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暗道的方砚青彻底迷路。

这四通八达的水下，看不看得见也就是个心里安慰，他兜兜转转都是熟悉的场景。麻木之下，索性任这块木头随波逐流，将意识跑回云舟上看看情况。

竟然没在打坐。

他边接收记忆，边下意识摸索着旁边。果然捞到团毛绒绒，顺势滚落到他怀里，脸闷闷的不见人，尾巴无助收紧，耳朵也耷拉下来。

擅自上床，祂以为装可怜有用？

啧，那还真有用。

医修向来对可爱毛绒绒病号没有抵抗力，抱着山神去晒太阳，没办法，现在是块木头，喜欢沐浴阳光也很正常。

反正晒不黑。

云舟在天穹航行，金日东升，雁鸟齐飞，似触手可及，又若隔千里。青峦不懂人间，就像飞鸟不懂海鱼。

方砚青摸摸白色毛绒绒，风惬意地拂过面颊，怀中小兽也眯起眼睛，呜呜叫过两声。他头次从空中看向杏花镇，原来，谷间杏花是真的漫山遍野，将青石装点成素白，与群山分隔开。

只须一眼你就知道，那儿是杏花镇。

白花同青风嬉戏，偶尔闯过几缕炊烟，荡过溪间山野。车马行人奔走在蜿蜒的石板路，不知延伸到哪处天南海北。路旁梯田阶阶繁茂、同稚子生长，春晖如丝，坠花如星，是幅上好的江南画卷。

云舟不知为何没有停靠，只是躲藏在雾霭中，沿着山脉游走。

绕过郁郁葱葱的南林，绕过后来者搭建的禾香镇，方砚青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脸上洋溢着笑容，多好的一天。

云舟到底想去哪？还是单纯在兜着圈。

或许祂也迷糊了，在这经年久远的人间丢失方向，找不着熟悉的人和事，漫无目的地飘荡。

方砚青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奇怪想法，但他偶然见着祂记忆中闪过的湖泊，捏捏毛绒绒的兽耳，示意道:“看那儿。”

是金色的湖泊。

他后知后觉地低头，望进那双闪亮的眼眸，毛绒绒很高兴。云舟飘落在青翠的草地，祂撒开爪子从方砚青怀里蹦出去，小短腿欢快地交替着。兜兜转转，柔软蓬松的奶糕就裹上层茶粉，看着狼狈又好吃。

天知道在瑶山派的那段时日，吃了多少药丸子，凡人游侠没修为，三餐定点苦闷。

太严，他们不食五谷，他却想念凡间。每每出门，阿姆都会给他温上碗吃食留着。

还有些想念师父做的茶糕。方砚青打定主意要给自己加顿餐，辟谷什么的，在他这不存在。

等溜完狗子，不对，溜完山神……？好像也不太对，总之，他决定等毛绒绒病患心情好点之后，去山下市集逛逛。毛绒团子很快跑没了影，方砚青不再靠着云舟晒太阳，而是沿着草痕，向湖边寻找。

这路不知怎的，越走越长。

长的他看见湖边竹亭，却走不到头，也像祂奔跑时般，兜兜转转起来。

他走过寂辽荒野，飞鸟盘旋。

他走过如春四季，清泉潺潺，

他走过烽火三月，枯骨人间，

他走过繁花灯庙，十里红尘，

……

这路何时是尽头？

他不想走了，他停伫在湖边。

祂停伫在湖边。

是水畔，小亭，风拂美人袖，纱帐穿珠帘。是一动，一静。旧时随乐舞，今朝影自怜。是一生，一死，竹影纷飞乱，花碎绫罗间。

碎得零落，融入污泥，散作尘埃。

只余颗小小的种子。

祂没再走了。

旧时的建筑塌了又筑，筑了又塌。热热闹闹的人聚集起来，把废墟清空，在草地上晒起太阳，同种子萌芽，长出枝干。旧山神睡下，新山神醒了。

“你有名字吗？”

许多声音重合起来，似是有不少人对祂说过这样的话。

“我想想，叫——春澜怎么样？”“兰溪。”“唤你云松可好？”“我不太会起名字诶，就叫你绒绒吧！”“小白！”……好暖的阳光，如同落幕的相聚别离，场场绚烂或宁静的死亡，祂静静待在岸边，他眺望湖畔的幻影。

“天高云远，暖香杏风。”

清朗地男声说道:“不对不对，还有团云朵这么近呢。”他笑着看祂用爪子偷偷藏起杏果，也吃上颗甜的:“叫枕杏如何？云枕杏。”

方砚青看着幻影，旧山神看着他。

这是张陌生的脸。丰神俊朗，眉目却暗含几分憔悴神伤，依稀间，有几分似枕杏。或者说，云枕杏身上，有那位女仙和旧日山神的影子。

毛绒绒在高大杏树下睡的香甜，就像母亲的怀抱。

旧山神问：“你要带祂走吗？”

游侠摇头：“只有祂自己能决定。”

那幻影只是沉默，注视着树下小小的身影，感知到旧山神越发虚幻，将要溃散，方砚青忍不住问：“为何不见祂一面？”

旧山神只言：“传承中留有记忆，祂忘了。现在记起，也不过弊大于利。”

“若祂跟你走，记得为祂取名，这是正式签契的条件。”

游侠并不认可，反而认真道：“祂有脚，想我自己会跟，想家自然会回，为何不能自己取名？”

“自由自在，难道不比绑定而行要好？”

旧时，方砚青并非没有妖族好友，结交互助，可以。要签契约那绝对会被对方长辈按着打，托孤除外。

幻影里的凡人寿尽而契自断，他是明显变数。方砚青默默探查了下此地中蕴含的灵力，瘦死的骆驼压死马，这位日后翻不翻脸，还有待考虑。这种大能，若朝夕不死，就算苟活，也有命途突变振奋觉醒的机会。日子过的比他吃的东西都多。

谨慎为上。

旧山神只是叹息：“也罢，也罢。”

这位大能郁闷地冒出毛绒耳朵，尾巴晃来晃去，瞧着更像枕杏的哥哥。小团云朵从他尾巴上掉落下来，趴在下摆处。不对，好像不是云，是巴掌样大的可爱小东西。方砚青突然对上双豆豆眼，它欢快的向青年蹦跶下，就被双手捏住命运的后颈。

也不知旧山神，是如何看出这团棉花脖子在哪的，或许、只是单纯揪住幼崽拎着。

好像是枕杏，小毛毛冲着游侠，欢快地“呜呜”两声。

高大男子叹气：“别净叫唤，你看看他。”祂把它托在手心，向方砚青向近，“是谁？”

毛球球贴近青年鼻尖，嗅嗅，“呜——？”它开始在男子的手心打转。

“呜呜！呜嗷嗷呜嗷嗷嗷嗷嗷！呜！”

这，显然是一段加密通话。

不知道谁听懂了，反正方砚青没听懂。他艰难地把目光从可爱毛绒绒身上移开，非常有求知欲的看向大号山神。

年长些的山神、不忍直视的闭上双眼。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可能是觉得有点丢面，几番张口，欲言又止。

方砚青也没放过旧山神:“这是，把所有契约者的名字都念了个遍？”

“……”

“是。”

旧山神没忍住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可能是因为之前我沉睡的时候，祂吃坏东西了，现在思绪还不是很清明。”

小号毛绒“呜呜呜！”地控诉着蹦跶两下。

“你真认错了……”旧山神叹气，“凡人怎么可能会活几百年。”

“呜！”毛绒绒不依。

总之，旧山神无奈同方砚青解释：“祂现在，唉，记忆有损，又碎成几块。主体退化还勉强辨的，分躯就更是识不清。”

“几块？”大抵明白自己成替身的方砚青困惑。

那山神犹豫片刻，变回原形，竟是头洁霜如雪，身皎纤雅的天狐。他于草地上跃动，几团圆圆又蓬松的棉糖掉落，旧山神尾巴轻轻一扫，四处乱滚的毛绒绒们，就窝在亲爹大尾巴上，挤挤挨挨，此起彼伏的小声呜呜。

天狐优雅的前足相交，垂首道：“这些。”

还挺多。游侠看看满地嗷呜的小毛绒，看眼旧山神，一直以为是大狗子，没想到是小狐狸。

毛孩子长的像，气质没传到。

树下，大号毛团子抖抖耳朵，也醒了，“嗷嗷！”两声，直接撞进天狐的毛绒里，这下好，虚影直接散去。

游侠发誓消散前他看见旧山神被撞的踉跄了下，好沉痛的父爱。

毛绒绒翻着肚皮，茫然的歪了下脑袋，似乎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躺在草地里，灵活起身，扒拉住方砚青的下衣摆。

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抱起来。

“……”现在该走吗？还是等？

方砚青有些发愁，怀里的毛绒绒还在无忧无虑的乱蹭。

许久后，旧山神才传音道：“起名会稳固祂的记忆形体，若你不愿，就让祂日后自己抉择吧。”

“你们可以走了。”

话音刚落，只感受到清风徐来，云雾散开，此身已置杏花镇中。可见，他半点没想和自家崽子谈话的**。游侠摸摸小兽脑袋，多少感受到了来自大能的嫌弃，不过小团子们都天天赖在身上，多半是个嘴硬心软的。

没见刚掉落时草都没挨根吗，纯粹是示弱介绍情况的。以利、以诱、以威都不合适，空手套白狼来了。

以杏花镇的几年记忆，仗义游侠不答应取名也会照料好。展现幻影后，就算不是游侠，为表面伪装，照样不会轻举妄动，老狐狸就是老狐狸。

您老就跟空气斗智斗勇吧，

我可是个闲散人士。

抱着毛绒绒，方砚青向镇下走去。

“杏仁豆腐奶皮酥、藏花饼儿黄金糕，哎呀，还有米酿丸子跟青团，吃什么好呢？”

人生在世，总脱不开吃喝，青年摇摇手中折扇，东去家红楼，吃碗奶酪冰糕，西探家炊店，吃些凤尾虾酥、叫花鸡。南边茶摊饮碗酸甜米酿，北至甜点铺子，购些透花糍，当然，没忘记分给小家伙吃些。

说来他有位犬妖朋友，嗜甜，糖分摄入过多又易掉毛。唔，应当是个体差异，这位都成神了，不要紧吧……

他慈祥地摸摸毛绒绒脑袋，忽有所觉，将视线同顺水漂流的木偶二号交换。

秘境那有些动静。

小剧场：

旧山神天狐本尊是老一辈，少年时遇杏仙，瑶山派师祖，那个时候，她还不是那么大辈分，二者在山间伴灵相长，互为牵挂。

初不识情，后悔晚矣。

域外入侵时，她舍身相护人间，他赶去时，只见阵内幻影，心碎痛及，泪眼迷离。他近乎困在那场旧日幻境里，接过传承，继续护卫她的人间。

经年久望，满心疮痍，只得片刻清醒。

后来，死种竟在凡间的希望中萌芽，他大喜，以为她能复活，不断输送灵力，醒来的却是个孩子。

一个像他也像她的孩子。

大喜大悲之下，他将传承赠予，又陷入沉睡。

毛绒绒在人间无忧无虑了很久，直到被邪修欺辱。祂百年沉睡过后，被满身杏香的游侠抱走时，天狐才猛然感知到孩子不见了。

他心下茫然，只捡得几片碎魂，自此再不敢眠。

注:旧山神天狐和瑶山派师祖是cp，原本两情相悦，但天狐顿如木，杏花羞不言，现在成了鳏夫。

第一任山神是杏花女仙，第二任是天狐，第三任就是毛绒绒啦！

(关于毛绒绒拿攻当替身)

其实也没有认错，每任契者都是个温柔的人。

替祂抚去眉间折痕，亦如当年与他并肩看红尘。

毛绒绒现在病了分不清，只觉得你对祂好，更像替亡主收养流浪狗狗的感觉吧，大家都很好！

ps：虽然其实是小狐狸

以后大家都会成长，小孩儿呀，时光还远，慢些行，不要错过沿途好风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忘悲忘忧，喜跃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