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疏远、兼职与诚实。

下午的体育课进行仰卧起坐的考试。

凌旭站在后排,一边应和着旁边男生的插科打诨,一边有意无意地看着前面的那种乐南知。

他静静地站在尾端,隔离于周围,隔离于世界,眼皮悄然耷下,像某种濒死而孤独的小兽。

“去拿垫子,两两一组。”

老师的口令打破凌旭有些偏了的思绪。

班上的男女人数都是偶数,因此所有的体育课默认前后两人一组。

凌旭注意到乐南知先他一步去拿了垫子,眉梢微扬,“你先还是我……先。”

乐南知擦身而过,凌旭伸出去的手第一次落了空。

他望去,乐南知已经将垫子给了贾镇鑫的搭档。

乐南知朝贾镇鑫说:“请问你能跟我换一下吗?”

班上谁不知道乐南知事凌旭的固定搭档?贾镇鑫眼睛一亮,立马点头,“好的!”很快小跑到凌旭面前。

“抓紧时间,前10组先来。”老师催促的声音阻止了凌旭的蠢蠢欲动,他深深地看了乐南知一眼,转头计数。

乐南知余光撇去,看到了凌旭脸上始终未落下来的笑,他和贾镇鑫商量着顺序,低头浅笑的样子,和多数的从前一样,大差不差。

乐南知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男生,“你先?”

“可以。”

......

凌旭平躺在垫子上,身体随着再一次的哨响有节奏地起伏,眼睛却在每一次的起身时黏附在乐南知的身上,好似这样就能赶走最后终结在他脑海中的疏离与淡漠。

突然,起风了,凌旭移开视线。

一下课,凌旭抓住了乐南知的手,在贾镇鑫怔愣的眼神中拉着他走到某个树下。

乐南知看着他压下来的眉眼,呼出一口气。

凌旭倾下身来,好像把乐南知圈在怀里一样,但是两人的呼吸却始终错位。

在寂静难言的气氛里,他说:“你刚刚为什么和我换?”

“因为我想”,乐南知说道。

没办法的事。他只要跟凌旭说话,靠近,就无法遏制想起乔赫言的冲动,包括现在,他清晰地感受到心率的上升。

“可是你没问我。”

“我以为你一定会同意。”因为凌旭一视同仁,他对谁都好,他来者不拒。

或许是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如此明确地疏远,凌旭没有点到为止,“你气还没消?”

乐南知疑惑:“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凌旭皱眉:“你不是最近一直在远离我吗?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又有人在叫凌旭,声音穿过半个操场,这次乐南知看到了一群国三的学姐学长在挥手,看来他们早已约好。

艾斯兰的校服每个年级都不一样,主色调不变,但是青色是不断变深的。凌旭的人缘已经发散到高年级了吗?乐南知看到凌旭拿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哄叫声立马没有了。

他拒绝或推延了一次邀约,乐南知想,眼前这个男生从开学的时候就很照顾他,给他讲题,陪他聊天,就像一个真正的好朋友一样。

但是乐南知也清醒地知道这只是空间上的便利而已,换任何人来,凌旭也会和他们相处得很好,他就是一个很好的人,而乐南知最怕和这样的人交际。

乐南知无法咀嚼凌旭分给每个人的糖,他在太多人身上闻到同样的甜,咽下去只会让他反刍出当年被戏弄的苦涩。

光影迷离间,凌旭专注地看他,问他生气的原因,多么温柔,多么认真,像止痛药。

乐南知:“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抱歉,我希望你离我远一点,这样对谁都好。”

可是他要毒药,他不要慷慨的光明,要永夜的特权。

良久的沉默后,凌旭声音很轻:“讨厌我?”

看来他生气了,不过,乐南知也抬着眉:“对。”

凌旭彻底没话讲,看着乐南知利落转身的动作,嘴角勾起笑。

有点意思。

凌旭突然想起贾镇鑫的那句话。

[他在吸引你注意力。]

--

或许是昨天体育课的态度太明确,凌旭今天果然没怎么靠近他,乐南知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连每次吃药的数量都控制在了正常范围内。

不过药还是很快见底。

药很贵,放学后,乐南知背着书包,在艾斯兰附近找着兼职。

“基本都是全天的......”乐南知绕了好几条街也没找到合适的,要么就是太晚时间超过了乐家的门禁,要么就是与课程冲突。

走着走着,一家有着暖黄路灯的书店映入眼帘,门前放着一个牌子:

[招书籍整理员,时间无要求,在第二天营业前归类好阅读桌上的书籍。

要求:需对文学有一定的了解程度

工资面议。]

这简直是为乐南知量身打造的。

他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书店没有想象中的大,反而更像一种“读舍”,二楼是读书的地方,乐南知从下往上看,有三四个人在那里坐着。

一楼是围绕式的书架,书架还做了防尘的设计,中间只有一张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有收款码和版本有些老的台式电脑,椅子是很有古韵的摇摇椅,一位头发稀疏的老人坐在上面,他带着老花镜,悠悠然地翻阅手中的书。

听到动静,老人转头打量了下乐南知,嗯.......长得很标致,不过杂绪太多,显得有凶性,咦?还穿着艾斯兰的校服?那真是可惜了。

老人微微摇头,重新沉浸在手里捧着的书上。

与此同时,乐南竹也看到了那本书:

《恶心》

萨特著

巧了。

“存在主义的妙处就是,它肯定了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法消化的食物,让人生理性反胃。”

听他这么说,老人来了兴致:“与其说无法消化,不如说是你的肠胃太诚实,容不下已经腐烂的东西。”

乐南知心神一震,“诚实”吗?

一时之间,他想到了很多因为“诚实”而导致的“地狱”,其中一个就是现在的自己。

乐南知:“诚实......有时候也会带来麻烦。书里说‘他人即地狱’。”

老人一笑,还是太年轻了。

他把书本合上,扶了扶老花镜,“‘当我们无法摆脱他人的目光时,那目光就是地狱’,你在乎那些目光?”

乐南知沉默,说不在乎是假的,就拿凌旭来说,他何尝没想过自己为了让心灵得到须臾的宁静而给凌旭判了死刑是不是正确的。

乐南知:“不。我更害怕我对我自己,也用上了他人看待我的目光。我厌恶他们,也偶尔厌恶无法摆脱厌恶的自己。”

好多的厌恶......乐南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语言是那么的贫瘠。

老人眼神发沉,直觉这个孩子有故事。他没有立刻回复,而是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恶心》的封面,“你觉得你的‘恶心’是弱点?”

乐南知抬头,眼中一片清明,“当然不,那是我还活着的证明。”

老人笑了,他直起身:“左丘山。”

乐南知连忙伸出手:“您好您好,我叫乐南知,很抱歉刚刚的唐突。”

左丘山挥了挥手示意无碍,他将《恶心》递过去,“你看过这本书?”

乐南知接过,眼神流淌着一种隐痛的宁静,“就是看了这本书,我才会写日记。”

他看了眼书上的署名,“原来是‘难见丘山,便不逢冬’的丘山,我还以为是秋叶满山的那个。”

左丘山大笑,“哈哈哈,头一回听人这么解读我的名字,小娃子你很有趣嘛,难见丘山.......好一个‘难见丘山’。这样,你今天买的书我给你免单了!”

见他误会,乐南知连忙开口,“我不是来买书的。”

左丘山:“你来看书?”他瞄了一眼背后的书包,心想现在孩子作业已经这么少了?

乐南知作业当然没写完,他无奈笑了笑,语气真诚,“我是来应聘的。”

艾斯林的校服是定制的制服,设计和面料都是独一档的,左丘山神色奇怪,“是......吗?”

之前怎么没觉得艾斯兰的校服这么碍眼呢。乐南知吐了口气,尽量简单地说了下自己的情况。

艾斯林每年都有“摇号”,名额面对全京华市开放,学费全免,但住宿费和伙食费需要自己承担,也是响应国家教育平衡的号召,唯一的要求是:本地户口。

他说自己是摇号生,家庭并不富裕,自己还在吃药,是来赚药钱的。

左丘山无意揭人伤疤,他也没想到每年就那么几十个摇号今天还就遇到一个,汹涌的愧疚席卷了他的理智,大手一拍,“好!就你了!”

乐南知准备的自我介绍就这么堵在了喉咙里。

“就......这样?”

左丘山有些尴尬,真是脑子跟不上嘴,其实还没考察呢,不过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他清了清嗓,说:“对啊,我看人准得很,你一看就是有文学底子的人。总之,明天来入职吧。”

“工资......”左丘山想了想,“一天100?你就放学过来整整就行,还是要以学习为重。”

太可以了!

乐南知知道左丘山有意帮他,也不忸怩,“没问题!我一定会好好干的!谢谢左......叔叔?”

左丘山嘴角一抽,“我孙子都和你差不多大了,就叫爷爷吧。”

“好的,左爷爷。”

趁着还有一段时间,乐南知在店里逛了逛,将书架上自己不熟悉的题材记下来,打算回去做做功课。

左丘山眼睛漏在书本外,看着乐南知来来回回折腾,想到他之前说的话......如果是看《恶心》而获得启发的话......他会在日记本上写什么呢?

他摸了摸不存在的山羊胡,叫了声乐南知。

“你是哪个南知?‘南风知我意’的那个?”

“差不多。”

......

“我晚上可能待不了太晚,午休的时候我会先过来理一趟。”

走之前,乐南知边看“合同”边说。

合同是左丘山自己手写的,乐南知说只是个兼职没必要的时候,还被他教训了一顿。

签字,画押。

左丘山撕下复写纸,“时间随你。拿着,一人一张。”

乐南知收下,离开。

左丘山看着乐南知慢慢融入夜色的身影,突然喊了一声,“那娃!”

人影停住。

“别读《恶心》了!”

老人嗓在夜晚撕扯起来还是很恐怖的,可乐南知却从这种恐怖里诡异地汲取到了力量。

他大声回:“好——”

转头彻底离开街道的时候,他抖着手快速从书包里拿出了药。

《恶心》啊……他早就没再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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