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葬礼

陆家有事走不开,萧亭一家除过应照时之外,其他人早上的时候就已经到了,他们齐齐跪在北宫雪棺前谢罪,萧亭的眼睛还是红的,她哑声郑重地说了好几声“姑姑对不起你。”

应衫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看着冰棺,悲哀的神情似乎说了无数声对不起,应照兰小声抽泣着,而乌鹊白站在一边不敢跪也不敢说话。

独宿和奚落是在下午的时候,和柳云溪他们前后脚到的。

他们最先来,进到灵堂,看到冰棺里躺着的尸体时,两人皆是一脸诧异和悲痛。

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没人来得及阻止只能被迫接受,死亡之下人人皆是它的囚徒。

独宿走到冰柜前,垂眸看着沉睡的北宫雪。

小时候明媚的小女孩,如今安静地沉睡,没有叽叽喳喳的,没有亲切的问候,安详的死一般的寂静。

寂静得可怕,死亡的气息从不大的冰棺里蔓延开来,侵蚀着所有人的每一寸皮肤,直至冰封炙热的血肉。

独宿觉得那不大的冰棺真的太冷了,他缓缓抬起手,隔着冰墙抚摸北宫雪的脸颊。

奚落一身蓝衣,肩背挺得很直,站在棺前,神情悲凉难耐,额头上的碧蓝发饰被灯照得发亮,晶莹明亮的眸子里漫着水光,她肩膀抽动,用手抵了一下鼻尖。

再过片刻,柳云溪和柳清来了。

柳云溪倒没有他们反应大,他如应衫一样悲痛地看着棺材里的她,而柳清却跪在灵前号啕大哭。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他吸引,他们看见柳清边擦眼睛边哭喊:“北宫长老——你怎么走了呢?呜呜呜呜呜——欠我的钱是还不了了——”

本来还是悲伤的气氛,柳清下意识的话却让几个人破涕为笑。

离页站在千池旁边,扫了他一眼,见他还在抽泣,默默地看着他。

再然后他感觉到柳云溪在看他,他偏移了视线与他对视,柳云溪朝他叫道:“族长,好久不见。”

他话音刚落的时候,所有人都朝他看了一眼,大抵是都知道他的真实族长身份了。

离页看着他的眼睛。

沧桑,无奈。

等人都走了,再问他为什么加入廖吾吧。

半晌,他回道:“好久不见。”

柳云溪朝他悲凉一笑。

离页的视线转而落在那张漂亮的遗像上。

黑白底,一张洋溢着灿烂笑容的面庞,头丝轻盈柔软,泛着淡淡的黄。

年轻的生命消失了。

他好像还记得她与他们在深渊中一起行动的画面。

突然,千池微敛着眸子抬起,眼尾通红,沉声对他们说:“祭拜过了,先出去吃饭吧,让她睡会儿吧。”

半个时辰后,十几个人围坐一桌,饭桌上安静无声,只有碗筷磕碰的和咀嚼食物的声音。

饭菜是一些家常菜,荤素搭配有序,咬在齿间却失去了食物本该拥有的醇香,它们都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吞入胃腹,只觉得刺痛。

离页余光瞥扫着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但在灰暗天穹透过窗子照进来的光亮的映照下,他们那一张张极其有辨识度的面孔上细微的动作组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悲痛。

他垂眸盯着碗里的白米饭,安静地温和地看着这碗米饭。很久之后是千池打破沉默,问他:“不舒服?”

声音响在他耳边,他顷刻回神,桌面上的其他人都朝他投来了视线。

离页匆匆扫了他们一眼,对千池说:“没,我吃饱了,这饭…”

“剩下就剩下吧。”千池说,他扒拉完最后一口米饭,搁下筷子,“今晚都住这儿吧,别回去了。”看向独宿,“廖吾什么时候到?这么重要的日子他究竟在忙些什么,现在还不过来?”

独宿说:“他在忙,在制定下一步计划,应该快到了。”

“就他一个人制定的什么计划?”千池说,“大家都在这儿,都不问问我们意见吗?”

独宿“哎”了一声,“我说风吟老弟,我们是神,神仙办事,很少会问凡人意见的好吗,再说了,廖吾哪次办事不靠谱过,你放心吧,他在天界待的时间比我长,最了解那些神仙和天帝的尿性了,计划条条都是针对他们的,保证万无一失。”

千池默然看着他,半天憋出来两个字,“就凭他养过你是吗?胖橘。”

独宿原来在凡间的时候是廖吾家的一只橘猫,而且很胖。

独宿“嘿”了一声,倒也不是不高兴,淡淡道:“不许叫我胖橘,我现在不胖了。”

千池再没说话,倒是萧亭左看看右看看,最后鼓起勇气想和千池说话,然而刚张开嘴,气音出来的时候,就被应衫及时按住了。

她及时转头,就见应衫一边吃饭一边朝她摇头。

她看懂了应衫的意思,痛苦地皱着眉,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会愈演愈烈,然而没有解决的办法,除非北宫雪复活,否则一切免谈。

她和千池的这段兄妹情也算走到了尽头,无转圜的余地了。

她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默默地拿起筷子,然而却在这个时候听见千池问她:“照时和小花呢,怎么还不见人影?”

那天他看见花与鸣把应照时带走了。

萧亭有些愣怔地看着他,但千池冰凉的视线令她浑身冰冷一片,几秒之后才说:“还,还在鬼城。”

“催。”千池简明扼要,似乎再不想和她说话了。

离页看见萧亭收回神伤的视线,渐渐垂下了头,“嗯”了一声。

好像一个被教育的小朋友。

离页心想。

饭后,廖吾来了,他和千池去偏房谈论计划,其他人在忙东忙西,直到傍晚时离页才一个人去找了柳云溪,带着花青。

客房别院里,他沿着走廊七拐八拐弯弯绕绕,却在路途中看见了坐在院中喝酒的柳云溪。

院中的桃花开得正艳,风过来的时候带过来一阵淡淡的清甜花香味儿,他朝柳云溪的方向迈开步,柳云溪刚好瞥见他朝他看了过来。

离页没有绕弯子的癖好,边走边问:“你为什么要加入他们?也是为了天下百姓?”

柳云溪笑了一声,“你都知道了?”

离页:“嗯。”

他坐下来,看着他,对肩上的花青说:“柳云溪,和他在一起的小孩儿都是幽蒙谷的人。”

“哦。”花青看着柳云溪,“原来你们就是族里在人间的联络人啊。”

“是。”柳云溪说,事到如今他并不打算再做隐瞒,“柳家就是幽蒙谷在人间的联络人,从很久以前就是了。”他看着离页,认真道:“其实我们一开始的目的是想进命轴改变我们不能回去的命运,只是后来萧亭失败了,才改变了意向,和廖吾一样为天下赌一把的,柳清他从一开始并不知情,是后来阵法启动无数人离开而我们留下来的时候才有所察觉,后来形势严峻,我就告诉他了,请你不要和他计较。”

离页:“柳家如今家大业大,不愁吃不愁穿,还备受尊敬,为什么还想回去?”

柳云溪看了他一眼,张张嘴想要说话,却欲言又止,最后蹙眉捏着杯身说:“落叶要归根呐,这儿始终不是我们的家啊。”

离页的心弦像风吹过的花瓣,摇摇晃荡,在春日里突然焕发生机,疯狂生长。

柳云溪他们从某种程度上说的确是没有家的,从出生开始就由长辈告知他们是被遗弃的孩子是犯过错的孩子,是被流放在此赎罪的。

赎罪的种子,回家的渴望从小就烙在了他们心里。

离页再没有说话,看了他片刻,选择站了起来,转身就想走。

朝前迈了一步,身后的柳云溪站了起来,“族长。”

离页脚步一顿。

“请你原谅我们。”

离页胸膛起伏,他仰起头看了眼碧空中的太阳,抬手挡了一下视线,太阳暖黄色的光芒从指缝间流落下来。

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被群山包围的院子里的桃花,群山之上密密麻麻的绿树,共同响着,璀璨的生命,该璀璨般绽放。

他道:“事情结束,如果我们都活着的话,欢迎你们回来。”

柳云溪眼睛睁了睁。

离页往前一步步走,慢慢离开了院子,柳云溪站在原地,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恍惚了。

风中仿佛有一种声音,一种难以形容的频率为他喝彩,整个世界迷离虚幻。

他想不到自己在快死的年纪,还有回去的希望。快乐,激动,夹杂着几分悲壮。

那天,他是故意开车经过如境都的。

离页离开了院子,去双栖阁的路上,他看见花与鸣和应照时总算回来了。

花与鸣面无表情,应照时亦是,两人都臭着一张脸,一前一后离彼此八百米远,还一个朝一个大喊快点儿。

离页远远看着他们,隐约感觉花与鸣身上的气息有些不太一样。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双栖阁,花与鸣红色的衣角消失在门里,他也抬脚往那边走过去。

老远就听见花与鸣大喊:“独宿叔叔,奚落婶婶,你们都来了!”

“是啊,发现这么大的事情,能不来吗?”独宿说。

“你和照时怎么才来?”奚落清冷的声音响起。

沉默。

直到离页踏进双栖阁的门,花与鸣嘻嘻哈哈地遮掩道:“有事。”

奚落还想再问,余光却瞥到了离页,便看向了他。

离页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停下要到屋里找千池的脚步,看向她,隔着一段距离朝她道:“离页。”又向她向独宿点了一下头,便朝灵堂走去了。

独宿看着他的背影,指了一下他,对素问道:“他,他上辈子可没这么没有礼貌。”

素问看了眼灵堂又收回视线:“他不是向你自我介绍了吗。”

独宿抱起了胳膊,哼了一声:“好吧。”

素问接着对他们说起了离页的事情——关于策玄记忆恢复然后是让策玄亲手拿走了记忆。

独宿听完震惊似的“啊”了一声,被素问及时按住了嘴。

离页进到灵堂,就见千池正站在北宫雪冰棺前,一动不动地看着。

他走向前,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千池回头,对他道:“和柳云溪谈得怎么样?”

离页:“还好,等事情结束,如果我们都活着的话,我会让他们回去的,联络人的事情再议。”

千池:“想好了?”

离页:“嗯。”

“还发烧吗?”千池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没之前那么烫了,他垂下手扫了一眼他脖颈和脸上的伤。伤口愈合得还不错,再过几天就能痊愈。

“不烧了。”离页说。

千池笑了一下。

离页看着北宫雪的冰棺,“明天就要下葬了,是舍不得吗?所以才一直留在这儿?”

千池深呼吸一口,“嗯”了一声,悲凉道:“我亲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

离页“嗯”了一声,“那我陪你。”

千池笑了一声,看着他说:“好啊。”

接下来还是忙碌,准备各种东西。翌日,葬礼开始了。

白色的花圈包围的院子里,响起了一声声的痛哭,钉棺的声响像是要他们所有人的心一起击碎。

千池站在院子里紧闭着眼睛,微垂着头,紧抿的唇逐渐开始颤抖,几个小孩儿一声声哭叫着雪儿的名字。

她的徒弟们抬起了棺材。

“日落西山了!”

“嗨!”

“师父最后一天了!”

“嗨!”

“众人帮忙了吗?”

“嘿!”

……

号子喊着喊着哽咽声便传了出来,徒弟一脚跨出门,棺材也跟着离开了家。

绿水青山的小路上,浩浩荡荡的白衣队伍缓缓朝前走,漫天的白色纸钱,死亡的气息传遍了整个如境都。

雪儿的遗容,灿烂的笑容,一路看过如境都的山山水水,千池希望七天之后她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第七天白天,他们一行人在路上摆满了灯,他们希望她夜里回来的时候不要害怕。

他们站在双栖阁门口,从日落等到深夜,终于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银铃声。

像驼队行驶在广阔无垠的沙漠上,突然摇头的阵阵脆响。

银铃声由远方天际为圆心荡开了阵阵涟漪,周围的草木像涟漪一样波动。

所有人激动地提了一口气,面面相觑。

星辰下,黑沉沉地群山前,铺满灯火的小路上,一只戴着银铃脚链的赤脚轻点着地面落下,漂亮的衣裙边的手腕上戴着银铃,一个轻柔的声音:“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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