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子磬见安岚紧紧闭着厚唇不回话,又兀自说了下去:“不信的话你可以亲自来试试,等你变得和他们一样,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安岚稳住心神,质疑道:“也许……这其中根本就没我母亲什么事。”
“哦?”
“如果你有‘叹见梅’,你也可以这么做,下手的人不一定非要是我母亲。”安岚说道,“我也可以这么认为吧?你因为某些事对我母亲怀恨在心,所以把过错都硬推到她的头上,自己装作一副救人于水火的圣人模样。我现在看到的一切,实际都是你自己的戏码。”
池子磬却道:“你不如先进屋。”
安岚抬头思绪复杂地瞧了他一眼。
村子里的百姓几乎全部中招,他们或躺倒在床榻上、或卧倒在地面上,无不例外地捂着自己的腹部惨叫连连。年轻人尚有余力在地上翻滚两下减缓痛苦,更多的则是那些已经饱受折磨的苦命人。额头上随便一摸便是满手的冷汗,动一动嘴唇都像是要消耗掉最后的气力。安岚看着他们苍白的脸色,心里冒出一股有心无力的酸楚。
他跑上前蹲在村妇的面前,想要询问一下对方的状态。
“你们……你们还好吧?是吃了什么才变成这样的?”
他多希望村民们能给予一个河流之外的答复。
屋子里的村妇连抬眼看一下安岚的力气都消失殆尽,若不是她的鼻翼仍旧随着呼吸有规律地煽动,就算被过路的人当作是尸体也是情有可原。安岚不忍再盯着对方细看,可抬头再瞧那床榻上躺着的孩子,竟发现他已经变得毫无动静了。
安岚扑上去将手指放在孩子鼻底下静等,得不到回应的他又将耳朵紧贴对方的胸口。满怀期待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安岚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庞稚嫩的幼童,他将视线移到倒在地上的母亲身上,又抬头凝望着站在屋外没有进门的池子磬。
“他死了。”安岚颤抖着嗓音低声说道。
“‘叹见梅’溶于水中用来内服的功效到底不比直接抹在伤口上的效果要好,你母亲还是手软。”池子磬站在门外,整个人都挡住了射进来的光线,遍布在脸上的阴影使他看起来阴沉而消瘦,活像是从草丛里钻出来报复的蛇蝎。
“我不信!”安岚大叫一声,一巴掌推开挡路的池子磬,朝着下一个屋子奔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是不是喝了外面的泉水?!”
安岚每看见一个人便扑到对方的面前大声质问,然而传进耳朵的除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再也没有其他的回答。他一间间屋子翻找过去,池子磬就这么背着手跟在他的后头,闲庭信步的模样仿佛是在兜转自家的后花园。安岚无心再与池子磬争吵,可对方就像影子一样紧追不舍,那堵住屋门口时大片投下的阴影仿佛也将他圈在了其中,只要他还处于池子磬的阴影之下,就没法让自己撇开心烦意乱的思绪。
接连得不到回应的感受已经迫使他站立于崩溃的边缘……
他好像本不该如此急躁,可池子磬已经将他的心绪捏于股掌之中。
“别问了,你母亲让我带你来这,不是想要让我看着你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情的。”池子磬拦下安岚的动作说道。
安岚一下推开他,似乎想要尽快地走出对方的投影之下。“还有几间屋子没找,我不能放弃。”
“拿去。”池子磬伸开手臂,他的手上拿着一个白色的小布袋。“这是你母亲让我给你的东西。”
“你说的考验?”安岚眼眸一闪,“是治疗腹痛的解药吗?”
池子磬拿着布袋的手往上一提,安岚抓了两下只摸到一把空气。
“解药?算是……解脱的药吧。”
安岚闻言冷下脸,道:“解脱的药是什么意思?”
“让他们解脱苦楚,去往极乐之境的意思。”池子磬紧盯着安岚,仿佛生怕错过对方表情的细微变化。“这里面就是‘叹见梅’啊。”
一阵剑光闪过,安岚手中的探梅剑“唰”的一下将布袋劈开成两半,袋子里的“叹见梅”稀里哗啦地垂直落下,铺散在地的粉末堆同米粉的样子差不了太多。
“可惜了,‘叹见梅’可是很珍贵的毒药,现在寻遍整个市面也挖不出来了,就连你母亲本人都没有留下多少。”
“你怎么可以……”安岚的愤怒致使五官都紧皱在一起,吐息从齿缝中艰难地呼出:“怎么可以如此轻贱人的性命?”
池子磬眯着眼笑道:“轻贱?我明明是在帮他们。”
“他们并不是没有毫无生还的可能!我们可以救他们!”
“怎么救?你看看你这天地之间、方圆百里,你就算出了山群也不能指望马上就能找到一个大夫吧。”池子磬又从衣服里掏出另一个布袋说道,“他们熬不到你回来的时候的。幸亏我这身上还带着备用的,就用这‘叹见梅’让他们一了百了,若是你狠不下心,就谎骗他们这一袋是解药就可以了。”
安岚被池子磬的言语大为震撼。“你……还要再投一次毒?”
“想想你母亲的考验,善意的谎言谁都会说。”池子磬提醒道,“多想想。”
“她是我娘,她宁可自己死都不会毒害别人!”安岚连连摇头否认着,冷静的神色在他的脸上慢慢褪去,内心的不安和愤怒化作淡粉色的细纹攀爬上他的脖颈。“这根本就是你编排出来的戏码,这里发生的事根本就和她无关!还考验?不……她也许根本就不认识你这个人!”
“她认识我,而且她也曾做过类似的事情。”
池子磬没有任何的动摇,俩人原本还算和平相处的气氛在安岚的越发激动中变得分裂和塌陷,独角戏的主角也开始向安岚偏移……
“你或许听说过,你母亲当年参与过的……‘迟夕’事件。”
安岚的喉结上下鼓动,莫名的嗡鸣声一下便盖过了吞咽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无限放大、延续……
池子磬的声音直接而热烈地冲击着他的鼓膜,安岚不能否认他说过的这一句话,他口中的“迟夕”事件,确实是宁微顾在他小时候经常喜欢说起的睡前故事。
“看你的表情想必你也再清楚不过了。我记得‘迟夕’事件好像是二十多年之前发生的事情了吧?那会儿我也在场,还记得那个时候她还尚未同你父亲相识相恋呢。”池子磬的嘴唇微微上翘,似乎说出这个故事让他觉得心情愉悦。“那个时候倒不是这么大一个村庄,只是一个小小的一家三口,他们一家都得了治不好的风寒,倾家荡产买了草药却迟迟不见好。若是就这么放任他们下去,他们很有可能先后死于咳喘。一家三口接连死去,到最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你母亲看他们可怜,便干脆趁着他们熟睡之时,手起刀落,终结了他们的生命。哦……好像用的就是你手上这把……梅剑?”
“信口雌黄!我娘和我说的‘迟夕’事件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故事,凡经历流传皆有不同程度的改写,第一个传出的人和最后一个听说的人所描述的甚至有可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你母亲要将自己的经历讲述给你听,必定少不了添油加醋,对你不利的东西自然是不会让你听到的。不然在你面前怎还配得上‘母亲’二字?”池子磬的一言一辞都套着一副语重心长的空壳,然而在眼下的情形里却只能让安岚倍感厌恶。
“不过,你要知道,你母亲的这种举动并不是在谋杀,而是在解救他们呀。”
安岚沉默了许久,咬牙吐出两个字:“歪理!”
“哪能呀,他们能在那一瞬间死去,倒用不着担心死后没人给收尸了,我可是挖那三个尸坑挖了整整一天一夜啊。”
安岚举剑向池子磬站着的方向一划,剑锋贴着对方的面颊擦过,削下一两丝飘散在外的长发。
“闭嘴!我会揭开你的真面目的,我会……”
安岚转过身,闷头向剩下的两间屋子跑去。
池子磬望着他的背影轻蔑一笑,这次他没有紧跟过去,而是背过身望着相反的方向,静静等着安岚跳下内心纠葛的悬崖。
安岚冲着另一间屋子破门而入,迎面就瞧见了一个村妇正从床榻上翻滚下去,他快步跑上去,在对方落地前一挽手,牢牢地接在了怀里。村妇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温暖,她挣扎两下睁开了一道眼缝,冲着面前施救的好心人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谢谢。
安岚一看便知有戏,这可是一路寻找下来碰见的唯一一个尚有一丝意识的村民。她将对方重新平放在床榻之上,极有耐心地问道:“姑娘,是什么东西让你们腹痛成这样?”
村妇的手腕垂荡在床榻之外,闻言轻轻翘起一根食指,指向一面墙壁的方向。
安岚顺着她的指示望过去,一下子便急道:“真的……真的是喝了外面的泉水?”
村妇抬起的手指异常虚弱地颤抖着,指节只能保持着弯曲的姿势,根本使不出挺直的气力,但她却并未放下,而是继续想要向安岚传递着其他的信息。
安岚想到一记,便道:“如果不是喝了外面的泉水,你就眨一下眼睛。”
等待许久之后,村妇轻轻地、轻轻地扇动了一下眼皮。
安岚在那处的附近搜寻起来,突然就发现不易察觉的墙角之处,有一滩类似呕吐物的绿色半湿润固体,其中还掺杂着丝丝红色,这姑娘怕是直接把血都给吐出来了。
眼下也不计较什么干不干净了,安岚用手指捻起一些,放在眼前细细观察起来。
这是一株植物上的叶子。
还是一片被人咬过、嚼过,继而呕吐在地上的叶子。
可安岚试着放在鼻底下闻嗅,却完全分辨不出它究竟来源于何种植物,又或者说,被吸入鼻子的,尽是呕吐过后的酸臭味。
他们为什么放着正常人类的吃食不管,要吃这种来历不明的叶子?
安岚抬头在屋内扫视了一圈,突然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这间屋子里有常用的家具、有盛水用的水缸、甚至连夜壶都有两个,吃喝拉撒这四样,却唯独缺少了“吃”这一项,那个看上去像是用来储备粮食的竹篓里,竟是连瓜果蔬菜的残渣都看不到。
安岚收敛住自己略有动摇的神色,闷头向另一个屋子里跑去。
最后一间屋子里空无一人,可安岚却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床头旁被打散了堆放的,竟是一颗颗红黑相接,酷似七星瓢虫的野果——相思子。
相思子看着精美别致,实际却是天然的毒物,若是整颗吞下去尚可能有救,可若是嚼碎了往下吞咽,哪怕是找到阎王爷都救不回来……
那这最后一位活着的村民……恐怕他也是救不回来了。
安岚将几颗相思子捏在手心,恨不得当下就将池子磬捅个对穿!
池子磬在撒谎。如果自己当真一时迷糊将“叹见梅”递给村民们自行了断,那才是犯下了无法弥补的过错。对方精心编织的借口,到底是想要看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安岚伸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揉搓了几下,他看着屋外背身站立的池子磬,稍微想了想,便走了出去。
“你说母亲是为了考验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池子磬并没有在意他态度的突然转变,不动身说道:“人想要成事,必须得先脱离幼稚,才能迎来真正的成长。”
“这种成长就是要让我去结束别人的生命吗?”
“这只是基于当下最为正确的判断。”
“如果我把‘叹见梅’给她们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安岚深吸一口气说道,“你会带我走吗?你会带我去见母亲吗?”
池子磬转过脑袋与他对视道:“当然,你的心已经变得和我们一样了,你有资格和我一起走。”
“和你一样,不是和我母亲一样。”安岚道,“把心变脏,成为你的同类人,然后在正道上越走越远,羞耻心会无时无刻阻碍我回归正途……你一个人踏入泥潭还不够,你是要将我一起拉进深渊……”
“你在说什么?”池子磬的话语里充斥着不满的情绪,“我是在救赎你,帮你击败软弱!普天之下,有多少男人外强中干、虚有其表?还是你甘愿装点门面,做那凤毛鸡胆之人?”
“池子磬,池子磬……我都想起来了……”安岚毫不畏惧地将剑刃伸向对方的脖颈,“你们总把我想得太过愚钝,认为我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满不在乎,但我现在很清楚……我母亲当年在别院里关押着的那个男人……”
池子磬发出一声哼笑,安岚顺着他的视线仰头望着天空。
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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