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便打了个冷战,因为陆烨深不见底的目光里猛地升腾起冰冷的怒意。男人维持了大半日的好脾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扭曲的薄唇动了动,似乎下一秒就要开始吃人。
“怎么了?”朱绫感受到背后突然集结僵硬的触感,疑惑问道。但见安霁月愣了几秒后像触电一般松开了刚刚握着陆烨小臂的手,狼狈地落荒而逃。
“没事,继续拍吧。”头顶传来沉沉压抑的声音,男人的呼吸里似乎在竭力隐藏着汹涌的情绪,胸前的起起伏伏与她的后背保持着刻意的距离,却仍有无法控制住的触碰。朱绫低头望向自己腰间的那只大手,见发白的骨节微微颤抖着,而镜头后的安霁月压了压帽檐,完完全全地遮住了自己的脸。
——
入夜,春江水暖,游人络绎,雕栏玉砌的画舫将平江河扮得华丽热闹。主干河道两岸灯火通明,而支流已经熄灯入眠,偶尔推来的水波晃荡着几只乌蓬小船,像在奏一支不甚规律的摇篮曲。
安霁月窝在其中一个船篷里,手边放着一瓶尚未开封的清酒。她在对着唐编的建议预审白天的片段,留守p城的后期组已经就绪,只等她传回素材就开工,明日还要赶上录制观察员的part。
最后的那一段镜头,她草草略过,打上标注:男嘉宾此处情绪不佳,建议cut。随后飞快地按下发送键,合上电脑。
船主师傅在尾舷打盹。安霁月撩开藏青色的船帘探头望,今夜无云,月色粼粼地倾洒在江面上,随着或缓或急的波纹打碎又重合。最终仍会是个圆满的玉盘,稳稳当当地沉在不远处的石桥下方。
可她和陆烨似乎不是这样。即使曾经是天衣无缝的契合,这些年也已各自长出太多棱角,早就无法重新拼合,才会稍一触碰就痛。
安霁月握紧了拳心。她折回船篷,去开那瓶放了许久的酒。酒杯还没挨着唇边,忽然一个疾浪打来,船身猛然一斜,豁出去的清香溢满船舱。
这浪也晃醒了船主,他敲了敲桨:“客官,您的时辰到了。我送您回去吧。”
她回到酒店,关好房门不久,前台招待便叩响门铃,送来了个装着衣服的手提袋。安霁月打开一瞧,那件藕白色的旗袍静静躺在里面。
“是位先生送的。他不知道您的房号,刚刚在大堂等了很久,一直到您回来。”
是吗。她竟没注意到他。
翌日,安霁月换上新得的旗袍,寻了件长长的衬衫外搭套在外面,在赶航班之前先去了趟城郊的东林寺。
东林寺,是她之前常去的小寺院。这里的禅院掩于参松茂林间,缃色矮墙上已经浮起浅浅的裂纹,最为难得的是,东林寺收留了十几只猫。此处的猫大多都是好脾性,安霁月还记得当初自己遇上过一只玳瑁狸花,性情高冷,连罐头猫粮都不为所动。但她却乐此不疲地要逗它,蹲下身子对着它学喵喵叫,来回数趟才勉强亲近了些。
如今这里的猫已经发展到近百只,个个都会撒娇翻肚皮,她临时带的猫条在进第一道门槛前便分得干干净净。安霁月抱歉地摸着最后一只锲而不舍不肯离去的橘猫,摊了摊手。
一只大手忽然从她侧后方伸了过来,掌心放着几颗猫粮。橘猫连忙上前,满意地呜呜叫了几声。安霁月没有回头,她认得这只手。等橘猫踏着矫健的步伐离开后,这只手朝她探来,停在她的鼻尖前。
“起来。腿麻了没?”
安霁月自己撑着膝盖站起身,和逆着晨光的陆烨面对面看着彼此。她竟然一点没觉得意外,似乎潜意识就知道陆烨会来,就像她也会来一样自然。他的黑色衬衫应该是早上刚熨过,下摆还有点点即将干透的水汽痕迹。修身的西裤完全贴合他的一双长腿,皮鞋更是一尘不染。又是一副随时出征的精英模样,她想,事实上,陆烨身边就放着个小巧的行李箱。
“很好看。”他猝不及防地夸奖道。安霁月愣了几秒才想起自己正穿着他昨晚刚送的旗袍裙,登时情不自禁地微微脸红,忙说谢谢。
“不用谢。”
藕白的颜色对肤色本身要求就极高,又需得配着毫无戾气的温婉,因而在她身上才最好看。陆烨几乎快藏不住自己眼里的偏溺,她是真正被富养长大的公主,不必用深色来衬,现如今她更添了几分坚韧,清冷大气的水墨纹也完全撑得起。
“这是答应过你的,虽然晚了些。”
是答应过的。她忆起当年陆烨安抚快要被实习折磨疯了时的自己,“等发了工资我就带你去玩,再送你件最好看的旗袍,我们顺着平江河走一天,走累了我就背你回去。”
正失神想着,陆烨已经拉起箱子,“我请你吃碗素面如何?这会儿时间最好,再晚些人就多了。”
平江的美食不少,可他们当年吃最多的只有东林寺的素面。陆烨照旧两种口味各要一份,又单独拿了两个小碗,先给她盛了清甜的如意面汤底,又从观音面中夹了笋片和香菇,最后才是两筷头细面。他推到她面前,摆上筷勺。
见安霁月迟迟不动,陆烨缓和地笑了笑,问:“怎么了?”
她如鲠在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问起。陆烨顾自低头吃了口面,又故意挑她的话头:“怎么不问问我还生不生昨天的气?”
安霁月放松了些,终于开始动筷子,似笑非笑地认真回答:“3号男嘉宾,我们签过合同的。你昨天本就没有权利生气。”
“可我就是生气了。”陆烨一字一句,对着她的眼睛强调道,“安导,请照顾好嘉宾的情绪,否则我可能会罢工。”
“你才不会。”安霁月轻哼了一声,完全无视了他暗戳戳的威胁,她太清楚陆烨是个什么样的人。
两碗素面很快见底,陆烨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摸出无线耳机,打了个手势先往外面走。安霁月一手端一个碗,送到收餐的义工处,跟着也出了门。
陆烨站在不远处,一边按着耳机,一边在手机屏幕上翻看着材料,朗朗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一点点拆着逻辑。在他们之间,前来拜佛祈祷的教众世人熙攘而过,游客对着别致的寺院指点拍照,似乎只有他沉静安稳地立在一隅,也似乎只有她如此在意地遥遥望着他。
陆烨忽然抬了抬眸,对上她惶然温柔的眼神,看得他难得卡壳了半秒,却情不自禁地回了她一个安抚的浅笑,随后对着电话那头继续。
和第一次一样。和后面的很多次都一样。她以人群为掩体,毫不设防地望他,却总被他察觉。又或者说,他也始终在暗暗留意着自己?
安霁月抬脚迈步,闪进一处僻静的别院。接完电话的陆烨很快寻了进来,“抱歉啊,有家老总突然让我帮忙看个票。”
他理所当然地道歉,像极了当年约会被打断后匆匆赶来哄她似的,虽然如今根本不欠她什么。安霁月疏离地摇摇头,将行李箱拉杆递过去,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
“之前我逗了很久的那只猫,经常在这附近玩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我记得它,那只小狸花。在东林寺的猫都是有福气的,一定被庇佑得很好,你也不必太担忧。”
“是了。我也祈祷它能过得好,要是被哪户好人家收养了更好,如此就不需要我了。”
安霁月收回目光,直直看着陆烨,明明是艳阳天,心里却湿漉漉。
“陆烨你瞧,五年了,小猫不会在原地等我回来。即使我如今回来了,我连根猫条都没为它准备好。”
她分明是六年前来过,陆烨淡然的脸色忽然沉了沉,故意说错的时间不过是在委婉递话。她到底还是准备开诚布公了,即使他苦苦忍耐许久未曾出手,她也不打算给他机会,而是要残忍地斩断细若游丝的纠缠了。
安霁月沉默注视着他风云突变的脸色,知晓自己的弦外之音已被了然。她转过身去打算离开,不想下一秒就被一把拽住了胳膊。陆烨单手撑在榕树上,将她逼入半个死角,粗重的喘息声里似乎燃烧着熊熊怒火。高大的身躯完全遮蔽了太阳,反应过来后的安霁月竭尽全力避开他的肌肤,生怕再如昨天那般碰上,她不想再品尝他灼热的愤怒。
“拿着。”
他忽然撤开了身子,将西装外套抛进她怀里。周身的压迫感短暂地消失,她在晃眼的阳光下眯了眯眼,惊诧地看见穿着西裤的男人往后退了几步,忽然开始助跑,两手一把抓住碗口般粗壮的树杈。他的皮鞋蹬在树干上,蓄力引体向上的同时大步迈开腿搭上另一侧的枝干。紧身西裤似乎严重限制了他的发挥,可陆烨的动作仍然矫健,刚刚踩稳便往前一扑,随后手里抓了个什么东西,便纵身往树下一跳,与她撞得结结实实。
“哎哟!”
安霁月捂着脑袋,被撞得眼冒金星,陆烨则揉着胸口,不忘将手里一只懒洋洋的玳瑁狸花猫塞到她眼前。
“它还在这里。”
他在喵呜喵呜的声音里倔强地望着她,全然不打算认输了结。
“没有跟着别人走,也不需要你准备猫条。它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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