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北宋遇柳永(三)

回到家里的这天是花信的最后一天,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如同自己的科考之路起起伏伏中,不觉紫暮柔花、碧叶飞霞、风到楝花、花信春尽。江南二十四番花信风,梅花为首,楝花为终。楝花的花语是温暖的微笑,如父亲那温暖的笑容,岁岁年年,碎碎念念,时过境迁,他老人家新的期盼,不过是儿女长安,所以他高中与否父亲不甚在意。摆上一桌酒席向晚春告别,微笑面对盛夏晚晴天,席间谈论着这些年的所见所闻,可能因为他屡次不第,父亲心中难免有些郁闷,酒入愁肠,不知不觉就醉了。他念叨着:“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梦里不知身是客,独坐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念着念着潸然泪下。多少年后;作为南唐旧臣的父亲柳宜,默诵完后主的词,想着他惨死的场景依然老泪滂沱。柳永看着父亲,心里五味杂陈,作为臣子,在害死自己曾经王的子孙手下当差,委曲求全苟且偷生,他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记得小时候经常听到父亲碎碎念后主的词,那时候不明所以的自己常常走到了父亲身后问道:“爹,你念的是什么文体竟然能哭出来?为什么字数有长有短?像诗又不是诗?平仄规律也不对,可是比起诗顺口多了?” 他疑惑的看着父亲。柳宜转过身来,小小孩童净如此心细如发,孺子可教也?将来必定有一番造诣,他脸上浮起了欣慰的笑容道:“我儿;这是词不是诗,能唱的词章,叫词曲小令,而且谱曲之后还能唱呢。这是曾经的亡国之音,千万记住不能为外人所道,否则咱们父子小命不保。”而后他又自言自语道:“后主仁慈懦弱,大好河山拱手与人,内心的凄苦可想而知?”说完再一次拭泪。这是小小柳永第一次接触词,虽然他不明白父亲痛哭的原因,但是聪慧过人的他还是明白了;小令基本上都属于词范畴,是比较短的词 ,五十八个字以内的叫作小令,超过五十九字以上便是中调,九十一个字以上的是长调。虽然词早在唐朝就已经初具雏形,连李白白居易都曾写过,但那时候在青楼风月场中盛行,一般由市井歌妓所唱,所以这种流行歌曲在唐是绝对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而李后主的伟大之处便是把民间“伶工之词”改变为“士大夫之词”。将市井间的流行提升到贵族层次,赋予了高雅的内容,在士大夫阶层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流行,像五代十国的《花间词》。在国破家亡之后,他更是刻画成比较沉重的亡国之音,文学形式上达到登峰造极。亦如“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大词人柳永之所以有这样高度的成就,不仅源于父亲动情的泪,和孜孜不倦的谆谆教诲。也是李煜词曲中蕴藏的眼泪,对故国的哀悼凝结成病蚌生珠,而沉重苦痛衍生的这颗珍珠——异常灿烂,使得柳永爱不释手,最终词兴盛在宋代。因为词的语言比较直白,不像唐诗一样需要各种典故拼凑来实现高大上,所以词之美婉约小巧,流芳千年,一眼倾心,直击心灵的句子比比皆是。捡拾诗意,收藏在平常岁月中,在素淡光阴里,一句句惊艳的词汇,静静流淌入我们的生命里,绵绵无绝期。

话归正题,酒精的刺激,加上多年来的压抑,父亲像个话痨一发不可收拾,他继续沉浸在回忆里慢吐吐道:“那年南唐豪华的殿堂里,明月当空,清池中春水满涨,水月交辉,波光粼粼,宛如身在琼宫玉殿。《霓裳羽衣曲》响起的时候,震惊整个宫廷,意外得到《霓裳羽衣曲》残谱的吾皇,把残谱交给昭惠皇后(昭慧皇后即大周后)当时昭慧皇后手持烧槽琵琶(烧槽就是焦尾琴,传中主李璟听闻大周后琴艺高超,便把这把稀世名琴赐予她,也有人说烧槽应该是一种斫制乐器的技术)弹奏该曲,昭惠皇后登峰造极的琴艺让人叹为观止,她竟一点点将《霓裳羽衣曲》的残缺部分成功复原。这首响彻唐宫的古曲,时隔二百多年后,再次响彻了南唐的宫廷,精彩绝伦的演绎让人觉得身临其境。曲中唐玄宗向往神仙而去月宫见到仙女的场景,就连其仙女的服饰,婆娑的舞姿蹁跹,虚无缥缈的仙境和令人心驰神往的意境,也被昭慧皇后的琴音刻画的活灵活现。宫人们为之醉了,净分不清哪是我南唐宫殿?哪是广寒宫?当时吾皇正年轻,气度儒雅不凡,他沉迷在曲子里,案桌上肆意挥洒笔墨,昭慧皇后红妆翠袖、明肌玉手拨弦温柔绮丽中。通宵达旦的歌舞升平,富丽堂皇的宫殿光彩照人,曙光初透时,九微火才慢慢灭,灯花像金色的花瓣一样,一片一片飞到窗格上,那是非常好看的场景,也是他们一生最开心的时光吧。

只可惜这样的时光也仅仅三四年,随着宋军的南下,这一切戛然而止,从此吾皇开始了悲惨的俘虏生涯。□□对吾皇还算好一点,虽然封了他一个“违命侯”,可是吃穿用度样样不缺,对吾皇比较敬重。继宋太祖之后的太宗是个阴狠狡诈、心机很重的人,他绝不能让在江南人民心中唯一的王活着。吾皇从小生活在宫中,长于妇人之手,他从小到大甚至都没离开过皇宫,那种天真烂漫,完全不知世事的孩子一样的人,太宗捏死他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大限将至也在他意料之中,可是还是义无反顾写词吐露心声,哪怕引来杀身之祸,他也笔耕不辍。如果吾皇哪怕有一点点,甚至万分之一类似太宗的心机,他也写不出那种真性情的词,也送不了命,可是吾皇没有经历噬骨亡国之痛,就不会有这些让旧臣子肝肠寸断的千古绝唱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以太宗的手段阴狠残酷毒辣,他能让吾皇活着吗?毒死吾皇后,他假惺惺封了个“吴王”,无耻赐给他“太师”之位,不过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居然有脸下令三天不上朝来悼念吾皇。还假惺惺让南唐曾经的同僚,为吾皇写了碑文,而后厚葬于洛阳北邙山,让人恨憾的是:没有实现与南唐两位先主(爷爷李昪、父亲李璟)三代国君同陵的夙愿。还有昭慧皇后,她一定苦等我王与她生不相见死同家吧,只可惜她一个人孤零零等待这么久。如果她在天有灵,就会明白短短几年时间,这个富庶安宁的王朝遭遇了灭顶之灾,我们的皇帝被人俘虏到北地,从此再也没有地下之日。”(或许经年后,香消玉殒的大周后在阴冷的地宫之中,苦等她的王上千年吧)父亲哀伤的回忆着前尘往事,他的眼泪似乎比先前多了些许,他不知道怎么安慰,童年时候他们还能为父亲擦擦眼泪,而如今隔着礼法鸿沟,他已不能为父亲做这些了,童年越走越远,生命不能承受之痛却越来越重。降臣对故国的愧疚,一臣不事二主的内心煎熬,忧思压抑下的父亲,其实早已像一个外表光鲜,而内在实质像一个烂透的橙子,没有半点生息的人苟延残喘着,又怕儿女担心,自己的病隐忍不说,在柳永回来不多久便病入膏肓。临终际;他拉着柳永的手嘱咐:“我儿待为父百年后,把我埋在离后主近一点的地方,就让我阴曹地府找他去赎罪吧。”水阔山长,父亲无处妥帖安放心中对故国的无限哀悼,闭上眼睛终于可以见到他的王了,对他来说死亡或许就是真正的解脱。

父亲的离世,加上他不善俗务,家道很快中落,幸而有温良恭俭妻子陪伴,她对他的多情一直比宽厚,明白虫娘的存在后,知道刚从京城回来时他的淡漠,是因为心中给那个女子留了位置,看在眼里便不动声色放心上。只是默默记住了他写给虫娘的词,虽然心里不舒服,可是谁让自己嫁了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大才子呢?“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只要有井水的地方便有人喜欢他,虽然出身名门,可是这样接地气的人少之又少。多情才子,对自己也是极好,再说了只要自己活着,任何人也无法转正,她边想便安慰自己,不觉已心安理得。虽然家境每况愈下,可是妻子依然每天变着法儿,做他喜欢的各种美食,一粟一羹汤,小酌几杯,治愈心灵,温暖人生。他对虫娘的思念渐渐淡化,男人这种生物最大的特点就是对待感情的方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最后片甲不留。于是藏于烟火的惊喜和美好,他终于找到,素而不淡;甜而不腻;每顿饭每个菜都溢满了妻子温暖的笑脸。日子捉襟见肘,两个人依旧相敬如宾,生活也不是那么难耐。一次朋友聚会,他发现了古老的手绘本《禹会涂山》琴谱,眼前一亮;便爱不释手,从此心心念念,妻子看着他痴迷的表情,再看看家里见底的米缸,心里五味杂陈。一番思量后,她偷偷把自己的仅有的几件像样首饰,悄悄拿出去典当了,好说歹说只差跪地给人家磕头,终于得到了那张琴谱,回家交给柳永,他抱住妻子,高兴的像个孩子跳起来。眼神闪着光动情对妻子说:“我柳三变何德何能得此贤妻?承蒙上苍厚爱,并保佑我科举高中,使他衣食无忧”。妻子深情道:“世事如苍狗,浮生终落幕,我只要此生有你足矣。”他听了觉得胸口有点不舒服道:“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我们还要生儿育女,我拄着拐棍你扶着我“临风听暮蝉”呢?以后不许乱说了,我这就去借琴,晚上弹奏给你听,”说完不等妻子回答,他兴冲冲跑了出去。妻子看着他的背影含笑不语。而后找到持“伏羲石琴”的朋友,小心翼翼的借来那把极其珍贵的琴,晚上焚上香,高几玉炉暗香阵阵,手指吟猱余韵,声音悠远深沉,当大珠小珠,落入玉盘,像雨打空山,淅淅沥沥,急弦缓弦,慢似姬泣帐下,缥缈多变,散音松沉而旷远,让人想起那场远古别离。妻子时而鼓掌时而泪流满面,就这样两个人对坐,弹了一夜的琴。跨越山海,爱人便是知音的味道,足以抵挡孤夜寂寥,回首那个深爱自己的人就在,命运给了他一个烂摊子,怀才不遇这种烂剧情,陪着他一路高歌猛进,而妻子却伴他演绎成才子佳人的偶像剧。有你;便是历尽山河归来,生命依旧如歌。

日子不紧不慢的进行中,那日朋友宴请,不胜酒力不觉有点上头,也怕妻子担心,宴会进行一半后,他匆匆回赶,到家后悄悄来到自己房间,灯火闪亮处;妻子正裁剪小孩衣服,他偷偷打量着,很是诧异忍不住问:“倩娘;你这是为谁家小孩做衣服?怎么这衣服这么小,不过挺精致的,我娘子这手艺绝了,”说完他禁不住夸赞。妻子看了他一眼,含羞低头娇嗔道:“真是个傻子,”他不解继续问:“是你大姐家孩子的吗?可是他好像穿不下啊!太小了。”妻子轻轻戳了一下他脑袋道:“真是个榆木疙瘩,谁家小孩能穿这么小的衣服,你就要当爹了,”说完她红着脸低下头。柳永一听差点蹦起来,他上前一把抱住妻子,高兴的大笑:“我就要当爹了,我就要当爹了……以后你们娘俩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你身子虚,我不许你太劳累”,说着便摸摸妻子的肚子口若悬河:“等小东西长大了,让她好好侍奉你,要是生个女孩更好,我写字的时候她给我磨墨,小小红袖惦着脚尖给我添香,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妻子说:“才一个多月呢,你这么着急干嘛?再说了我想要个男孩,这样就可以有两个男人爱我,男孩力气大,给你捶背揉肩肯定舒服,要是跟你一样才高八斗,那我就更高兴了,我喜欢男孩,喜欢他长得像你这般英俊。”柳永笑:“那就一男一女,这样咱俩谁也不用争了。”夫妻两个说说笑笑,憧憬着未来孩童们承欢膝下,不觉幸福满满。父亲的去世,给家里蒙上一层悲苦的轻纱,可是因为孩子的即将到来,让家里瞬间充满了希望而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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