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易嘉煦走得悄无声息,赵老爷连夜备下的厚礼也没用上。

翌日,众人早早便侯在大门处等着,就连卧床多日的老太太都出了门,有丫鬟扶着,戴上防风抹额,颤巍巍站着。

一家子老老少少,还有数不清的仆众,天未亮便出来。

秋日的早晨已是凉意不浅,饿着肚子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又是冷又是饿,一屋子锦衣玉食的早已受不住了。

没等来道长,等来了下朝回来的赵老爷,说是家里也没人去送个信,也不知情况如何,特意从衙门回来看。

这时候伺候易嘉煦的两个丫鬟才急急忙忙跑来,气喘吁吁说屋内已空了,她们二人天不亮就起来准备了早膳并一些干粮,可道长房内始终没动静,又不敢去打扰,眼看日头越来越高,这才忍不住推门去瞧,谁知床铺上只有平整的被褥,哪里还有人影?

赵大夫人面上不好看,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斥责那两个丫鬟。

有三房的小少爷在后面嘟囔,说自己白受罪。

挑头的站出来,后面便又多了几个不懂事的小辈抱怨,甚至连二房一个媳妇也裹紧衣服也不冷不热讽刺了两句。

“不过一个道士,竟也要我们赵家奉为座上宾,说出去都要人笑话的。”

赵大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冷眼瞥过去甩下一句:“我赵家的祖训素来是知恩图报,可不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若弟妹实是觉得折了面子,我这就派两个丫头去你院子,将那些符纸撕下来便罢。”

二房的被当着众人面堵上这么一句,心里自是不痛快,正要回嘴,老太太一敲手杖。

“都歇歇!”她肃着眉目:“易道长为人如何你们还不清楚?二房的,你大伯家姑娘刚好利索,嘴上留德!他定是怕我们大张旗鼓相送,才早早便自行离去了,如今我们心意到了便不算白等,都回各屋去,再因这个闹不和,我老太太第一个不许!”

老祖宗发话,便是谁再有什么不满,也不敢再出声,各房各自领了人回去,没一会儿就鸟兽状散个干净。

送行这事儿,大太太没遣人来说,菱絮也就当做不知道,三个人正常休息,天亮了才起床,添上厚衣裳,围在屋内热乎吃了一顿早膳。

吃早膳的间隙听丽珠叽叽喳喳,说是她方才在大厨房后面的假山外听到怀墨堂的丫鬟在哭,大太太心情不佳,正在屋内大发雷霆呢,连二姑娘都没捞着好。

又听说二房也不知在闹什么,听到二老爷与大少爷在屋内吵架,似乎大少爷还因此挨罚。

易嘉煦一走,这府上处处都躁动起来。

吃过饭,趁着二人在外面收拾,菱絮又去看那些符纸。

今日的符纸看上去与昨日有所不同,若说昨日那黄纸上的朱砂褪了色,宛如放置数年一般,红得发黑,今日那符咒就像被血浸过一般,鲜红发亮,红得刺眼。

符咒之上隐隐有金光闪过,锋锐无比,有如剑刃,便是连什么都不懂的菱絮都看得心口一颤。

她再一次试图将符纸撕下,如昨日一样,莫说撕下,便是将它毁坏在墙上都不能,分明就是薄如蝉翼的纸张,偏生用剪刀都无法划破。

它们牢牢地贴在墙上,与墙面融为一体,焊死在上面。

菱絮深吸一口气,叫一声彩绣,掀开帘子走出去。

“天凉了,熬些秋梨膏罢。”

彩绣以为姑娘是要熬制些自己喝,谁知菱絮吩咐小厮去厨房要了一筐梨,一整日,字也不练,书也不读,挽起袖子与她们一道挤在厨房,熬了几大罐出来。

熬的时候还是不是冒出些奇怪的话来,诸如:“倘使往后,再没有如今这般衣食富足的日子,你们可还愿意跟着我吗?”

最爱抢话的丽珠没吭声,守着锅台似在思考。

菱絮不自觉看向她,脸上是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张与不安。

丽珠先是叹口气,随后扬起个大大的笑脸,极为雀跃:“姑娘姑娘!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住到庄子上了?丽珠早就想自己种庄稼,偏生这院子里的地太小,只能种些果树!啊,届时还能缝制自己喜欢的衣裳,再不必每日都穿得与府里丫鬟们一样!”

“庄子上有炕吗?我们三人可以日日睡在一处啦!炕可大了,夜里可以随意翻身,冬日里烧得……”

开了话闸子,一下子便收不住,满是对往后的幻想,看起来她早早便做了打算。

菱絮轻松起来,也笑:“怕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地,也没有钱买布料。”

丽珠浑不在意:“时日长了总会有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语,一直沉默着的彩绣忽而开口:“我和丽珠早已没有亲人了,姑娘就是我们的亲人,亲人就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菱絮微微笑着垂眸,过了好一会儿才回:

“没错,我们就是彼此的亲人,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

夜里起了风。

菱絮忙了大半日,躺在床上却无半分睡意。

十五六岁的少女,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心里装满了事。

洛承寂生气了,他生气通常要摆在表面上,要她足足地感受到。有时只是说句话,他便气成那样,若知道她即将要做的事,他又会如何?

他赠予的貔貅护身符有千斤重,压在她胸口,令她喘不过气。

前天他便生气了,甚至没有出来见她,若是今晚因失眠而没能入梦,依他的脾气,说不准又要将她强拉入梦中。

菱絮没能等来强拉她入梦的人,只是不知何时伴着风声睡着了。

梦里她来到了一个地方。

这地方她曾以为是草原,后来才知道是洛承寂练字的地方,只不过那字练得与常人不太一样。

深入髓骨的刻痕,猩红的字迹,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交织出令她几近窒息的浓郁恨意与执念。

菱絮对此不陌生,只是免不了头皮发麻,久久不能平静。

他在恨什么?这些字他刻了多久?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这片土地之广袤,抬眼望去,尽头与昏暗的天边连成一片。菱絮甚至怀疑,这片地当真有尽头?

为什么是这几个字,为什么偏偏是这几个字?!

菱絮发觉自己总是无法在这六个字面前平静。

不守诺者,不可饶恕……不守诺者,不可饶恕!

这八个字不止刻在地上,还刻在她脑海里,睁眼闭眼都是他笔锋凌厉的字迹。

梦里完好的双眼此时就是诅咒!诅咒她看清每一笔划痕的边缘,诅咒她看清他下笔时嵌入魂魄的恨,这刻痕有千千万道,她便透过表相,看清这千千万道!

菱絮看得心慌,无端生出惶恐的感觉,她告诉自己不要怕,这些都与她无关,大口大口喘气试图平静,亦不知要落脚在哪里。

可是今夜的梦里只有眼前的东西,抬头是黑漆漆的天,没有人叫她的名字,没有尸山,没有血湖,没有洛承寂。

越喘心越乱,越喘心越慌,她害怕,她愤怒,她开始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最终抱着头缩在角落,叫他的名字。

“洛承寂……”

“洛承寂!”

“我从未对你许诺!”

“我才没有背叛你!”

“为什么不回应?”

“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我从没有做错任何事!”

“错的是你,顾自将我拉入梦中,又顾自要我嫁给你……”

“你能听到是不是?”

“洛承寂,说话!”

“……我曾将你当做挚友。”

……

云端之上,黑衣少年望着她。

这片天永远是昏暗的,现在如此,一千年前两千年前亦如此,黄沙漫天,只有黑灰,她穿白色的衣衫,即便藏在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也能被他一眼认出。

他能看到她的一举一动,看到她偷偷藏在袖口里擦拭眼角的手。

他的一只手臂已看不到完好之处了,无数伤口堆叠在一起,骨肉被削去,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滑下,白骨森森,脸颊上被不知什么东西剜去一块肉,一半是俊脸,一半是血肉模糊;那双握弓拿剑的手,本该白玉无瑕,如今没了指甲,已看不出本来模样,后背衣衫大片撕裂,大大小小的血洞贯穿整个身体。

发冠也不知去了哪里,乌发凌乱撒开,绣有精致云纹的衣袍没了,箭袖没了,白玉腰带没了,从前在她面前意气风发的模样都没了。

他一动不动,恍然感觉不到那能让人死一千遍一万遍的痛意,只是固执地盯着她,死死地盯着她。

漆黑右眼一时变红,一时又恢复墨色,有一股一股的黑色异物,如脉络般埋在皮肤之下,它们时隐时现,在他的躯体之中蹿行。

他此刻诡异得已完全没有了人样。

这个没有人样的少年只在意一件事,她在呼唤他的名字……

洛承寂张口,下意识要答,下一秒猛地呕出一股黑血。

絮絮,絮絮!

他想叫出声,喉间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吐不尽的黑血一股股堵着他的嗓子。

救我一次……

他身躯如柳絮,轻飘飘倒下,又重重落地,有透明影子一遍遍从这具破烂不堪的躯体里撞出来。

剧烈的抽搐几乎要将这具本就破败的身体撕成碎片,可他的眼睛始终未曾离开她片刻,亦或闭上一瞬。

恨,好恨。

什么神佛,什么善恶……统统都该被碾碎成齑粉!

恨啊……好恨……

洛承寂缓缓伸出手,向着那个单薄的身影。

所以可不可以再救我一次,再救我一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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