这位月连山主一直是个极淡的人,为人清冷,感情淡薄,走的无为之道。正如广寒皓月,只照耀人间,却从不插手分毫。像今日这般情绪明显,倒是头一回见。
显然是动了真火。
月亮被染黑的部分在月连山主这一袖之下,黑色竟缓缓褪去,重新变为银色皎月。月中遥遥传来一声叹息,却是冰冷无情:“桓琼,我不拿你先开刀,你就这般坐不住,也要对我喊打喊杀了么?你可知此乃天地之势,不可转圜?”
一个瘦高的影子浮在月面上,挡住了月光清辉。叶清一记得千年前他还身着一身青衣,而如今这身青衣已经深青近黑,几乎分不清究竟是黑还是青了,一团乌黑中,只有那双银黑色流转的眼睛发着光。
“天地之势?”月连山主冷笑,“吾只知五龙脉各镇守一方,沟通阴阳,戍卫天地,护持两界天道,从不知你这天地大势又是何来。休要多言,秦镇,你肆意妄为千年,你瞧瞧你可对得起你身上这副山河?之前便害过浥川一回,不过是仗着昆仑不在,吾与玉珍又少管事,虽不知你为何性情大变,今日可不能再叫你遂愿了!”
说罢,长袖抛起,一瞬间飞得极远,直勾勾往秦镇门脸上打去!
秦镇身形微动,晃过那打来的广袖,面色陡然阴沉下来:“吾非秦镇,而是秦日扬!莫要再叫那怯懦无能之辈辱了吾名!”
月连山主只道:“管你是谁!”
不管秦镇认不认,祂都是秦镇山脉,五龙脉之一,无可否认的事实。
叶清一却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动:龙脉居于世界顶端,以常人而言,那真是再荣耀尊贵不过的身份,秦镇却否认自己是秦镇山主……不,祂否认的是“秦镇”,而非龙脉本相,只说自己是秦日扬……
不等他想个透彻,月连山主已扭身与秦镇打在了一处。这两位真动起手来可谓地动山摇,不说牢兰海一地,月连山主一抽调山川地脉之力,整个华夏乃至全世界都要晃三晃!月连山主到底有所顾忌,打起来虽然动作大开大合,可出手威力却有限。秦镇没那么多顾忌,看月连山主这个挡路的十分不顺眼,纵使不知力量为什么不像个正经龙脉该发挥出的,也压了月连山主一头!
上面“轰隆”声不断,地下两界罅隙撞击声也不消停,叶清一满脑子别的事,不曾注意有三分月光落到了他身上,清透如水,朦胧似雾。然而就是这一点月光,竟然让他胸腔里似乎涌起一股股暖流,从心室流进四肢百骸,顿时全身都燥热起来。
难熬!
分明是最清冷阴寒的月光,怎么会全身燥热,如此难捱!
略长的黑发上黑色褪去,染为霜雪似的白,越长越长,一直蔓延到脚跟。眼珠也从黑色变得通透如最顶尖的鸽血红,在月下灼灼生辉。那一身衬衫西裤被月光烧融了,过白的皮肤上笼罩了一层如烟似雾的纱料,纱料下又生出一层透着月华光泽的深衣,衣缘衣摆都缠着水纹,夹杂红理,让他看上去不像是个行走尘世的妖族,倒像是月亮上来的月中魂。
叶清一扯着素白袖子一惊,他这是多少年都没再用过的本相都被烧出来了!妖族修成人身道体后这人身就长久固定,之后再改,无非是用灵气将某些地方遮掩一二。这人身道体的本相却往往有着某妖的本体特征,比如袁默本体是鼋,头发便是墨绿色,而非华夏人族常见的黑色。不论如何掩饰,本相不改,修出人形也只是与人类似,到底和人族有别。
他已经许久不曾用过这副形貌了,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原来自己是这副模样。
他抬头望月,胸腹间的灼热似乎在缓缓退去,他看着月亮上青衣近黑的人影,心中居然克制不住生出一种要对他俯首称臣的念头。
正如千年前一般,只是这次祂做得更彻底……想到那漫天垂下的帝流浆,叶清一心中沉了下去。
心中又陡然生出一个恶念,月连山主不敌秦镇,山主也不动手,想必是不能动,那投了秦镇又如何?妖族到底是逐灵气而生的生灵,祂若真能调动起九州两界的灵气……
啪!
清脆又响亮,叶清一面无表情给了自己一巴掌,指尖在心口一划,便划拉出长条的血痕,从中抽出一丝浓黑的液滴坠在指尖。
恶念,心魔,过执乃至成为魔障。
叶清一忽然想明白了,秦日扬的确不是秦镇,祂是秦镇的另一重人格——姑且称之为人格吧。祂实实在在就是秦镇,也实实在在不是秦镇。虽然不知道祂到底是怎么出现又是怎么壮大的,但毋庸置疑与真正的秦镇龙脉分割不开。
原本的秦镇山主呢?
叶清一摇了摇头,禁不住要叹一口气。原来那位秦镇山主是怎样的,那现在这位毫无疑问会是祂彻彻底底的反面。祂不知道握有秦镇山主的几分力量,却为祂的谋划心惊。
……那污染,想必是希望,所有接触污染的生灵,都从本身中再寄生出“另一个自我”吧!异妖诞生就是祂的实践,想必到现在,这实践已经完全成熟了,若无人阻止,那恐怖的污染便要再次流毒世间,将整个人间乃至幽冥界都颠覆!
叶清一面色陡然一变,他种种思绪不过都发生在一瞬间,而天幕上数不清的如金丝般的帝流浆仍未完全落下。
他只是被月华照了一照心中就升起恶念,险些不能抑制,那直接受了这“帝流浆”的妖,甚至人族呢?
秦日扬能操纵月华之精,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悄悄夺了月连山主的一部分权柄,若让“帝流浆”扩散开来,怕是即便月连山主腾出手来,也收拾不了!
不能让它们落下来!或者……能拦多少就是多少吧!
云浥川仍静静站着,没有任何动作,甚至双目都要闭起,连要上去帮一帮月连山主的意图都没有。叶清一通过两人契约能感受到他急速衰落的气息,却毫无办法,心中想着山主总是有自己的对策,只能给他披上一层恰好能挡住月光的薄纱,飞身往深远的天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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