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荒草丛生,百里风吟跪坐在一人高的坟头前,横抱着策玄的尸骨哭泣。
瓢泼大雨中还站在一个人。
那人是一个白色的虚影,长袍加身侧对着离页,头发完全披散下来,显得有几分憔悴落魄。
大雨穿过他烟丝状的身体,风雨吹起遮挡着他侧脸的头发时,离页才看清他是谁。
百里策玄。
他竟然在死后以一个年轻游魂的样子回来了。
离页和花青徒然放大了眼睛。
在离页的记忆里,百里策玄死后的确是一直跟着千池的。
那样的场景换作其他人一定会觉得很恐怖可怕,但换作是他或者是千池,都会觉得有些凄美。
也就是俗话所说的人鬼情未了。
但那些场景毕竟都是想象,真要见了还会不会觉得凄美就另当别论了。
离页和花青震惊的反应说明了一切。
被吓到才是真实的反应,至于克服恐惧后产生的凄美之感都是后话了。
百里风吟身上的伤还在不断流血,混合着雨水淅淅沥沥地顺着身体曲线向张牙舞爪地枝条一样流向地面,慢慢汇集在一处。
衣服破碎不堪,裸露的胳膊上还有清晰可见的血痕。
策玄在风吟痛苦仰头大叫完之后,朝他走了过去。
策玄站在那里,垂眸看着他,随后缓缓蹲了下去,再慢慢地抬手抚摸上了他的脸。
彼时风轻吹了过来,风吟依旧哭泣着。
四月的谷雨夹杂着狂风并不是那么冷,但长久地站在风雨里,浑身是伤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策玄垂了一下头,长发散落下来,将离页仅仅能看见的侧脸也遮住了。
不过,离页看到他在垂下头的瞬间,肩膀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虚无飘渺的手搭在风吟的肩膀上,五指骤然抓紧。
或许是命中注定离页策玄本为一人,所以离页记得策玄在此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以至于半晌之后听见策玄哑声哽咽道:“回去吧,这里太冷了。”
但风吟完全听不见他说话。
他哭完喊完,便把脸贴近了策玄的额头,满眼死相。
策玄哭得更厉害了,依旧提醒他回去。
就这样一个人执拗地抱着尸体在大雨中凌迟,一人苦苦相劝乃至后面的哀求,离页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竟如临地狱。
那一瞬间,策玄所感所得尽数涌向离页。
对百里风吟的心疼,对自己意外死亡的惋惜以及对命运的无奈,如浪千叠将他淹没吞噬。
他被包裹其中,怎么也挣脱不了。
心脏似乎有数只虫子爬动,奇痒无比却在下一秒集体狠狠咬下。
突然地骤疼,离页下意识地蹙眉,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花青被丢到地上的瞬间,雨中的一幕连带着狂风暴雨一起顷刻间消失不见,他蹲在冰冷的地上痛苦地抽泣着。
声音在空荡的洞穴里回响,他孤立无援心绪如麻。
那些明明只对策玄起作用的情绪在此刻却跨越千年,通过共同的记忆向离页传导。
离页一时之间仿佛被割裂成两个人,离页说:那关你什么事。策玄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离页潜意识里依然觉得他们是两个人,不,是三个。还有两千多年前的曼珠。
他们是三个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他们俩都是独立的个体,凭什么要把所有的不管是坏还是好的东西通通不问他意见似的抛给他!
这不公平!
可那些真实的场景,真实的人,尤其是跨越了千年依然活着的人,百里风吟百里落,师父元机,素问北宫雪应家等等,他们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甚至记得他们千年前的样子。
记得小时候流浪的日子,记得打工时那些老板们的恶行,记得在百里落以前的臭脾气……
可对于只活了二十六年的他来说,明明那个时候,他是在幽蒙谷长大,和娘亲和花青一起逍遥自在地生活。
他到底是谁呢?
离页从怀抱的臂膀中缓缓抬起哭红的眼睛,因为皮肤白的原因,在昏暗的洞穴里显得有点楚楚可怜。
花青从地上爬起来时,就听见离页在哭,便不敢动弹。
印象里离页从来没有哭过,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脸,也只有在欺负它们的时候才会露出邪恶的笑容,像个孩子。
现在却蹲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实在有些难以想象。
花青看见他抬头,弱弱地叫了一声:“阿离。”
阿离是离页的小名儿,幽蒙谷的人有时喊他少主有时就阿离阿离的喊,离页都是会应的。
小精灵要喊他阿离,得看离页的心情,如果心情好,便喊阿离,如果不高兴就喊小魔王。
离页没答应它,红眼垂眸看它,哑声哽咽着问:“你觉得我是谁?”
“啊?”花青有些摸不着头脑,“……”
“……”离页与它两眼相望,想从它身上获取答案。
隔了很久,花青飞到他面前说:“我刚刚不是叫你名字了吗?”
离页问:“我是幽蒙谷少主?”
离页还没有适应族长的身份,便一直以少主自称。
花青:“嗯嗯。”它飞过去蹭了蹭离页的脸,小手拍了拍他的脸,说:“你是我们幽蒙谷一族的少主,族长,是我们的希望。”
“可我不觉得我是希望,我犯了戒,是大罪。”离页淡淡道,“我是百里策玄吗?”
花青这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问自己是谁了。
由于策玄记忆的原因他分不清自己是谁
了。
这……很难办。
对于一个精灵来说,这些它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它没有体会过,更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无法下手。
它憋了半天才说:“你有他记忆,这样的话我不知道。”
离页眸光微敛了一下,细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美丽。
红衣更衬托得他像是一朵小小的蘑菇。
离页本来是想来这里看看策玄和自己有没有地方想象的,被突然的大雨打断,现在他更分不清楚了。
他又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像是寻求一个庇护所,不愿见人。
他靠着冰凉的墙壁看着棺中的策玄,思绪飞了几万里远又在这里终结,他看着看着直到睡着。
黑山接纳了红日,月亮跃出天际,银光洒满大地,一棵棵黑树像是披着银甲的守卫。
他借着朗月走在通往玄吟居的那条蜿蜒小路上,周围极其安静,草木偶尔被风吹一颤,极偶尔的时候还会传来弟子们嬉闹的声音。
就好像回到了一千年以前。
那时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在结束一天的功课之后,借着明月和风灯的光亮和风吟一起回家。
玄吟居是师父赏赐给他们的,是在青槐除祟之后,也就是苍梧二十多年。
说实话,他俩打从确认关系以来就没谈多长时间的恋爱就天人永隔了。
之所以能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全凭在如境都一起修行,下山一起并肩作战奠定下来的感情。
今日一如当年,明月当空照,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抬头望了眼天上的月亮,千年来还是那个样子。
离页收回目光,顺着蜿蜒的小路一直往前走了。
推门进去的时候,千池已经洗完澡在吹头发了。
听到开门声千池按停吹风机,朝他看过来,问:“你今天一天都去哪儿了?”
离页背手关了门,双手放在门框上许久才离开,抬脚朝这边走过来。
他接过千池手里的吹风机,给他吹起了头发,说:“去了一趟听花谷。”
吹风机的声音有些吵,可千池却听见了听花谷三个字,蹙眉问:“你去那儿干什么?”
“看花。”离页说,“想看看你亲手种的桃花,冬天的长势如何。”
千池倏地沉声问:“没去看策玄?”
离页动作一顿,片刻回过神来,说:“没有,我去看他做什么。”
“真的没有?”千池问。
“没有。”离页说得斩钉截铁。
千池再没有说话。
离页撩拨着他的长发,热风吹动。
一个心不在焉地吹头发,一人眼眸流转心里不知在盘算什么。
花青左看看右看看干脆飞到桌边去吃葡萄。
一直静心吹头发的离页,忽然有了动静。
只见,他刚刚撩起了一团头发里,赫然有一些白发。他有些诧异,待在那里不动。
吹风机的热风在一个地方吹了太久,千池感觉脑袋有点烫,便稍微偏了一下头,问:“怎么了?”
离页这才回神,重新摆动吹风机,说:“你怎么这么多白头发?是在愁黑袍的事?”
千池笑道:“年纪大了,有白头发很正常。”
离页“哦”了一声,又问:“要拔掉吗?”
千池:“不,留着吧。”
离页点头。
头发吹干花了些时间,离页往吹风机上缠线的时候,千池突然转过来把还没弄好的吹风机从他手里拿过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环抱住他,往里托了托。
一瞬间肌肤隔着衣服贴近,离页背后一僵,垂眸看着仰头看他的千池问:“又干什么?”
千池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哪有事儿瞒你,最大的秘密洗骨阵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离页说。
千池眯眼看他:“真的?”
离页:“嗯。”
千池依旧不信任地看着他,上半身向后一仰。离页有点拿不准,心跳也渐渐加速。
就在他开口想再补充狡辩的时候,千池突然笑了,抬手摸了一下他脸,接着指背轻轻地扫过他的眼尾,说:“厨房有饭,我带你去吃,明后天雪化了我们就走。”
离页低头看着他,千池满眼笑意不像是故意骗他让他安心。
他“嗯”了一声,便被千池牵起手带着出门去了一楼。
离页想,暂时就不想那么多了吧。
就让他沉溺在千池的温柔中,贪婪的,清醒地沉沦下去。
月光倾泻满屋,饭桌上荤素搭配还有一碗糖水。
吃到最后,离页突然抬起头对千池说:“以后叫我阿离吧。”
千池披散着头发,穿着里衣,一副私人打扮样子坐在对面看着离页,很久很久点点头笑道:“阿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