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便有了这二十年……”
“这二十年我当然也没有闲着,而是将这里的规律摸透了。”于晚舒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一片叶哨,随着一串变调的寂音拂过,周围的景色也开始漏出雨雾背后的模样。那片帘幕被掀开,对于林念来说真是算得上重见天日的豁然开朗,而对于于晚舒来说,只不过是拾起了自己埋下的秘密种子。
“在这里,你的意志必须坚定,你的思想必须要真诚而简单,这里像是清澈见底的湖面,又像是被打磨过一回又一回后光线透亮的铜镜,你的任何小想法都会被周围汲取,进而反射到大地。要想不被看花了眼、绕昏了头,就必须沉下心来,平心静气。”
大片的绿色正取代蓝天映入眼帘,于晚舒口中的竹林正渐渐显现。绿色充斥双眼,鼻息也隐隐嗅到了家乡的味道,空山新雨后的竹林温和了两人的眼睛,也舒缓了两人的视线。林念闭眼深深换了几口气,而它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这并非是一片普通的竹林,它实在是太过特殊了。就如同他刚来时那样,天空和大地互换了位置,河流和山川竟要抬头才能看见,云朵和星星被他踩在脚下……一切于他而言都是颠三倒四的。
一根一根的竹竿不是生根拔地而起,它们自天上往地下长去,看着像是头顶悬着牢房里的刑具,时时刻刻都要留意上头的情况,好像一不当心,它就会落下将人劈成两半。
“我在这里待得久了,差不多都觉得要融为一体了。和它们结合,这周遭一切便能为我所控,我想让你看到什么你就看到什么,而我不想让你看到什么,你就算把眼珠子抠出来都是看不到的。”于晚舒举着叶哨夹在手指缝里转了几圈道,“现在能看见竹林了吧?这里就是它‘原本’的样子了。”
竹子切面的锋利程度林念可是有亲身体会的,他忍不住没出息地缩了缩脖子,紧张道:“你说的都对,可为什么我现在看到的还是奇奇怪怪的呢?”
于晚舒并不惊讶,淡定道:“哪里奇怪了?”
“我从开始进来到现在,看到的所有景象都是颠倒过来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于晚舒抬手示意道,“但这没关系,因为我刚来时看到的也和你一模一样。”
林念放宽心道:“那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是我出了什么问题呢。”
于晚舒就笑道:“我可没说问题不是出在你身上啊。”
林念闻言起了一层疙瘩,又紧张道:“我……我有什么问题?”
于晚舒道:“心里的问题。”
“那……要如何解决?”
“这就关乎到你本人了,如果你选择留下那我会教你方法。但如果你选择离开……”于晚舒做出托腮思考的模样道,“我想这个问题其实也并没有非得纠正的必要了。”
“你不是说无论往哪儿走都是走不到尽头的吗?难道真的有方法可以逃离出去?”
“往两边走是走不到的,所以我们得往上面走。”于晚舒指着脑袋上头说道,“你是从那儿掉下来的,而我八成也是从那儿掉下来的,若说这里一定会有条出路,那么也只有上头的可能性最大了。之前只有我一个人有些难办,现在幸好有了你,我们就能做更多尝试了。”
林念仰着脖子出神道:“原来这真的是崖底……”
于晚舒突然凑近道:“你说什么呢?”
“没……没什么。”林念话头一转,先发制人道,“如果我选择留下呢?”
“那我们就不用再找办法啦,留在这里有山有水有河流,也没有闲杂人等扰你清静,想吃的东西转着脑筋想一想便能送上门了。喏,就是这样……”于晚舒闭眼一会儿,再睁开时,她的手上赫然生出了一盘糕点。
于晚舒挑了块放入小嘴细细抿着,待化开之后才道:“多好呀,在这里不愁吃穿,还不用付钱!来!你也尝一块吧。”
林念十分听话,虽没什么心情好好品味,但还是顶着姑娘的视线吃得一干二净。
“这里好像有很多秘密。”
“是啊,但也不是那么生涩难懂。”
“如果我选择留下来,于……于姑娘会教我操纵幻境的本事吗?”
于晚舒莞尔一笑,道:“那要看你的诚意啦,本姑娘只喜欢真诚好学的人。”
林念接住了他的话,急忙转身行礼道:“请姑娘收下阿念为弟子吧!”
“哎哟,别,可别行这么大礼,我随便说着玩呢,我这儿没什么规矩也不死板,不当我徒弟我也是很乐意教的。”于晚舒赶忙去拦住林念,而林念就好像以俯身的姿势被钉在了地上,哪怕姑娘亲自去扶,也仍倔强地同她死磕到底,大有“你不收我为徒,我就能在这里求到天荒地老”的气势。
于晚舒叹了口气道:“好吧,但我收徒也没有那么简单的。更何况你是我第一个徒弟,那便是以后其他徒弟的大师兄了,更得重视起来才行。这样吧,我先考你几个问题,你若回答得让我满意,我便准你做我的徒弟。”
“姑娘请说。”
“那第一问!小时层层包,大时节节高。你猜我说的是什么呀?”
林念愣了愣,抬头的眼神中带着些许茫然:“是……是什么?”
“谜底是笋子呀!”女子笑眼弯弯,眯成一条细线。“你小时候没人这么考过你吗?怎么连这么简单的谜语也猜不出来呀?”
“我……我脑子笨。”
“可不能这样说自己,我再考你一句——层层离锦箨,节节露琅玕。这个指的又是什么呀?”
林念犹豫道:“我还是不知道……”
“还是笋子呀!”女子捂嘴笑了两声,“看来你不是猜不出,你只是单纯不喜欢笋子罢了。”
林念急忙解释道:“当然没有!我很喜欢这里的,尖笋我也是从小吃到大的。”
于晚舒好奇道:“哦?你们村子附近也有一片竹林吗?”
“我小时候和我爹就住在竹林里。”林念同她说道。
“那真是巧了,我以后成家立业也想住到竹林里!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在这样的美景里度过余生,再生个胖娃娃逗着玩玩儿,岂不是神仙一样的生活。”
林念小心试探道:“您还没有成亲吗?”
“诶!怎么能这样问姑娘家家的,太没礼貌了!”
“对不起,就当作这是徒弟对师父的关心吧……”
“好吧,本姑娘就收你为徒。这便给你上入门的第一课了!”于晚舒领头在前,向那一大片竹屋走去。他们两个看出去的世界完全不同,故而林念只敢踩着于晚舒的脚印行走,他紧张到时刻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像走错一步便会掉入万丈深渊。
“不用这么小心,牵着我就可以。”于晚舒也算摸透了林念的性格,干脆直接握住了对方的手腕。“这里还不至于到处都是陷阱,你放心,跟着我走,至少三步以内都是安全的。”
宛如一股暖风刮过心境,林念一下便安心了下来。他看着于晚舒走在前头,对方比他矮上一个脑袋,身高差让前方的景色也算得上是一览无余。成排的竹屋、在其间蜿蜒流淌的小溪流、不断嬉闹飞舞的小鸟……林念想着,如果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那这里一定是块非常、非常美丽的地方。
“到了。”于晚舒松开手道,“这里便是你的第一课了。”
“这……里?”
山洞、激流……既然于晚舒说要带他来修行,那他想着起码当是一个中规中矩、看着便能让人勤学苦练、不问世事的高深之处。可再看这周围……除了倒扣过来的问题,分明就是间再普通不过的空屋子了。
好在这屋子也只是外头看着模样奇怪,内里的一切都和他所熟知的别无二样。
林念走进去一屁股坐在床榻上,手底下硬硬的触觉简直让他梦回童年。他有些不明所以,只好开口问道:“师父,你带我回屋子做什么?”
“你以后就睡在这里了。”于晚舒插着腰在屋内走来走去,点头间似乎对屋子里的陈设十分满意。“当然,这也不仅仅是你睡觉的地方,我们需要在这里解决你的第一个问题。”
“这儿?我的问题就这么简单?”
“修行靠个人,而不假借外物。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屋子嘛,也绝对不能小瞧。”于晚舒说着就将指尖贴上林念的眉心处,而随着一股暖意流淌,林念忽然就在模模糊糊间见到了远在天边的故乡。
“怎么样,这两处都一模一样吧?我可是原封不动地给你搬过来了。”于晚舒笑着得意道,“怕你睡床底板睡不舒服,我还特意将你眼中的景色翻转了一部分,我贴不贴心?”
林念却惊叹于她一开始的动作:“你空手就可以做到这个?”
“当然了,既然都当你师父了,总要先露上两手。”于晚舒站在他跟前道,“不说这个了,选择把你放在这里,一部分是因为我的私心,而另一部分呢,是我觉得一个人只有在故乡的时候才最为放松。”
林念却支吾道:“我看不是……出来这一年可比过去二十年都要有趣得多。”
于晚舒问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你就不想家?”
林念耿直道:“和朋友们待在一起,就从未想过。”
于晚舒闻言其实并不赞同,从她那微微皱起的眉头来看就能琢磨出她的丝丝不悦。但她也未有苛责,只是转而说道:“那你可知道,你最初为何会看见你那朋友在你面前身死?”
“我……”林念纠结着说道,“我也不想看到的。”
“你现在身处的这里其实是有个名字的,它叫作迢迢谷,不远处的石碑上就有这三个刻字。你也知道,从天上掉下来的人最后会来到此处,那些没摔死的自然是会想
设法逃离这里。但迢迢谷是个有意识的峡谷,它为了将天外来客一辈子都锁在这里,便发动了三样东西来迷惑他们的心智。”于晚舒停在此处,提问道:“你猜猜看,那三样东西是什么东西呀?”
“嗯……幻觉、渴望……重要的人?”
于晚舒摇头道:“都不是。这三样东西,一是恨,二是恐惧,三是绝望。首先,你必须有了恨才能到达迢迢谷,这是唯一的通行证,否则你早就在山崖之间摔得粉身碎骨了。其次,你坠入这里之后,必须对周遭有着厚重的恐惧感,只有你害怕这里,迢迢谷才能征服于你。最后你还得经历绝望,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放弃求生的**,选择在迢迢谷得过且过。而要将这三点一次便囊括其中,其中最有效而最直接的方式,便是让来客直面‘失去’。”
“这么说,‘失去’就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所以萧歌压根就没掉下来,这一切只是迢迢谷给我的考验……”林念捂住脸颊长出了一口气,“确认是假的就好,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我的……朋友在我走后都能一切安好……”
“这几年间,也不是没人掉下过迢迢谷,但只有通过考验的才能抵达我此处,其他剩余的就只能困在幻境中迷糊一辈子。原本你也来不了这儿,是我发现的你。嘿!没想到随便一捡,就捡到了个便宜徒弟!”
林念有些郁郁寡欢:“徒儿多谢师父救命之恩。”
于晚舒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乎。“也不能全算作是我的功劳,其实,得亏你在最后还能在心底藏着一丝渴望和希望,我才能将你带到我身边。”
林念低沉道:“希望?”
“阿念。”于晚舒突然唤他道,这一声唤得极其肉麻,惹得林念耳朵都不由为之一动。“你认为恨、恐惧和绝望都是不好的东西吗?”
林念点头道:“当然了,它们只会让我变得懦弱和无能。”
“错啦,它也有好的那一面。”于晚舒玩弄着手中的叶哨道,“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情,就像迢迢谷能够随意玩弄的这三种情绪一样,它们的背后其实还背负着名为‘成长’的两个字。”
林念撇嘴道:“这话我爹也说过,我当时还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做到这般冷静,那就起码得长到他这个年纪……”
“这就是我要教给你的第一件事。”于晚舒竖起一根手指道,“你听说过叶子戏没有?你要学会翻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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