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谢明昭收拾好东西,与霍衡一同离开了她待了近十日的小屋。月兰每日都要在门口站好久,眼巴巴地等着谢明昭回家。远远瞧见谢明昭,月兰激动地冲屋内大喊:“姐姐回了!”
月竹也忙活起来,一边备好沐浴热水,一边准备饭菜。晚饭时,月竹不断给谢明昭夹菜,谢明昭难以置信地看着碟中菜食已摞成了小山一般。
“姐姐每日都忙,都饿瘦了!”
谢明昭看着月竹月兰那两张可爱的脸,实在无法拒绝,趁月竹夹菜的空,谢明昭停了筷子,问道:“我去城郊前叫你看的项羽本纪,回来后告诉我项羽是个什么样的。一会我还要去殿下那里,你现在就说来给我听吧。”
“说给姐姐听?”月竹一怔,停了夹菜的筷子。
“怎么,你又偷懒没看?”
“不是不是,我...”
“你若是写了,拿给我看也一样!”
“这...”
月竹小跑着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了卷布帛,谢明昭疑惑,打开来看,竟是月竹将项羽绣了出来。
“我问你项羽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叫你描了他的样子绣出来!”
月兰奶声奶气劝慰道:“姐姐不要生气了,月竹姐为了绣好这个,专门跑去茶馆听了说书的讲项羽,整日不眠不休地绣,连眼睛都熬红了...”
谢明昭一听,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将月竹的脑袋掰开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机智若有若无,理解时好时歹。
时光荏苒而过,转眼已是深秋时节,农收已过,漫山遍野的枫叶好像燃起的熊熊烈火。
李维桢年少时在宫中最喜打马球,红衣白马,球似流星,杖如偃月,马球场上的鲜妍英姿、纵横驰骋,如五月榴花惊艳了整个大明宫。只是如今人在封地,经历种种事端,加之那匹名叫玉狮子的白马也留在了宫中,倒鲜有当初那种恣意快活的心境了。只是如今见了校场马匹,心中仍是微微一动。
“哦,霍将军也在啊!”李维桢兴致盎然:“与本宫更衣,本宫也要尽兴一番!”
“诺!”敏儿取了早就备好的衣服,引着李维桢前去更衣。
一刻钟后,李维桢换好了曾经最爱的大红色圆襟袍,钗环尽除。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日光透过其微微上扬的下巴形成了一个好看的光圈,别样的飒爽落入众人眼底,那是久违了的、意气风发的大周公主。
尽管时过境迁,当她纵马疾驰时,她依旧是场中最耀眼的鲜红!
就是这样的端方艳丽,让谢明昭的心如火灼一般滚烫——大周的公主就该像这样热烈张扬,文能治国,武能入阵。
霍衡亦是微微点头,眸中凝了一层淡淡怀念和神伤。
裴清跟随公主多年,只当她金枝碧霄,却不曾想她也是这样神采飞扬、英姿勃发。
“许久不曾打球,技艺生疏了!”李维桢下了马,笑盈盈地看着谢明昭:“你若学会了骑马,我这匹踏云乌骓就送与你!”
这匹马是大宛良驹,能日行千里,前朝名马“绝影”便是此种马。
称“绝影”是其奔速极快,连影子都追不上。而公主所乘这匹,通体无一根杂毛,唯四蹄雪白,故取名踏云。
谢明昭从刚刚的惊艳中回神,一看到这个比自己还高,口中呼出热气的庞然大物,心中多少发怵,忙摆手婉拒道:“不必不必,我那住处小,月竹月兰也不会养马...”
“不会骑马怎成?”李维桢将缰绳递给裴清,冲敏儿道:“还不给谢主簿绑了襻膊?本宫亲自教,不怕学不会!”
“殿下可是手头上的事情都忙完了?古人云:业精于勤荒于戏...”
李维桢道:“君子习六艺,你自己躲懒又怎的解释?”
谢明昭无可辩驳,只得乖乖由敏儿摆弄一番。
“莫怕,扶住这里,踩好马镫。”
谢明昭依着李维桢,心中十分忐忑。
“用力踩!”
谢明昭一咬牙,鼓足力气上了马。
“主簿先松一松马镫,让本宫踩一下。”
谢明昭第一次自己一人乘高头大马,向下看竟有一种眩晕感。再抬头已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微微颤抖道:“殿,殿下,我不学了行不行。”话虽如此,谢明昭仍是紧紧抠住了缰绳,不由得绷直了身体。看到谢明昭竟也有故作镇静的害怕时候,李维桢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坐到了谢明昭的身后,双臂穿过谢明昭腰肢两侧,将她圈入怀中,贴了个紧。
谢明昭紧紧贴在李维桢心口,唯有如此,她的害怕才会少一些。
李维桢轻笑,左手牵紧缰绳,腾出右臂来对着裴清道:“把马球杆给本宫。”
“诺。”裴清将马球杆双手奉上。李维桢在谢明昭耳侧笑道:“谢主簿,拿好。”
谢明昭牢牢抓了马球杆,李维桢顺势覆上了她的手背,将她的手牢牢握住。
“抛球!”语罢,李维桢轻夹马腹,踏云乌骓便载着两人行至球场正中的地方。
“咣!”一军士鸣锣,场边的另一名军士将马球高高抛起。
李维桢猝然催动马儿驰向那枚马球的落点——“就这样,看准,打!”
踏云乌骓似是许久未得这样畅意奔跑,谢明昭只觉耳边风声嘶鸣,并不敢睁眼。突然右手被李维桢抬起,然后重重一击,从未打过马球的谢明昭顿觉手臂微微酸麻,
马球飞箭似的朝着球门的方向飞去。李维桢纵马追向马球,擎着谢明昭的手再次击打马球。
谢明昭再睁开眼,只见马球如流星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利落的弧线。
“进了!”
她有些不敢相信,侧脸看向李维桢。李维桢莞尔一笑:“谢主簿聪慧,自然是一教就会。这次你自己来!”
李维桢松了她的手,,牵住缰绳调转马头回到了球场正中,对着场边的军士道:“再抛一球!”
“诺。”
军士见公主玩心大起,不敢不尽心伺候。谢明昭虽紧张,已经进了一次球,激动之心未散,对抛出的球跃跃欲试。
身后有公主护着,她还有什么害怕的呢?
李维桢把了缰绳,抬手扬鞭,冲向马球。谢明昭回忆刚刚的击球距离和力道,对准马球便挥杆猛击。只是这次马球直直撞在了球筐上,发出沉闷声响。
李维桢见她满心雀跃,便又多陪她玩了一个时辰。因骑了许久,李维桢只觉后背粘腻,便下了马,将球杆和缰绳一并递给裴清,道:“裴大人,谢主簿就交给你了!”说完,抬头冲谢明昭一笑:“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谢主簿,学会了骑马,以后你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
谢明昭只觉身后一空,声音发颤道:“可是,殿下,你不在我身后,我...”
“总要一个人骑马的!”
“殿下放心!”裴清笑呵呵地冲谢明昭道:“有我和霍将军两个人,你还怕什么?”
“我来教她吧,正好活动一下。”不知何时霍衡牵了缰绳,对裴清道。
“行,我去送送公主!”裴清抱了个拳,随敏儿一同离开了。
公主离去后,校场的军士们都松了口气,大家也都开始做自己手头上的事,也无人在意霍衡谢明昭二人。
“怎么,是怕我会摔了你吗?”霍衡揶揄道。
“不不不,我,必然是信将军。只是,万一我掉下来,将军来不及接怎么办。”谢明昭艰难地扯出一个笑脸,声音已隐隐有了哭腔。
“抬头挺胸,目视前方,双腿夹紧,我要松手了。”霍衡柔声道。“我会护着你的,莫怕!”
过了许久,谢明昭渐渐壮胆适应了一个人骑马,只是仍不会操控缰绳,只能由着踏云乌骓自己跑。
至校场另一端,谢明昭的声音远远飘来:“虽然但是...怎么叫马停下来啊!”
霍衡哭笑不得,翻身上马,朝谢明昭方向飞奔而去。
突然,一只麻雀飞过惊了马,马开始在校场横冲直撞。谢明昭大惊失色,本能地趴在马背上死死抠住马鞍。
霍衡见状眉头一皱,拍马加速前进。待两马相距不过一尺距离时,霍衡纵身一跃,谢明昭即刻被他圈入怀中,不由得心安了大半。
“别怕!”谢明昭感受到霍衡温热的气息,心却反而砰砰跳了起来。很快,马儿在霍衡的操持下安定了下来。霍衡将谢明昭环在怀中,此刻感受到了胸前人儿的微微颤抖,安慰道“别怕,第一次能这般表现,已经很不一般了。”
谢明昭从马上下来后,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晕的,好似踩在棉花一般。公主走后她实在紧张,手指被缰绳勒出了红印也浑然不觉。
“公主说,令堂出身清河崔氏,书画骑射无一不精,你怎么不会骑马?”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学,家就没了吗...”谢明昭仍心有余悸,只是心中那团不服输的性子起来了,她倔强地抬头看着身边的踏云乌骓“再来!”
在马上虽然害怕,但刚刚那阵疾驰,耳边吹过的风和往日坐在马车上的风到底是不一样的。
身体被风声拥抱,恣意舒展的感觉让她迷恋。
她突然明白公主话中深意了。
圣贤书鼓励男子学六艺志在四方,将来可乘马踏遍天下,一览大好河山。
可女子呢?
不会骑马,只能靠脚力,但脚力又能走多远呢?不过是厅堂到厨房。即便有马车,依然是受制于他人。
开始她惧怕这庞然大物,如今骑来,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从未骑过,所以才心中惶恐。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霍衡见她心性坚定,略有诧异,但还是嘴角含笑道:“好!”
一个下午的功夫,谢明昭就学会了控制缰绳。
裴清见状,十分讶异,道:“霍将军可真是会教啊!”
“她自己悟性好,我不过是开始替她牵了会绳。”
夕阳西下,谢明昭与霍衡分乘两匹马一同从校场打道回府。谢明昭刚学会骑马,兴趣盎然,特地绕了山后远路。乌骓高大,谢明昭只觉视野豁然开朗,天地顿宽——她心中欢喜,夹紧了马腹开始在空旷草地上疾驰,比霍衡还要快出半个马头。
谢明昭突然想起李维桢在她耳边温热的语气:“马已经备好了鞍子,辔头在你手,谁能圈住你吗,有谁能挡你的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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