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寒渡说不准自己在看到危惜柳无声落泪时的心情,或许是因为在他放狠话时,心脏已经疼痛到麻木了。
以前危惜柳也喜欢在他眼前哭,但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目的只是获得他的抱抱和安慰,两人心知肚明的撒娇成分居多。
但这次不是的,庄寒渡狠心背身上楼,知道危惜柳这一次是真的被他伤透了心。
果然,那天之后,便是六年的不再相见。
从回忆中脱离,庄寒渡抬眼看向危惜柳。
时隔六年,危惜柳旧事重提,面上已经看不出迷茫和悲伤,“怎么,很难回答?”
庄寒渡下意识动了动拿着筷子的手,声音压得很低,“……不是真心的。”
四周寂静无声,随着他的话语,两人再度陷入沉静。
半晌,危惜柳轻声回应:“嗯。”
“……第二个问题。”庄寒渡闭了闭眼,“你问吧。”
“第二个……”危惜柳面上流露出几丝犹豫,“这几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庄寒渡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答,危惜柳补了一句,“我没有刻意去查你,我只是偶尔会听到你的消息。”
庄寒渡倏地有点心酸。
他强迫自己忽视那突然如潮水般漫上的情绪,扯了下嘴角,“怎么,你在关心我?”
危惜柳的视线转到一侧,似乎又有点不爽了,“不想回答就算了。”
“没有不想。”庄寒渡的声音有些哑,“我说过,我都会回答,并且不会再对你撒谎了。”
敞开心扉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哪怕是他们恋爱时,庄寒渡也总是习惯性压抑自己的一些想法。
或许是童年经历的影响,他更喜欢自己消化那些消极的情绪,将最健康积极的一面展现给亲密的人。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面对陌生人或是对他抱有恶意的人,他并不介意自己不堪的一面被他们看到;但如果是他放在心上的人,庄寒渡便会极度抗拒让他们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
他总是在害怕,害怕如果被他喜欢的人们知道了自己的不堪,他们就不会再爱他。
……这也是自己当初一定要逃离危惜柳的原因之一吧。
现如今,庄寒渡终于决定逼自己一把,尝试着跟他错过了六年的人坦白一部分内心。
他唇角微微颤动,呼吸粗重了些许,良久之后,危惜柳捕捉到几不可闻的几个字。
“……不好。”
墨色的碎发遮挡了他的面容,庄寒渡的脸藏进了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危惜柳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没有催促,而是静静等待着他之后的话语。
第一句话出口后,后续的话语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开口了。庄寒渡逃避似的不去看危惜柳,自顾自说着:“我、过得不太好。他、我父亲求我们原谅他,说他不会再赌,催债的电话一直打,我们一起搬家,帮他还债……”
庄寒渡从来没有跟别人倾诉过他遭遇的一切,这些事情他一直闷在心里,堵成杂乱的一团,随着岁月越积越多。
直到现如今,他想跟危惜柳倾诉时,已经找不到一开始的那一条线头了。他的话语有些杂乱,颠三倒四,他暴力地撕扯着那庞杂的线团,或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危惜柳一直沉默地听着。
“他保证不会再犯,让我们严格管控他,我们答应了。我拍戏,填窟窿,他去上班,只用老年机,妈妈管他的钱,每天固定20块吃饭,还要报备,但是——”
庄寒渡发泄情绪一般说了几句,声音因感情的动摇而升高,又在即将失控的那一刻堪堪收住。
他压抑了太久,就连发泄都习惯性自控。庄寒渡的胸膛急促起伏,扭曲的表情慢慢恢复沉郁。
“之后,他又赌了,用省下来的饭钱。”他的声音重归平静,仿佛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无悲无喜,“他挣了几万,说要补偿我们,从不吝啬花钱。他做了一段时间洗心革面的正常人,后面输了,又变成了伤害家人的刽子手。
“他劝,偷,抢,强迫我妈做担保人,从高利贷那借了几十万,疯了一样去赌,说自己一定能翻身。”
危惜柳一直沉默地听着,心情沉重。
高中时期,他经常去庄寒渡家串门,和他爸爸李浩明也熟识。
记忆里,他是个面相憨厚的男人,农村出身,白手起家,很爱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在庄寒渡生日的时候,会偷偷把危惜柳叫出来,和他们夫妻俩一起商量怎么给庄寒渡惊喜;在结婚纪念日又或者庄启生日时,他会笨拙又羞涩地找借口,拜托危惜柳带走庄寒渡,不要打扰他们约会。
这种温馨和谐的家庭关系,他非常羡慕。
危惜柳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将屠刀对准原本深爱的家人。
他声音有点哑,“之后呢?”
“之后……又是老一套。”庄寒渡苦笑,“输得太多,瞒不住了,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说再也不会。我不再信他了,带着妈妈逃到另一个城市,和所有熟人都断了联系。”
庄寒渡没有继续说下去。关于刘胜虎,以及他和李浩明的联系,他不打算说。
再说多了,好像有点卖惨的嫌疑。他不想……让危惜柳怜悯自己。
“也就是说,你当初解约,以及帮别人写歌,都是为了赚钱还债。”危惜柳道。
“……是。”
“那,帮叶凝星也是吗?”
“这是第三个问题吗?”
“不是。”危惜柳说,“我的第三个问题是,如果你为了还债,可以利用我,为什么当初不找我?”
“我……”庄寒渡睫毛微颤。
他被问住了。
危惜柳耐心等待着。
“……因为不一样。”他叹了口气,“我已经不是你的恋人,我的行为不会对你造成伤害。”
危惜柳挑眉,轻声嗤笑,又被激起了一点火气,“你确定?”
“我原本是这么认为的。”庄寒渡抬眼看他,在接触到危惜柳拧着的眉头时,竟然微微笑起来,“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危惜柳因他骤然流露出的些微笑意而怔愣。
“我错了,”庄寒渡继续说,“我的本意不是想让你受到伤害,对不起。”
他直截了当地道歉,反而让危惜柳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我还没打算原谅你。”他最终回答。
恋爱时,庄寒渡就常常给他顺毛,道歉说多了也就顺口了。曾经的他很受用,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没有了能跟庄寒渡肆意撒娇耍赖的身份,如果就这么简单接受了,那他就真的和庄寒渡两清了。
——不可以两清。
庄寒渡看着他,一向甚少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神色。
“那,我要怎么补偿你,你才愿意原谅我?”
危惜柳脱口而出:“跟我复合。”
下一秒,他才延迟一般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内心有了一瞬间慌乱,甚至想站起来直接逃跑。
他强迫自己坐在座椅上不动,心虚又紧张地盯着庄寒渡的每一丝表情波动,心跳越发鼓噪。
“嘘。”庄寒渡微微侧头,在固定摄像头拍不到的角度,竖起食指抵在唇瓣,“小点声,你也不想被爆出绯闻吧?”
“有什么关系。”危惜柳配合着降低音量,语气不忿,“如果你答应,我现在官宣也行。要是粉丝接受不了,那我就退圈。”
“……”庄寒渡因他的话语睁大眼睛,半晌,哑然失笑,“你走到今天可不容易,就这么放弃了?”
危惜柳垂下头,抬眼瞥向庄寒渡,嘟囔着,“挽回你更不容易……”
庄寒渡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对于危惜柳的提议,他回答道:“不行。”
“为什么?”危惜柳有点急了,像是看到了肉罐头却迟迟吃不到的小狗。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高中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恋人要互相坦诚,互相尊重,没有背叛与欺骗,这才是理想的恋爱关系。”
危惜柳不解,“你也说了,这是理想的。现实里的情侣多数达不到这个标准,他们也能谈恋爱。”
庄寒渡摇头,“每个人的爱情模式不一样,我觉得你配得上真正纯粹的感情。”
危惜柳不高兴了,后背磕在椅背上,声音有些闷,“找什么借口,不就是想拒绝我。”
“不是找借口,我现在对你有隐瞒,牵扯了很多麻烦,还没有资格站在你身边。”
在危惜柳开口之前,庄寒渡又道:“所以,你愿意等我吗?”
他看着危惜柳手指不自觉攥紧筷子,“你愿意等我处理好一切,等我有勇气跟你坦白,再接受我吗?”
他们对视了很久,久到庄寒渡错觉自己身体僵硬,才听到危惜柳说:“我不想等。”
庄寒渡愣住了,随之而来的是酸涩的情绪。
他还没来得及摆出不那么狼狈的表情,就听危惜柳又道:“我想帮你。”
“你不是准备利用我吗?反正我们已经不是恋人了,继续利用我吧。”危惜柳顿了顿,继续道,“但是,我希望你能把我当做同伙,而不是道具。”
“……”
几秒过后,庄寒渡笑了,“别把我们说得像是什么犯罪团伙啊。”
“我们”。
危惜柳微垂眼眸,轻轻笑起来。
已经从“死了的前男友”变成“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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