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读书

午后的阳光疏落阔朗,公主府的纱窗被照映得锦绣一般,熠熠生辉。

谢明昭坐马车从郭府回到公主府,刚要休息片刻,韦娘便推门而入。丫鬟婆子们对谢明昭多有不满,可又不敢当面说,也就只能背地里搬弄是非嚼舌根,因此偶有几句话飘进她的耳朵里。谢明昭正要招呼,韦娘直接问道:“想过嫁人吗?”

谢明昭有些意外韦娘会突然这样问,但仍如实回道:“殿下若是不弃,我愿终身陪伴在殿下身边。”

“难道,你没有想过男人吗?”

谢明昭摇头,又轻轻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这问题问得突兀,她有些不明所以。

“好,他们不值得你想。在我看来,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你。”韦娘笑着点了点头,日头照在窗棱上,映出一人影微动。

“干什么呢!”韦娘不悦,转头冲窗棱处大声道:“越往这里跑,不和你自己的人呆着,他们可更要把你架空了!”人影一下没了,谢明昭笑道:“胡姐姐不过是想来说说话,邑司这般严苛,我可得好好想个偷懒的法子。”

“你哪里知道,丫鬟婆子们都背地里说你要争权,故意将她架空了去。焉知不是她授意的?现在见殿下来你这里,她不在自己居所好好待着,也要来你这里凑热闹,怎能不叫人烦?”说罢,韦娘爽朗地合门离去。谢明昭重新坐下,细品着韦娘这番话,心中更添疑惑——前几日霍衡也是这般叫她摸不着头脑,今天韦娘又问了相似的问题。

韦娘平日并不多言多语,今日突然这样问,应当也是听到了什么。谢明昭自己平日不过是公主府和谢宅两地,在公主府的话总是与李维桢形影不离,那唯一可能的便是自家宅子,可自家宅子也并未邀请过什么男子,不过是留了月竹看家。

月竹!

谢明昭心下一沉,当即戴了幂篱,叫了辆马车匆匆往宅子赶。李维桢为方便她来往公主府,特地选了近处,不过半盏茶功夫,谢明昭就远远瞧见宅子大门紧闭,并无任何蹊跷之处。

谢明昭示意车夫停住,她掀开车帘,凝望着紧闭的大门,暗暗安慰只是自己多思多虑了。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谢明昭正欲叫车夫掉头时,宅子大门突然开了。

是个男子,看衣着穿戴,约摸是个公子哥。

谢明昭气不打一处来,可又生生按下了心中怒火,记下了那人的形容特点,又命车夫悄悄跟了上去,那人最后进了王府的门。

谢明昭又若无其事地命车夫继续向前,只装作与那人同路,恰巧路过王府的样子,绕了一圈后,谢明昭又叫车夫在谢宅门口停住。

月竹给谢明昭开门时,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姐姐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我若不来,只怕家里进了贼人也未可知啊!”

“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有月竹在家看着,哪会有什么贼人?”月竹有些心虚,不敢直面谢明昭,接过谢明昭手中幂篱后忙转身给她倒茶。

谢明昭看着她的背影,冷冷道:“男人喝过的茶盏,我可不用!”

月竹闻言,忙活的手一顿,片刻后慌忙跪了下来,再抬头,眼中已是一片泪花:“姐姐,月竹知错了!”

谢明昭冷哼一声,坐在藤椅上:“说吧!”

月竹抽抽嗒嗒地讲了,只说是在苍翠山寺庙中遇见了王府大公子,他问了自己是谁家女子,自己便如实告诉了他。从此之后或是上街采买吃食会遇见,又或是

谢明昭点点头——李维桢为苍翠山寺庙捐了许多香火钱,目的是让寺庙帮忙收留照顾些鳏寡孤独,两个月前李维桢曾叫她去寺庙照看,那时她就带了月竹一同前去,时间都对得上。

月竹继续小声讲了,说那个男子对她一见钟情,十分上心,必日日来问安。他虽是庶出,可到底是长子,家业继承少不了他的。来日将她娶进门,一生一世待她好。

“姐姐,月竹知错了,姐姐不要撵走月竹!”月竹不住地叩首,这话说得凄切哀婉,任是铁石心肠听了也要为之动容。

谢明昭闭了眼,重重叹了口气,道:“一生一世那样长,这人却轻易许诺,岂可当真?”说罢,谢明昭垂了眼眸,将月竹扶起,月竹不肯站起来,只是小声啜泣地伏在谢明昭膝上。

“姐姐知道,你穷怕了,饿怕了,想找个富贵人家做终身依靠。可你有没有想过,做了富贵人家的妾室,日子就能好过吗?你以为进了这深宅大院,后半辈子就衣食无忧了吗?”

月竹一怔,谢明昭见她泪眼朦胧,语气到底是软了下来,伸手揩了揩她的眼角。

“那些高门大户,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今天喜欢这个多一点,明天喜欢那个多一点。纵使美若天仙,不过一年半载,也就丢在脑后了。至于为了歌姬舞姬反目成仇的更是大有人在。”谢明昭抚了她的鬓发,柔声道:“况且,你真的以为,他说要抬你做贵妾,是喜欢你吗?他的算盘,不过是看着你是我的人,而我又是殿下的人。公主府的小厨房里,势力尚且盘根错节,捏了错处要拿你做法。你这么聪明,这其中道理,难道还想不明白吗?”

月竹闷过弯,双唇微微颤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进谢明昭怀中。再抬头,眼中酸楚愧疚的氤氲雾气浮起。

“殿下,月竹私会王家男子,所幸并无酿成大错”谢明昭下跪叩首:“月竹年幼,是我管教不严,还请殿下恕罪!”

夕阳光辉斑驳,疏疏落落地从窗棂的海棠镂空纹中漏进来,红晕光影洒至谢明昭的脊背上,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逶迤影子。偶有风吹过院中松柏,枝叶发出飒飒之声,像是风在呢喃,树在低语,互诉衷肠。

“你一定要活得这样战战兢兢吗?”李维桢放下手中书卷,柔声问道,心疼和不解在眼波中一圈圈荡漾开。

谢明昭避开李维桢的目光,敛着眼眸道:“我本是罪臣之后,如今得此已是万幸...”只是她视线中突然出现了李维桢纤细修长的手,谢明昭不解,抬头恰好对上李维桢双眼。

“在咱们的府邸,你为何还要这般小心?你是怕我不护你吗?”李维桢温柔笑着:“不过,我也是战战兢兢地活着,从今以后,你牵着我,我拉着你,这样可好?”

李维桢伸出的手,让谢明昭无法拒绝。

“殿下为何待我这样好?”

“因为我喜欢你,就像你喜欢我一样。”

整整一个冬日,谢明昭都盯紧了月竹。书房外大雪纷飞,如扯开了的棉絮一般无声地落着。窗棱上糊的明纸透进院中雪光,屋内一片明亮。暖炉里的炭火烧着,李维桢赐了许多珍贵香料,此刻经热气一烘,后调悠长醇厚、雅致中正,更觉暖意。谢明昭只着了一件夹棉寝衣,握笔的手心已微微有些汗意。谢明昭见月竹只是坐在窗下摆弄着手中的刺绣,哼着小曲,外头的白光映着她的山眉水眼,乖巧可爱地晃着脚丫,全然一副年少不识愁滋味的模样。

“月竹,闲着也是闲着,我教你几首诗!”

月竹撇撇嘴,低头继续摆弄着针线撒娇道:“我又不做女夫子,要那么多学问做甚?家里有姐姐识字就够了!”

“读书非为求功名利禄,而是为明事理辨是非。古代贤者,总要学习前人的成败经验当作对自己的告诫。他日你离了谢宅,离了公主,也不会被他人轻贱分毫!”

“怎么,姐姐是要赶我走吗?”

“你看你,怎么又哭了?我怎么会赶你走呢?只是终有一日你要离开的...难道不想嫁人吗?”谢明昭笑着揩去了月竹眼角的泪珠,打趣道。

月竹突然就红了脸,别过脸去,道:“姐姐不羞!”

“好好好,只是若你有了心仪之人,一定要带过来给我掌掌眼!我存了不少体己银子,到时好给你备一份嫁妆!这嫁妆丰厚,底气也就足了,到时在夫家也好自在些!若是不想嫁人,也是无妨。你有学识会女红,自食其力也乐得自在!”

谢明昭招手示意她过来,月竹站在桌案前,谢明昭圈住她,执了她的手,在纸张上轻轻写着,继续道:“这两个字呢,是你的名字。要先写大字,只有大字写得好,骨架明朗了,才能写小楷。要不然,笔力不够,控不住笔,小楷字都粘连在一起,整个人也就黏黏糊糊了。”

“若要识字,可与诗文并行。这诗文朗朗上口,一首诗抄上几遍,权当练字,会背会写之后,这些字也就识得差不多了。”谢明昭掀开绣了竹叶纹样的罩子,从书架上抽出《李青莲全集》和《王摩诘全集》,道:“你先看这两本,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字,意境却是极其幽远。”

“我也未曾见姐姐吟诗,姐姐也是才女么?”

这话问得直愣,谢明昭哭笑不得:“我不是才女,也不会作诗。不过被迫读了不少,也是能品鉴一二的。”说罢,谢明昭盯着桌上的李青莲集出神,自言自语道:“我打小就不如妹妹,妹妹写诗写得又快又好,我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你就从‘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开始”谢明昭掀开诗集,指着其中一首道:“李青莲是天才,杜工部是地才,王摩诘是人才。学完了这三个人,之后再读一读诗经、楚辞、汉大赋,充实了典故和言辞。闲时看一看元白、温韦和小李杜,肚子里有了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

月竹听得眼睛发直,只记住了温八叉,小心翼翼问道:“姐姐,温八叉到底是诗人还是厨子啊?”

谢明昭板起脸:“自然是诗人,他姓温,绰号叫八叉是因为他叉手八次,就能完成一首诗。‘玲珑骰子安红豆’这句就是他写的。”

“姐姐,红豆安在骰子里不合适吧。这红豆可以做红豆粥、红豆饼和红豆糕...”

“别打岔!”

谢明昭佯怒,月竹捂住了嘴,只露出一双杏眼滴溜溜转着。

“先前让你抄的千字文可抄完了?拿来给我看看!”谢明昭合了书本,抬头看着月竹:“你可有哪里不解的,我讲与你听?”

月竹犹犹豫豫地从书架里找出一沓写了字的纸张,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瞧着谢明昭的神色,谢明昭接过,只扫了一眼,眉头顿时拧在一起。

“你...”谢明昭本想训斥月竹,但见她讨好又无助的眼神,已经到嘴边的重话又叫谢明昭给咽了回去。谢明昭心软了几分,耐着性子一一指正抄录中出现的错误,又将历史典故一并说了,直至晌午才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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