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负责公案,大理寺负责民案,虽时而有所交集,但毕竟交集不多,更是从来都没有刑部官员坐镇大理寺审案的规矩。
这几日大理寺早早的布告,要开审早年间的几桩灭门惨案,而且还是公审,所以一大早就有好事之人将大理寺堵的水泄不通,准备听一听这陈年旧案要如何处理。
三起案件,三户人家,一年之内都遭遇了灭门惨事,当时在王城内一度引起恐慌,虽已过去了好些年,但是一提起这个,大家都纷纷想了起来那些白日不敢开门,夜晚不敢点灯的日子来,听说大理寺和刑部找到了凶犯,一个个都跑来要听听当年犯下这些案子的到底是何方妖孽!
大理寺后院,俞中苦着脸,轻声和蔺文言说:“蔺相,真的……实在……于理不合……”
蔺文言合上手中案卷,问:“事发佑和十六年,到现在已经三年了,大理寺可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这……”俞中脑门冒汗了。
这倒也不怪俞中,这些官办案的习惯就是这样,没人催就不想办,这三桩案件又都是绝户案,人都死完了,连苦主都没一个,怎能指望大理寺有多上心?
时间久了,又没人催,连俞中都快忘了曾经有这么一桩事了。
蔺文言淡声道:“俞大人,我们这些当官的有时也不能只想着自己,自己顺心了,日子过去了,也就这么算了,我们还是要想想怎么才能为民做主的。”他声音陡然转厉,“三户一百二十三条人命,十岁以下的孩童有十四人,有孕的妇人一名,其他人等若干,这些对于俞大人来说仅仅只是案卷上的一个数字吗!俞大人若还有一丝悲悯之心,就能看见这案卷之上、这些字里行间,全是无辜者的血迹!”
蔺文言将手中案卷重重摔在俞中面前的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沉闷的声响。
俞中惊的浑身一颤,颤颤不敢言。
蔺文言重新坐下,合起双手,说:“不为官声,不为乌纱,若是为了这些屈死的无辜者,三年过去了,俞大人是不是该给他们一个交代了?让他们在地下冤情昭雪,不至于让一百二十三条人命,换来的只是一个糊里糊涂的结束。”
俞中噗通一跪:“大理寺上下但凭蔺相做主,下官没有半分异议!”
蔺文言这才往边上看了一眼,问:“公羊大夫,准备好了吗?”
公羊若离回道:“多日准备,尽在今日!”
“那我们就,升堂吧。”
升堂鼓,杀威阵。
堵在大理寺外的百姓惊讶的看见坐在主审上的是刑部大夫公羊若离,而大理寺所有官员,从俞中开始,都在公羊若离下首,陪坐在右侧,而在左侧,另坐了一人,此人长身玉立,此人面容俊秀却不苟言笑,紫袍蟒服,气势鹤然独立。
在他坐下后,从上面的公羊若离,再到右侧的一众大理寺官员纷纷起身,拜道:“见蔺相。”
百姓嗡了一声,瞬间将话传散出去,不到一刻钟,整个王城的人就都知道了。
蔺相蔺文言,民间青天蔺觉嫡长子,科举之时,高中魁首,迎娶萧国嫡公主萧语,成为镇国公主的驸马,更是临危受命,拜相封侯,亲赴边城战地与北狄谈判,谈判破裂之后,亲守凉州,死战不降,身负重伤。如此行径,当的起他身上所有的光环,当得起他成为大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当得起他是大商唯一的镇国公主的镇国驸马!
蔺文言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一个传奇。
百姓议论之后,纷纷自发跪下了,在大理寺的门外大喊:“蔺相大人安!”
蔺文言有些意外,也有些触动,起身走到殿门口,对众人道:“都起身,今日庭审,除有罪者以外,皆不需跪礼。佑和十六年灭门惨案,本相代表朝堂,来给大家一个交代了!”蔺文言转身对公羊若离道,“公羊大人,开始吧!”
一声惊堂木,鬼神皆无声!
“佑和十六年三月,邻家报案,隔壁一户雷姓人家于午夜突发大火,烧成了一片废墟,经仵作到场查验,雷家共六口人,分别是户主雷甲,雷夫人,和四名仆人,俱惨遭不幸。当时现场烧成了灰烬,身份无从查证,只从邻居口中得知姓雷。近日据本官查阅几年前户部人册、城门路引,已经可以确认,遇害者名雷甲,晋城人氏,于佑和十五年年底携夫人来王城做生意,谁知刚到王城不就便惨遭不幸,那雷夫人还怀有身孕,腹中有一未成型的胎儿,推测怀孕三月左右,就此与父母一同遇难。”
“说的不错,他的确是与夫人一同来的王城,同行的还有家中的四名老仆!”大理寺外,一人分开众人,站在最前,对殿中高声道,“雷甲是我至交好友,当年来王城之后我便失去了他的消息,几番打听都没有回音,却没想到竟然遇害!而且大人说的分毫不错,如果是佑和十六年三月左右的话,他的夫人的确正好怀孕三月有余!我有雷甲当年给我报喜的书信为证!”
蔺文言往外面一看,见是晋城的林明渊,不知他什么时候来了王城。
林明渊对公堂一躬到底:“请诸位大人给我至交好友,给我至交好友的夫人,给我至交好友那未降生的孩儿,连同四名忠仆一个交代!”
蔺文言道:“既是至交,便是苦主,进来旁听。”
“多谢蔺相!”
林明渊从门口入,站在公堂末尾,拱手道:“只要今日能给我无辜亡故的好友一家说法,我林明渊听从诸位大人吩咐!”
蔺文言对公羊若离点点头:“继续审。”
林明渊的出现是计划之外的,公羊若离想了想,问:“林明渊,既然你好友当年无辜失踪,你为何不报官?”
“晋城与王城有千里之遥,路上多是山地,有匪徒出没,所以我很少来王城地界。”林明渊道,“不过当年我给雷甲去了数封书信均没有回音,当时只是怀疑他离了王城,去了别处经商,信路不通才导致我们失去联系,未有一日敢往最坏处设想。直到在王城的掌柜来晋城报账,说起王城那些年的离奇案子,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好友可能出事了。从那以后,我便让管事多多关注案子进展,谁知一过三年竟没半分进展,就连我那好友的名姓,也是今日这位大人确定的!我这才知道,我的好友,的确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这番话不短,公羊若离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便道:“林明渊,若想为你好友报仇,你且将雷甲形容一下,他在晋城做的是什么营生,祖上何人,可曾和什么人有过仇怨。”
“雷甲从他父亲起做的是绸缎生意,那时离开晋城前来王城,也是听说这边有更好的绸缎,他家中人丁不旺,再无亲眷,所以来王城的时候是只带了新婚夫人来的。雷甲为人和气,从不与人结仇,他不可能有仇家。”林明渊也很想不通,自己那和气的好友到底是怎么惹上灭门的大祸的。
公羊若离继续说:“第二桩案件发生在六月,是一户陈姓人家,是六月……”
“大人,等一下。”林明渊下意识就打断了,拧着眉头问,“大人,我那好友的案子还未有定论,能不能先说那个?”
林明渊身为如意楼林家大公子,也是被众人捧习惯了,连同晋州在内的北部几州县的官员听见林大公子的名头都会给几分薄面,久而久之养成了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习惯,不过公羊若离可不是那些官员可以比的,见林明渊插口,惊堂木一拍就喝道:“不得咆哮公堂!用你发言时候自然会请你说话,否则就安静的听着!”
公羊若离今日还有大事要办,不能光陷在雷家的案子里和林明渊打嘴皮仗,他没那个功夫!
林明渊被驳斥,先是愣了愣,然后下意识的就去看高坐的蔺文言,只见蔺文言只看着一处,面沉似水,并无插话的打算。他和蔺文言倒也算相熟,见蔺文言不发一言,心里就明白几分,今日这公审,怕是和蔺文言有脱不开关系,更搞不好自己好友的案子更可能只是个引子。
林明渊心思倒也百转千回,想明白了这一点,遂不再开口,静静的听着,他倒要听听看,自己好友一家的命到底牵涉进了多大的案子里!
公羊若离继续说:“佑和十六年六月初七,有一处民宅于子时着火,经户部比对,邻居确认,可以肯定的是屋中是一户陈姓人家,经营一间不大的胭脂铺,其发妻早逝,有一妾,膝下一双幼子幼女,及家中仆从数人,经查,均葬身于火中。”他特意环顾了一圈台下四周,带了一丝悲悯的道,“应该没有陈家的朋友再站出来了吧?时过境迁,时移世转,到现在可还有人记得城南那一间小小的、数年都未再开门的胭脂铺?”
门外的百姓们发出一阵嗡嗡的低音,然后都互相摇了摇头。
三桩灭门案,都是绝户,说实话,现在王城的百姓与其说是记得那些已经消逝了的人们,不如说是怕祸事有一天找上门来,怕一个要轮到自己,于是他们只记得发生过这样一件可怕的事而已。
至于死的是谁?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方是世人百态。
世上能有几个林明渊,自己身家已是不匪,却能记得自己失踪至交好友,甚至不顾路途遥远,几次亲来王城?
蔺文言目光露出些许浅淡的悲天悯人,一闪而逝。
“同年十一月十三,城北一户人家夜间失火,报案后查,户主姓刘,佑和十五年离开祖籍荷城来王城做生意,事发当天,刘家正在办喜事,给家中独子娶亲。刘家门户不大,人丁不多,娶的也是孤女。刘家夜间走水,邻居起先还以为是因为办喜事,火烛不甚,将火扑灭后才发现刘家全家手脚被绑,掷于柴房,死状其惨,这才报案……”
公羊若离还在叨叨的说着,蔺文言见大理寺左边的院子里不知何时进来一个人,一身黑衣,站在那里不做声的听着。
这样的时候能进大理寺中院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干的人,何况蔺文言只一见他便认了出来。
于是蔺文言也起身,他的座位虽很高,却很靠墙,他一起身公羊若离便看见了,蔺文言给了公羊若离一个继续审的手势,然后从后面离开,也走入中院,走到那人身侧,和他一起看往正过着堂的大理寺正堂。
淡紫色朝服金绣蟒纹的是蔺文言,一袭黑衣则是萧墨樗,一金一黑,同样的飘然御风。
“赤甲和金鱼昨天晚上被人闯进家里抓了,我一猜就是你干的,除了你,谁还有这个能力和本事上萧园抓人?”萧墨樗对蔺文言过来找他一点也不意外,“这几起案子他们做的不干净,但说实话,连我都忘了还有这么几件事了,我也是真佩服你,你是怎么想起来从这入手的?”
蔺文言目光看着远处正堂上端坐审案的公羊若离,淡声道:“我也挺佩服你的,上百条人命,你竟能说忘就忘。”
“教派发展,发展信众,哪一样不需要钱?萧园名声响亮,可论起钱来可真没多少,谁让他们有钱呢?有钱又没什么亲朋好友,也不爱与旁人打交道,脑门上满满的都是肥羊二字,就算我不对他们动手,也会有别人动手。”
“别把你的无耻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说的你好像有多在乎这些人命一样,若不是你认为能用他们扳到我,你会费这么大的劲理这些旧案?”萧墨樗嗤之以鼻,“你我都知道彼此是个什么东西,不用装的悲天悯人,高高在上的和圣人一样。”
“我从没说过我是圣人,此番也不全是为你准备的,无辜之人惨死,无论过了多久,都该还给他们一个说法,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都欠他们一个交代!”
“可你再查也只能查到赤甲和金鱼那,他们是不会把我供认出来的,你白白布局,花费了这么大的心思,做的却是无用之功。”
蔺文言却轻描淡写的说:“谁说我要让他们指认你?”
萧墨樗陡然警觉,问:“你什么意思?”
陈年旧案,上萧园抓人,这么大的手笔只为他手底下的两个喽啰?虽然说赤甲和金鱼的确算是他的心腹和左膀右臂,但是就算蔺文言除了他们,对现在的萧墨樗来说也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指望他们反咬萧墨樗一口则更是不可能。
而,现在,蔺文言却说,他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不是指望能咬出萧墨樗来?
萧墨樗没觉得有多庆幸,反而出了些微冷汗。
一个人,你明明知道他要对付你,他的确出了手段,搞出了大阵仗,结果他却说,眼下这一切不是为你准备的?
能不慌吗?
萧墨樗的心都停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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