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蔺文言死后,萧语才渐渐有些体会到蔺文言当时说过的一切,包括他当时站在她面前,言辞铮铮作响,厉声道:“有我在一日,萧立就绝不可能上位!”
蔺相如此愤怒,这搁在朝堂上,怕是要出人命的。
萧语神情倒很是淡定,似老僧坐定,还有闲情逸致抬手给他倒了杯酒,轻笑道:“缓着点气,都一年了,只要一说到这个,你就如此生气,再生气么,来来回回反正也就这一句,你腻不腻?”萧语将酒倒成了长长的一条线,举手投足间,皆是优雅,人也优雅的很,很是风轻云淡的说,“蔺相也纵横朝堂十余年了,应当不止这点本事,劝人么,要劝就拿出点真本事,否则,本宫就当蔺相不是真心想劝了。”
那时,蔺文言就站在她面前,拂袖而立,山雨欲来,风灌了满楼,廊檐下的那只银铃摆动的十分剧烈。他唇角动了动,终于说了一句与往日不一样的话来:“你想立萧立,也可以,杀了我,就没人会阻拦你,也无人能拦得住你了。”
“正宫无子,三皇子五皇子不都一样是庶子?本宫也是真的不明白,蔺相是为何如此执意的与本宫意见相对?”萧语目光一转,落在眼前这人清清绝立的身姿上,眼中带了点笑,不多,“蔺相与本宫夫妻一场,当知本宫平生最恨别人拿性命相胁,可蔺相还是这么做了,可见在蔺相心中,真真儿的没有和本宫有过半分情意。”
此处是城外山岚寺的观风台,是一处上天入地之所,视野开阔,风雨满身,最适合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密谈。
蔺文言默了片刻,回她:“无聊。”
“本宫是无聊啊,一天天的闷的都要命了,这才出城吹吹风,看看星星,可不知不无聊的蔺相,是怎么也在此地的?”萧语倒了个满杯,收了手搁在描金绣凤的广云袖中,曼声道,“蔺相特意寻了过来,不就是还想和本宫谈谈?谈吧,本宫听着,蔺相打算从何入手说服本宫?是从旧情开始呢,还是从政局开始?”
说这话的时候,萧语的眼风看着高高的露台底下,他们所处的位置太高,底下的一切便如同蝼蚁一般,却也可见红色的公主府的旗帜和黑色的丞相卫队,互相对峙着,从高处看下去,这么的泾渭分明,就像有一条线,永远都存在的一根无形的线,在他们俩的卫队之间,也横在他们俩之间。
蔺文言却就这么孤身而立,就这么看着她,不落座,不开口。
“蔺相在朝堂之上就是这么打败政敌的?嗯?不开口?熬死他们?那本宫还真得认输了,蔺相向来耐性好,本宫是比不过的。”
风雨欲来,山风满台,萧语掩唇低低咳嗽,她脸上半边娇的胭脂有多显眼,那胭脂掩盖住的脸色就该有多苍白,她惯会用鲜艳明亮的颜色来武装自己,特别是在她最势弱的时候。蔺文言无端端的就想到那一年她来天牢中带走自己时,装扮的那样的盛气凌人,正宫装,朱砂红,赤金丹朱步步摇,着凤顶,持玉珠,用当时跟着蔺文言的小童的话来说,“怎么就跟话本里的王母娘娘似的?”
是的,老,老气横秋,这就是蔺文言当时的感觉了,明明是才豆蔻年华的皇家公主,却显得暮色沉沉,这一套华贵的礼服,处处都是死气。
当时的萧语脸上是目不斜视的端庄,金扇之下,唇齿微动,轻声轻笑的问他:“我好看吗?”
蔺文言看也不看的说:“难看。”
萧语不高兴了,小声辩解:“怎么会?这可是敕封大长公主的礼服!”
蔺文言冷哼了一声,敕封大长公主?封是封了没错,五天前才封的,而且是突然封的,事先毫无预兆,除非礼部上下都是神仙,才能在几天之内就变出一套敕封大长公主的礼服来!
天牢历来都是关押重要人犯的地方,进去一趟不容易,除非十恶不赦或者谋反,等闲是进不去的,那相对的,出来一趟也就不容易的很。
这条石板路,蜿蜿蜒蜒的,路不平,还很长。
华乐大长公主声势压人,刑部集体跪在石板道的两旁,连头都不敢抬。
时过境迁,今日的蔺文言已经很难言说当时那一幕,给他的是什么样的感觉了,可能有点震撼,又有点不屑,还十分的愤怒。
更可气的是,还有个明面上装扮的盛气凌人的公主,掩了扇子,在小声的跟他说:“你别生气,你越生气,他们就会越得意!你越是不显,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自然就会怕你,敬你,皇权之下,除非他们想死。”
他正要问这般深刻的道理是从哪位老师那学来的,那当是一位厉害的人物,他要么也去拜个师什么的,正在想着,萧语又得意洋洋的跟他小声炫耀:“我母后教我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他一个白眼翻的差点没晕过去。
她母后?先皇后?先皇后这一辈子都没到过前院,看到的就后宫那一亩三分地!拿后宫教导嫔妃的那一套跟他讲道理?!
别说……还真有两分道理……
他人虽然被萧语捞了出来,但蔺家的大门却是早就被封了的,站在一片狼藉的家门口,有家不能进,有亲人不能见,这般滋味,难以言说。
有人路过,是往日交好的好友,一位世家公子,此刻正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朝他讥讽的道:“文言兄这么快就出来了?”
另一人迎合道:“有华乐公主作保,文言自然无恙,想文言还未入仕途,便已得华乐公主青睐,是我们羡慕不来的啊。”
“不得不说,这可真是家学渊源,你我学不来,学不来!”几人嗤笑在一处。
蔺文言在袖子底下捏紧了拳头,转头就走。
倒不是不能揍这几人,也不是打不过,乱拳打死老师傅,只要他搏了命,让他们挂些彩还是不难的!只不过这些人都有些家世,这一打,怕是刑部又要请他去“做客”,那萧语还得来再捞他一回。
他不愿意事事都和萧语扯上关系,光想想萧语今日那套装扮,沉甸甸的,就让他窒息。
几人见他要走,跟在后面嚷嚷着:“文言兄,别走啊,走这么快,可是急着要去公主府提亲啊?也是,如今只有华乐公主,才能解蔺家今日的困局!”
“所以文言兄就不就得赶紧回去求求人家了吗?”
“前些日子的话说的太过,看来就算是文言兄,也是不得不折腰了啊!”
“快些去求求公主,只要公主一高兴,文言兄的前途比你我都强!”
欺人太甚。
一言不合,蔺文言捏了拳头转身就要揍回去。
抬起的手,被另一人挡了下来,对上的是一张略有些粗犷却一样冷峻的眉眼,道:“阿语受了伤,现在在宫外的公主府里养伤,你去看看她吧。”
蔺文言警惕的看着他,终于开口道:“木公子以为我如此好骗?能被你一骗再骗?”
木易之似是叹息,似是感慨,摇了摇头:“这回阿语是真的受伤了,你也知道,你家这事,是圣上钦点的案子,哪那么容易捞人?昨日晚间她在后宫求陛下宽赦你,陛下盛怒之下,对她行了杖刑,说她要是能受下,便赦了你,阿语,受了。”他又叹了气,“你素来也知道,阿语虽然是先后嫡出,但先后去的早,阿语空有个嫡女的尴尬身份,没人疼没人爱,就算是死了又有什么人在乎?昨日后来是有人求去了太后那,由太后出面,才抢了阿语一条性命下来。”
蔺文言唇角动了动。
木易之继续说:“这事宫里下了禁口令,外面不知道一星半点,折腾了一个通宵,阿语刚刚拿到陛下宽赦你的旨意,就去了刑部接你出狱。于情于理,如果蔺公子不是一个冷血之人,都该去看看她的,不是吗?”
蔺文言的神情终于有所动容,缓缓放下了手,走前,回身问:“你方才说,有人去求了太后,是谁?”
木易之缓缓一笑,指了指自己,言简意赅:“我。”
所以,当蔺文言站到公主府门口时,公主府一如往常,蔺文言本能就反应又被木易之骗了,只是来都来了,那就顺便道个谢,再划清界限,救命之恩他谢了,但是别指望他以身相许!他是有原则的人!
抱着这般的想法,他敲门进了公主府。
公主府的门里和门外,是两个世界。
内院之中,一片忙碌,每个人来去匆匆,不时有人端着水盆往来穿梭。
萧语贴身侍奉的侍女琴音见他来了,匆匆走了过来,难过的说:“蔺公子,公主……这几日不方便会客,您请回吧,知道您来过,公主会高兴的。”
见着琴音眼底的泪痕,蔺文言惊了一惊,平定情绪之后,缓缓的问:“她怎么了?”
琴音拼命摇头:“没什么事!就是今日公主累了!所以不见客。”
蔺文言举步就绕过琴音,三两下上了台阶,一把推开了内室的门。
内室的地上搁着水盆,可能是方才琴音放下的,另外一边胡乱丢在地上的,是今日萧语穿的大长公主的礼服,再往前看,青丝帐幔,影影绰绰,似是有一道人影,趴在榻上,青丝蜿蜒而下,纱幔之后似是有刺目的红色。
蔺文言似想上前,琴音拼死将他拦住,道:“蔺公子!于理不合!真的不可再上前了!”
琴音声嘶力竭,都喊成了这个样子,榻上还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蔺文言记忆中的萧语,就从来都没有片刻安静的时候,就像今日,去刑部接他,也接的这么张牙舞爪,似是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一样。
她本就不会这么安安静静,毫无声息。
蔺文言退了一步,缓缓转身出去,看见琴音在捡拾地上这件礼服,不由问道:“这礼服……”
琴音看了手上一眼,为难的道:“回公子,这是元阳大长公主当时敕封长公主时的礼服,事发突然,公主说借来穿穿,还得还回去的。”
元阳大长公主,萧语的亲姑姑。
蔺文言当时想的却是:元阳大长公主二十五岁才敕封的长公主,而且封了没几天就死了,难怪这套礼服如此的暮色沉沉,老气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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