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动起来!”
不远处似乎有鞭打的声响,安岚起初以为是自己幻听,可定睛一看,却发现确有其事。
“磨磨唧唧的,你没吃饭啊!”
是一位睚眦官正在斥责一位背着铲子的锱铢官,高举的鞭子狠狠落下,很快就在对方背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鞭痕,可被打的那位锱铢官完全没有痛呼出声,在安岚的视角下,甚至连忍耐的颤抖都全然没有。
当事人没有出声,可到底还是有人憋不住,气势汹汹地冲了上去。
“你干嘛呢?!谁让你打人的?!”
安岚心中一惊,急忙半身躲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一次两次还打上瘾了是吧?!”费子大声怒斥道,“信不信我也给你丫来一鞭子?!”
“来一鞭子?你算老几?”同他对峙的那位睚眦官挺起胸膛,两人倒是有着差不多的身高,几乎要鼻尖贴着鼻尖对骂。“哈!轮班了!现在可没有你出手的余地!”
费子在下一刻揪起了对方的衣领,而对方也学着他的样子毫不退让。
“咱俩可还有笔帐没有清算!”费子咬牙切齿道。
“你家主子知道你在这儿还有闲心贪玩,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算账?算什么帐?落入耳中的安岚好奇地探出脑袋,格外显眼的动作只一下就吸引了对面人的视线。
“什么东西?”费子扯开嗓子吼道,“什么人?居然敢到这里来?”
安岚暗道不妙,下一秒就见费子直冲自己而来。与其躲躲藏藏,还不如大大咧咧坦白身份以求从宽处理。安岚默默判断着两人间微妙的关系性,一边从草丛里跳了出来,笑着就要同费子打招呼:“是你啊,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费子皱着眉头走近了,他的表情安岚曾经在一种极其丑陋的野狗脸上看到过,皮肤皱在一起,像是泡了水又晒干的宣纸。“你是谁?”费子缩着脖子质问道,“你们睚眦官现在天不怕地不怕,居然还敢闯到沙台来了?”
睚眦官?费子居然没有把他认出来?!
安岚立刻反应过来,一手扯掉头绳,乌黑的长发便披落颈肩,全然遮盖了脖子后头的位置。他随手装着抓挠脑袋的动作,在费子愈发审视的眼神下淡定回道:“走错路了,不是故意的。”
“呵,不是故意的?”说完这句费子侧了侧身,似乎是想让他看到不经遮挡的沙台全貌。“还是你想加入他们?成为反骨村无所凭依的无名奴隶?”
“奴……隶?”安岚小小震惊了一下,他面上表情控制地极好,没能认出他的费子理应看不出任何的异常。“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就真的只是……走错路。”
然而费子却开始审视他,像是审视一个不穿衣服的奴隶一样,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个透彻。安岚随着他的眼神上下移动,少有地产生了浑身**的感觉,而正当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之时,一直面对着他的费子居然放心地将背后面对着他,自己则同方才吵架着的那睚眦官说道:“你们的人,就他了吧?”
安岚还并未知道他们要做些什么。
他看不清那睚眦官的动作,但他想对方大抵是同意了的,费子转回来时便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其中恶劣的性质更多一些,捉弄的成分则很少。他听见费子开口十分嘲弄地叫了他一声奴隶,而后腰间的鞭子落在手上,一甩便打在了他的小腿上,费子绕至他身后推搡了一下,安岚配合地往前一冲,就听费子兴致高昂,像是在艰难痛苦中终于尝到了甜头的无聊大人,也就只有在弱势面前才有逞强的威风。
“过去!送上门来的!”
安岚给自己打上一个“自投罗网”的标签,十分乖顺地走到了那位睚眦官面前。
“怎么是个生面孔?”睚眦官摸了把下巴,在安岚的容貌上停顿了许久,十分迟疑。“我没见过他,他可不是个反骨。”
“尽会说瞎话,你是真瞎啊。”费子一巴掌打在安岚额前,万万没想到他还会来这一出的安岚毫无准备,下意识就咋巴了几下眼睛。“看看这脑袋前头有没有大包?”费子狂妄道,“不是我们,当然就是你们的人了,也只有你们的人,才会想到自己来当奴隶!”
睚眦官被他惹急了,整个人肤色通红,任谁看都是气上了头。他手上的鞭子从方才起就一直握在手中,如今极速颤抖着却没有挥下,好似仍旧有些畏惧对面的费子。安岚从接近之时便一直在观察着四周,这里无非就是两种人——睚眦官和锱铢官,若要再细分下去便又可以拆分为两种——铲沙子的人和拿鞭子的人,而毫无疑问,手上拿着武器的当然更为强势,阶级便靠这些威慑用以划分,而全场手握鞭子的,也就只有面前的这两位了。
在沙台下说话最有份量的,就是身为锱铢官的费子,和另一位同他怄气的睚眦官了。
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有完全公正的平等,输赢也必定会有着微妙的鉴别。在沙台下的宽阔空间里,由费子率领的锱铢官似乎略显一筹。安岚甚至暗暗期许着争吵与殴打的诞生,可却没想到睚眦官能够一忍再忍,鞭子几次甩来甩去最终都没有落到费子的身上。
好像只是嘴皮子滑溜,真要使上真功夫了,却连个屁都憋不出来。
安岚对此失望地摇了摇头。
“就他了!”睚眦官想了半天还是憋出了一句,“扒了裤子带上去!”
带上去可以,可没听说要扒裤子啊!
“不行不行!”安岚大喊着拒绝道,“哪有光天化日下就扒人裤子的啊!”
“哪来的天?哪来的日?只有愿赌服输!有怨气找你们管事的去!”费子指着那睚眦官道,“在沙台场,你们奴隶可没有还嘴的余地!”
不愿就此丢人的安岚几乎使出了最顽强的意志来抵挡下流的做派,费子一人根本拿他毫无办法,而睚眦官也抱着手臂在一旁抖腿看好戏。站在沙台阶梯上的锱铢官奴隶们不知不觉动作就都慢了下来,毕竟在这枯燥无味的日子里,又能有多少机会凑一凑别人的热闹呢?而负责看守他们的睚眦官头领终于无法坐视不管,出手帮着费子一起将他推上了沙台阶梯。
脱不脱裤子是之后的事,起码现在可以先登上沙台。
“跪下!”费子恼羞成怒道。
“站起来!”睚眦官依旧维持着同他对立的人设,抄着安岚的胳膊不让他膝盖落地。“跪下还怎么扒裤子?”
安岚心中为他默哀了片刻,真不知道同有着颈后反骨的他到底是来帮忙还是添乱的。
于是他在沙台上站得笔挺,就看着两方头领互相往对方脑袋上喷唾沫星子。
沙台算是整个反骨村最高的位置,由此处俯视差不多能看清反骨村的全貌。这也是他第一次发现,似乎沙台便是一条分界线,反骨村由沙台自然分成两边,这两边便形成了相互对立的两派。两派的房屋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可里头住的人不一样,居然还能巧妙地改变地界的氛围。当安岚往前方望去时,感受到的是一股热情与友善的气息,那便是包括长老骨卜和铺子老板吕卜在内的睚眦官地界。而当他往相反的方向望去时,感受到的却是冷清和肃静,包括赫哥和费子在内的锱铢官们自初见时便有着不好说话的距离感,少语精炼比起热情洋溢在相遇时差上一大截,或许从一开始便叫人有了不利的偏向。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没想到一个沙台就能将古语冲破,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的两种人,正因为两边散发出不同程度的光亮,便也塑造了不同的个性。
安岚冷静地思考着,就好像古人琢磨的起始问题一样,要溯源之时,还真不知道究竟是沙台的分割促成了不同的族群,还是不同的粗群搭建了沙台的分界。
但,一切似乎都刚刚好。
“脱了你的裤子吧!”
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将他思绪拉了回来,安岚手比脑子快,硬扯着裤腰带不让他们得逞。睚眦官和锱铢官似乎短暂地冰释前嫌,在扒他裤子一事上达成了空前的统一,安岚甚至看到睚眦官大声叫唤着锱铢官奴隶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沙铲居然只是为了扒他一位外族人的裤子?!
安岚露出“不愿再受此屈辱”的神情,放手蹬脚往下一跃,带着打赌两位头领的惊呼声跳了下去。
他想象着自己是条蛇,是一条从高空飞鹰嘴下逃脱而出的小蛇,他落入的不是浩瀚无垠的星辰,也不是广阔无垠的大海,细密的沙子从全身流过,即便憋住呼吸也不能逃避沙砾堵塞……勇敢跃下的小蛇就这么一头扎进了沙堆之中。
理想是这样的,可耳边的嘈杂声一点儿都未被覆盖,坠落直下的感觉也毫不存在。安岚扑腾着站起身,又花了很长时间清理鼻腔和嘴里的沙砾,他揉着通红的双眼定睛一看,才发现沙子不过掩盖了他半身不到,而他一直十分在意的红线则大约在他小腿肚的位置之上。
现在他看上去只是个失足坠落的愚蠢之人,还像是个诡计多端、只为逃避扒裤子才剑走偏锋的无能之人。周围的锱铢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他想起过去在灵漾城里看到的卖艺之人,常常装疯卖傻才能博得大众一笑,如今代入到自己身上,居然还升起一股感同身受的错觉来。
安岚短暂沉思了一秒,决定在费子的怒骂和冲下来之前将自己重新埋进沙堆之中。
合拢双手,往前一蹦,如同跳上龙门的鲤鱼一样,安岚猛地一扎让自己沉了下去。
沙海是绵软的,可也是致命的。安岚感受着沙子将自己全身包裹,而他却连睁开双眼都做不到,徒然地在里头漫无目的地划动。他在沙海中游动着,不断划动的臂膀在不可视物的环境里四处探寻。他要找沙海里的鱼,要找沙海里的宝藏,要手握逃离沙海的钥匙才能抓住脱出的唯一希望。
指尖触到一丝凉意,那希望之光便冲破黑暗照射进眼中。安岚伸手将其握在手中,不顾刺痛地牢牢抓紧着,任由它将自己拉出了沙海。
他高举着手臂从沙堆中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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