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吾的法术是无师自通自己领悟的。少时,他常喜静爱好读书,可惜家境并不是太好,书是不能想读就读,读多少就能有多少的,他认得的字是父亲教的。
白天别人干完活儿都去睡觉了,他睡在田地间,感官无限被放大,他能听见很远之外的虫鸣,继而学着道士的样子盘腿而坐,慢慢地时间长了他能感觉到有东西在体内流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后来他不仅可以控制那东西的走向,还可以用之捕猎,减轻家庭负担。
廖吾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望天。
看云是怎么流动,水是怎么漂泊,草和虫子又是怎么生长的。
水给予万物生命,却不要求回报,是至善至纯之物。
但一次山洪让他改变了看法,那时的水变成了世间最残忍的恶魔,所到之处无人生还,房屋田地尽数被摧毁,连狗都淹死在了水里。
他一声口哨召来了一只巨大的雄鹰,站在雄鹰的脊背上,飞越山河和洪流救人无数,把救上来的人全部放到了高处。
“天呐,这孩子竟然能骑鹰,还那么大一只!”
“了不得啊!”
“廖寂堂,璎珞,你家廖吾将来一定…”
“俺就说你家孩子和俺家孩子不一样,这回你信了吧。”
廖寂堂和璎珞讪笑一声,纷纷扭过头看着站在巨鹰脊背上的廖吾,没有开心只有担忧。
风雨迎面而来,七岁的孩童穿着单薄的衣服,眼里比耄耋老人的眼睛还要沧桑,却又同时拥有神的怜悯。
水既可给予万物生命也可摧毁生命。
廖吾最先开始感受天地万物。后来他不再捕猎,变得安静无声,每当朝霞照在他侧脸的时候,父亲总会说,“你的轮廓显得安静又平和,像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将来一定是可造之材。”
廖吾转过头看着他,挪了挪屁股与他同坐在屋檐上,迎着万丈霞光。
再后来到九岁十岁的时候,开始感受人间疾苦。
母亲一日被村子家的傻儿子侮辱了身子,父亲气不过前去理论,却被村长暴打并给予警告不许说出去。
父亲气不过本想等伤好之后再去的,可谁知道在他生病期间,村长竟然将母亲**的事情瞎扯一通散播了出去,从头到尾将他儿子摘得干干净净。
母亲面薄,说了实话没人信,还说她是不是疯了。
廖吾对此记忆尤深,那天晚上在小小房间里,蜡烛的火苗在跳动,倒映在墙壁上的两个影子紧紧依偎着。
他慢慢拉开蒙过头的被子,就听父亲说:“明日我去告官,他李信收的贿赂还少啊,咱村子谁没被他欺负过,听说县太爷是个好官,咱一定可以告赢的。”
母亲哽咽道:“但愿如此吧。”
翌日,父亲暗中找寻了几个被村长“欺负”过的村民,用了好长时间说服他们,明日一早随他去县里击鼓鸣冤。
好在,上天垂怜,这官司大获全胜。县太爷连着查出了村长好多事,于是一家受到惩罚,官职也被罢免。
廖家在此地成了人尽皆知的好人。
经此一事,村里算是太平了。但日子还得继续,廖吾跟着父亲做买卖的三年时间里见识到了很多人,物。
比如,想霸占远方亲戚家田地的富人,想偷东西的骨瘦如柴的小孩儿,咒骂儿媳不得好死的婆婆,赶走老人的年轻人,红杏出墙的人妻……
各种各样,多到廖吾数不过来。
那时候廖吾就已用法术帮忙他们,一教训恶霸,二全力让他们过得更好。
廖寂堂和璎珞对于他会法术之事并不感到惊讶,毕竟有大鹰的前车之鉴,但依旧在晚上的时候与他秉烛夜谈。
璎珞温柔道:“你会法术的事情尽量不要太招摇,以免惹祸上身。”
“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去惹那些富人了。”廖寂堂道。
廖吾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跳下凳子先朝父母作揖,片刻正身道:“抱歉,孩儿做不到,孩儿看不得他们受苦,正如全天下的父母不忍孩童受苦是一样的道理,况且孩儿会法术就比普通人强百倍,善恶有报,却报之又少,恶人活百年,善人连活着都是困难,这些事情总该有人管一管,就如娘亲当年的事就如我们如此艰辛地活着一样,如果,如果那时的我再强大一些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人都祈求神明的降临来解救陷入苦难不得自拔的他们,当有人,有一个人有能力救他们的时候却不救,那和恶人又有什么区别,如果换作是你,你会不会恨我,孩子不愿成为世人口中的恶人,于此,我理应承担起责任,虽万死而不辞!”
廖寂堂和璎珞沉默了。
知了在院子里鸣叫,夜幕下廖吾的神情自若,方寸的话无比庄重,此刻世界寂静下来,倒显得有些神性。
廖吾记得父母最后是开心地笑了,他说服他们了。
此后他一切照旧,斩妖除魔卫道,在当地声名鹊起的同时家族也兴盛起来。他们住进了园林,过上了好日子。
弱冠之年,娶了名门闺秀,夏婉儿。
成婚后,他坐在桌边描绘在窗前插画的夏婉儿的容颜。夏婉儿和他一样喜静话不多,喜欢山海群山也好读书。
暮色里,夏婉儿的轮廓柔美在至极,加之窗外桃花的衬托而更加美丽。
廖吾突然发现他画不出夏婉儿的美。
夏婉儿调了几碟小菜,给他倒了一杯酒,暮色渐渐褪去,夜幕降临,星辰出现,烛火惺忪,慢聊彻夜。
夏婉儿趴在桌子上睡得迷糊,廖吾一点没醉站起来走过去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摇了摇她肩膀,说:“起床了,天亮了。”
天亮就意味着要给璎珞廖寂堂请安。
夏婉儿醉醺醺的可还是第一时间站了起来“啊”了一声,又跌坐回椅子。廖吾大笑,夏婉儿朝他投来了死亡视线。
廖吾还记得夏婉儿在青石板街上回眸地轻笑。
也是在这天,他们捡到了橘猫独宿。
夏婉儿给它取了名字并将脏兮兮的奶猫独宿带回来抚养,好生照顾,廖吾看独宿有灵能旺家,便让它与夏婉儿同住,于是一整晚都能听到橘猫的呼噜声。
三年后,夏婉儿生下一子,取名廖槐夏。
橘猫已长大,出奇地特别喜欢黏着廖槐夏,在廖槐夏很小的时候就陪他玩小球,滚过来滚过去,一岁的时候拦过他要去抓二楼扶栏的手,甚至救过差点被马车撞倒的廖槐夏——当时廖槐夏七岁,狗都嫌的年纪,不念书偷偷溜出去的,独宿满院子找不见他,就去了街上。
廖槐夏惊魂未定吓得哇哇直哭,抱着橘猫说它是救命恩人,独宿当时疯狂用爪子抵着他满是鼻涕泡要蹭他的脸。
廖槐夏倒是老实回来老老实实地把事情交代了,称自己以后再也不敢跑出去了。廖吾没责怪他,只是抱起橘猫,随手在它脑袋上一指,对廖槐夏说:“好生待它,将来或许可为你解忧。”
廖槐夏瞪着大眼:“它要成精了吗?”
廖吾:“……”
夏婉儿:“……”
半晌两人对视一笑,夏婉儿蹲在他面前,“或许吧,你再不许欺负它咯。”
“嗯嗯。”廖槐夏重重点头,与夏婉儿拉了勾。
“走吧,带你换身衣服,你现在像是路边捡来的孩子。”夏婉儿牵着他脏兮兮的手,又站起对廖吾说,“我先带他下去,一会儿再教他补上今天功课。”
廖吾抬手摩挲了一下夏婉儿的脸,“辛苦。”
夏婉儿一笑,带着廖槐夏走开了,橘猫也跟了上去。
廖吾看着他们三个的背影,希望可以永远这样。
只是弹指岁月终究湮灭了。
十二岁的廖槐夏误闯了他的法阵,当场死亡。
廖吾脑中顿时像炸开的花,那一天山洞里只有他一个人撕心裂肺地哭喊。
夏婉儿接受不了晕厥在地,再醒过来的时候虽然没疯但精神一天不如一天。
有时一个人能在花前坐一个小时,有时能一个人跳一天的舞,有时会睡上一天。璎珞整天以泪洗面,廖寂堂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
廖吾眼中忽然布满恐惧的神色,放眼望向群山苍穹——那里有无限顽强的生命,花草树木,鸟雀、野兽,或许它们有一天也会荡然无存。
他的呼吸剧烈起伏,刹那间他做了一个决定,传说昆仑山住着神仙。
于是他跌跌撞撞哄骗神志不清的夏婉儿说去找廖槐夏,带着她远赴千里之外。
马车在密林间奔跑,过了白天,就到夜晚,过了夜晚,又到早上,不知过了多久,他走不动了,他的身体早已不像当初那样坚强又灵活,随着多日的能量消耗变得无比孱弱。
他到了地方,承受了萧亭曾经承受过的一切——被风吹被鸟群袭击,跪爬天梯。
然而他没有找到神仙。
廖吾没有放弃,也没有质问上苍为何不公,他默默地四处寻求医治的办法,跨越山河,度过春秋冬夏,终于在某个世外高人那里求得了灵药。
他欣喜地跪谢了高人,可夏婉儿吃了灵药却迟迟不见好转也就算了,某天突然发起疯来,不光疯疯癫癫地上街捣乱,还咒骂摊主们不得好死,没过多久趁寥吾去找高人的时候杀害了邻居家刚出生的婴儿。
寥吾回来后,就见夏婉儿疯疯癫癫地跑过来指着地上血淋淋的婴儿说,“看,那是槐夏,那是杀害槐夏的凶手,我杀了他槐夏就会活过来了,对不对?”
他缓缓地在哭声和谩骂声中扭过头,看着既急切又惊喜的夏婉儿,流下了眼泪。
他觉得有些累了。他捧起夏婉儿的脸,唇在颤抖。
“廖吾,你今天必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否则就一起去找县太爷评理!”
“你老婆疯了你不好好看着,放出来让她祸害人是不是,你存心的吧!”
“赵家好不容易生下来的男孩儿啊,奶都没吃几天就被你娘子杀了,你说这,这叫什么事啊!”
……
周遭没有一份恻隐之心,廖吾感到失望,他毕竟曾经帮过他们中的某些人。无数的谩骂责怪如潮水般向他袭来,将他淹没,让他沉入冰冷的海底。
再后来,他被迫无奈最终亲手杀了夏婉儿替那婴孩偿命。周遭瞬间寂静下来,他从夏婉儿心脏抽出剑,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抱走了夏婉儿。
那天天上下起了雪,他仰头望着天上的纷飞的雪花,第一次觉得人世凄凉———那些他帮助过的人为何不向着他说话。
他在大雪纷飞的季节里厚葬了夏婉儿,在她的墓前跪了三天三夜,最后一天将头磕到墓碑上,指尖一遍遍沿着她的名字滑下,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
没过一个月,廖寂堂与璎珞相继离世。橘猫受他点化修炼成精,一直追着他报仇,廖吾没有解释,毕竟夏婉儿和廖寂堂都是他杀的。
他去找过那个赐药的高人,然而那个高人早就不在了。
廖吾走出山洞,他内心的善意经此一事并未泯灭,他走遍天地,行善积德化解罪恶,顺便应付独宿。
一次偶然,他盘腿坐在山巅沐浴夕阳修炼的时候,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当年,婉儿是刽子手,他不该因为帮助过一些人而在这件事上有侥幸心理。
相反他该庆幸他们没有替自己说话,他们不是懦夫不是鼠辈是有志之人啊!若这天下都是这样的人,那天下一定会很美好。
对!
他豁然开朗,不再计较当年的事,接着行善积德修炼,很多年以后终于飞升成神。
可是,成神之后才是让他最绝望的。
神本该将凡人一视同仁,没想到也和凡间一样,将凡人分成三六九等。谁上供的钱财多先办谁的事,钱少根本不会多看你一样。还有一些是收钱不办事。
每位神仙都在比香火,谁受得更多,天帝更喜欢谁,谁能封个一官半职……
简直是……
廖吾愤恨又悲哀,几次在朝堂之上公开点明问题并提建议,天帝全都置之不理。慢慢地他就被孤立了,这一孤立就是整整一千年之久,直到独宿的到来他才不那么孤独。
这个被他养大的橘猫竟然和他一样成神了,他很高兴。可他见到自己还是一副臭脸,真是个非常有骨气的猫咪啊。
后来的后来就是如今这副样子了。
廖吾的计划像是成功了又像是失败了,人生走马灯在眼里匆匆晃过,他来不及抓住它就已经离开了。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闹剧,一个理想主义的闹剧与幻想,一切的荒诞不经,所有的不切实际终究会走向同一个结局。
死亡。
廖吾笑得凄凉悲惨,像哭又像笑。
突然,他意识到或许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他不笑了,他要去找夏婉儿和父母了。
他们的墓地历经千年,现在是在一座双子塔下——用吾之脊背撑起,愿后辈幸福。
千池用尽了力气像是失去了最后的支撑,软绵绵地倒在了离页身上,此生最后一幕就是廖吾带着庞大的队伍,沉默着浩浩荡荡地朝城市走去的壮观场面,素问尖锐的哭喊响在他耳边,可他再也无法回她一句话了。
空气里是死亡的窒息感,是末日来临的恐惧。
队伍走过满目疮痍的大地,被烈焰焚烧的公路,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们的面庞,他们躬下腰,咳了几口血出来。
廖吾笑了笑,朝双子塔又走了一步,我马上要来陪你们了,等我。
他们一个个像流星般飞上了双子塔,飞的过程中火舌舔舐着他们的脸庞。
他们落在双子塔的天台上,一起转身。
像是一场与世界诀别的毅然转身。
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宏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这场跨时代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素问的嚎叫声、爆破声、鲜血、火光混在一起。
一行眼泪从廖吾眼里滑下来。
他再走一步。
他们再往前走一步,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火势轰然变大,在双子塔的熊熊的烈火里,而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们的身体化作纷纷的飞尘。
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巨大的藤蔓渐渐往地下缩散,野外奇异高大的植物们缓缓变矮颜色恢复正常,脊背长满眼睛的野兽恢复了原样,抓着笼子发怒龇牙的花青,眼睛变了回去,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眨了两下,懵道:“我刚在干吗?”
一声哀叹传来。
它扭过头,就见元机站在窗前神伤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转过来对花青说,“你回去吧,离页已经死了。”
花青渐渐放大了眼睛,它感觉到什么,在笼子里转过身,只见,天空中划过一道绚丽的蓝光。蓝光后面是冲上天际的浓黑色雾气,蓝光极其漂亮的色彩照亮了半边天际,它刺破了那些黑气,黑气瞬间被打散,像黑色的星辰一样朝八方散开,颜色也随着变淡,最后消失———千池的业障消散了。
消散的业障似乎代表上天原谅了他们,而死亡的结果却显得荒诞滑稽。
蓝光没有消失,它速度极快地划过天际朝一个地方而去。
那是离页体内的命轴和说明书。
花青的泪如雨下,“阿离……”
幽蒙谷内,离页先前设置的禁制消失了。
“阿离……”白发白苏站在离沨的墓碑前仰头看着那道光线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飞到自己头顶的时候化为命轴落了下来。跟随着说明书和一封信。
她收了命轴和说明书打开了信。
——见字如面,娘亲,我要去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失败的概率远超成功,所以我可能活不久了。
另外,命轴我会想办法尽快送回,柳云溪和柳清我已答应过他们,这件事情结束以后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会让他们回来,地址和方法我已告知他们,他们会回来,娘,劳烦你告知全族。
娘,你身体还好吗?
以后我不在身边照顾好自己。
感谢你抚养我长大…………
活下去。
娘。
再见。
离页一向笨拙的嘴能写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虽然很多字写得很丑,还不认识。她的儿子没了,永远地离开了她。
眼泪浸透了薄薄的纸张,白苏泪眼模糊,抬头大叫:
“离页———”
更远的地方,桃源乡的居民们回到了这末日世界。
扭打的人突然停了动作。
了师书吸进一口空气猛咳,断**拍打着他的背,唐字卷蹙眉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烧焦的东西,大楼、小吃车,倒塌的房子和被砸穿的汽车空气里都是焦煳味儿。
杨暄变成一个玩具藏在了唐字卷的裤兜里,闻到如此浓重的焦煳味都能想象这个场面。
来世我们将化为人间风雨,给予万物生命的同时也能掀起巨浪,斩杀一切邪恶。
我们与你同在。
幽山古庙里一声钟鼓声传来,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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