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的时候,是林凭生先醒。
怀里的温度还在。不是做梦,林凭生想,他几乎舍不得松开手。可是一直抱着总是有点不太好。林凭生抬头,看着窗外的风雨——变小了,很缠绵地打在窗扉,拍出细密的轻响。
他也跟着轻轻下床,将动静掩埋在雨声里。林凭生先去浴室很简单地洗了个澡,然后细心打湿了几条热毛巾,拿回来擦拭纪明川的脸和身体。
等一切结束之后,他开始等待纪明川醒来。这不算是一次很快的等待,但林凭生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十年都过去,十分钟,十个小时,他觉得自己等得起。
幸好纪明川没有让他等十个小时。在雨声渐停,天蒙蒙亮,时钟走到接近九的时候,林凭生注视中的纪明川醒来了。
他醒来时的样子有一种让人心软的魔力。睫毛很轻巧地眨了眨,困倦的眼睑睁不开,薄薄一层覆盖在上面。眼下是红色的,皮肤雪白,没人移得开眼。
在纪明川刚醒来的时候,他微微支起身体,身边空旷,忽然露出一种惊慌的神色。这样的表情让林凭生立刻站了起来,“阿…”他迫不及待地开口,却硬生生卡住。“今晚”,昨晚纪明川是这么说的。
现在已经不是晚上了。纪明川才察觉到林凭生的存在,紧绷的肢体一下子放松了。他看着林凭生,用半分钟理清楚现状,然后沉默一下,说早,然后说:“你可以用任何方式喊我”。
“…阿珩。”林凭生对他微笑,“早。”
他其实并不是不喜欢“纪明川”这个名字。只是林凭生叫了这么多年阿珩。
…他总希望,用这个名字,唤醒纪明川对他曾经有过的、不知道现在是否残留的,那一点微弱的爱和好感。
现在看,林凭生希望自己赌对了。
纪明川的眼睛在射进来的天光中,第一次显得如此明亮。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进浴室,然后一身蒸腾的热气走出来。在此期间林凭生一直紧紧地看着他,跟着他下楼,看到孩子们都还没醒,于是又慢慢回到了三楼的卧室里。
床乱得有点糟糕,纪明川看着皱眉,林凭生立刻上去说他可以洗,纪明川摇摇头。他说,“陪我坐会吧。”
他指的是房间靠墙的一件沙发。双人沙发,不太大,要塞下两个高大的成年男人,他们不得不紧紧挨在一起。
但纪明川没有表现出抗拒。他甚至靠在林凭生的肩膀边,很自然地靠着,像一只回到家的小狗。
这只小狗沉默了一下,在林凭生轻柔的“饿吗”“要喝水吗”的提问中摇头。然后林凭生渐渐也不说话了,纯粹地享受着纪明川的体温和存在,直到窗外的雨彻底停下来的那一刹那。
那一刹那,纪明川说,“当年我是故意没有回你的信。”
林凭生的心有一瞬间的颤抖。
他的心就像昨夜的惊雷,一声接着一声震动。
大火那晚之后不久,我就带着妈妈和纪笙出国了。纪明川说,但刚到这里一个月,纪笙和我说,她怀孕了。
“是方枰。”纪明川说,然后沉默一下,用有点激烈的语气说,“那个人渣。”
林凭生记得这个名字。这是纪笙当年的男朋友。然后他想起“方”这个姓氏,忽然惊诧地稍睁大眼睛。纪明川察觉到他的异动,点点头,“是那个方。”
难怪…林凭生立刻将十年前中,他少数几个搞不明白的疑团弄清楚了。但纪明川还在自顾自地讲:
“我当时没有办法,自己回了国,然后四处找人,没几个人愿意见我。”纪明川停顿,“也不是全部,当然也有人肯开门,只是他们向我提了一点要求。”
什么要求?林凭生扭头,视线里撞进纪明川的脸。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血液被冻结住了。“其中包括方枰。他也问我,愿不愿意付出一点代价?”
“我对他说了不。”林凭生喉结收紧,听纪明川继续说,“不过很快我就没办法这么直接地拒绝他。当时,我爸的一审马上结束。”他沉默一下,“什么结果,你也知道了。”
“所以我又回去找方枰。”纪明川怎么能将这件事描述得如此漠不关己,“我仔细把纹身——它当时在发炎,又红又肿——贴好,然后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去找他。他和之前我们见过的样子不太一样。方家总是这样,他功劳很大,态度很强势。”
“他让我跪下。”
你和纪笙的妈妈,是叫什么来着?迟什么?方枰当时那张虚假英俊的脸还历历在目,我记得以前有媒体报道你父母的婚礼,说你妈妈是年代第一美人,是不是?你姐姐没能怎么继承,但你…
纪明川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方枰的笑声,他说“你继承得很好”。
“我差一点就答应了。但纪笙说,如果我去,她就去死。”他甚至笑了一下,“现在想想,其实她一年后就死了,或许是我的错。”
林凭生控制自己别将牙齿磕碰出声音。他听着,努力平复震动的呼吸,手勉强放在纪明川看不见的地方,指骨发白,收紧,在沙发面上留下久久不回复的痕迹。
“…对不起,”他最后还是只能从齿缝中痛苦地露出一点声音,“如果我……”
如果我没那么愚蠢,那么傲慢,那么天真,那我——
但纪明川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他说,我知道那时候你哥哥在。而且我把你的信全部扔了。
林凭生的哥哥。纪明川想起林隐生。他见对方次数不多,但大概知道情况,于是问林凭生,“是四年前吗?”林凭生的肩膀久久绷紧,然后脱力一样松懈下来,“五年前。所有人都有了准备,能撑这么久,已经是幸运。之后雪溶就是我带着。”
纪明川没再说话。半晌,他笑了一下,有点浮于表面,“就是这些。”
他说,“现在你还可以反悔。”
林凭生没有反悔。没有嫌恶和不甘,也没有说任何坚定的、表示衷心的话语。
他只是往前,伸出手。然后很努力地抱住了纪明川。
用力得想要把自己的体温全部都送给他。送给那个改名,出国,遭遇那么多不堪,丢掉他所有信件,现在却还在这里的纪明川。这个被伤害过那么多次的人,经历了这么多不应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的人,把自己蜷缩在一起的人,那么努力,一只小狗,把柔软而易被伤害的手掌伸出来,露出肚皮,即使害怕被伤害还是向林凭生打开心的人。
林凭生想去爱他。
“我的回答没有改变过。”他在纪明川耳边说,“以前,我和你说过,我想把你背负在身上——刻在命运里。”
“直到今天。这个想法还是没有改变。”他怎么会说反悔。他甚至想要感谢。
纪明川似乎发出了小狗呜咽般的,细细的哽噎的声音。林凭生更紧地抱住他。怀里的这个人这么单薄,肩背细得像一条一抽就会离开的竖线,林凭生这么用力地想把他留下,用力到有些残忍,用力到今日逼迫他把自己袒露出来,把自己剖开,□□,向林凭生裸露所有的愚蠢与难堪。
纪明川回应了他。他被伤害过,可还是把心这么没有防备地给林凭生看。
林凭生又如何能伤害他。他只能听,随着每一句话揪心或痛苦,不能够评判也不能够同情,只能深吸一口气,靠近,把纪明川彻底抱紧。
纪明川此时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安慰,不需要无厘头的“对不起”和苍白的“都过去了”,纪明川只需要…
林凭生亲了亲他的眉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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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没有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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