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斥候营带回消息,过了昇阳往东,翊国东线平原,所有郡县、村镇都空了。不仅没有军队和平民,连粮草、布匹、铁锅、柴薪等物资都没留下半分。
昇阳东线平原的三十多座城,干干净净如同鬼域,坚壁未遂、清野已成。
苻洵立即率骑兵奋起直追,元承陵却领着剩余的几万大军,以昇阳为界,挖出了宽达两丈、深约一丈半、长约数百里的壕沟,在壕沟以东架设鹿角刺、拒马桩、弩床等物,将他们死死挡在壕沟对面。
元承陵组织的大军,不是为了拒敌伊河以北,也不是为了死守国都,是为了掩护满朝文武、宗室,平原众城的百姓、军队从东线撤离。
洛京长济水师不知所踪,灵昌却传来其他水师的消息。
九月初十,翊国平南侯元旭,集结滬南境内四万水师,又从四大州府调拨两万步兵、与陆斐麾下三万精锐合兵,共计十一万大军,沿长流川一路西进,打过阜门峡。
九月二十六,渝安水师全军覆没、珪山沦陷,大军兵分两路,沿羌水、良水齐头并进、一路北上,驰援崔长治。
灵昌,苻沣八月初发出班师诏令后,并未等待苻洵率军回援。而是亲自挂帅,整肃国境内尚存的所有兵力,一边抵御金州军,一边派人拓宽从澄阳到洛京的暗道,伺机为久攻不下的苻洵补给粮草。
存亡之际,苻沣再一次不计前嫌,与幼弟站上了同一条战线。
十月初十,打得懒懒散散的滬南大军,忽然齐齐从水路撤离,只剩崔长治的金州军,仍在灵昌平原与苻沣僵持。
与数倍于己方的敌方精兵支撑如此之久,近两月的守城之战,也令朝野上下对苻沣印象大为改观。
所有人首次意识到,苻沣不是什么庸碌的傀儡国主,他上马能战、下马能治,任由苻洵骄横跋扈,并非是怯懦软弱,仅仅是因为顾念大局和珍惜亲情、对兄弟宽厚。
十月二十,苻洵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终于攻进已成鬼域的昇阳。
元承陵一直战斗到长刀卷刃、力竭身亡,崩逝于大庆殿前。
永嘉王元承陵,生于征和九年,卒于永嘉一年,短短二十二年,还没来得及学会元旻的治国之才,先学会了他“君王死社稷”的铮铮铁骨。
苻洵站在大庆门下,垂下手中滴血的长刀,默默注视元承陵的遗体,良久回不过神。
然后回身,登上明德门,亲手为其敲响景阳钟,三万声。
“以君王之礼,厚敛!”
从明德门出来,苻洵调转方向往东疾驰,纵马冲入朱明院,一眼就看到了供奉在前堂、比肩停放的两具棺椁——翊庄王与褚太后。
他先以三跪九叩之礼、郑重拜过翊庄王灵位,又支了个火盆、捧起黍稷梗撒入,再为翊庄王上了三炷香。
然后,起身走到褚太后棺椁前,命人推开汉白玉椁。拔出佩刀,一根一根撬出金丝楠木棺钉入的木楔,一把掀开了棺盖,一样一样地,拿出棺材内的王后衣冠、绣有王室纹饰的常服、战甲、彩玉木槿簪。
在院中架起火堆,将它们付之一炬。
棺内只剩三套常服,没有任何王室纹饰,苻洵弯腰捧起它们,珍惜地贴在胸前,慢慢走了出去。
又让人将棺材和灵牌也抬到院中,劈碎了丢进火堆。
走到院门时,他隔着熊熊焰光,回头看了眼那具孤零零的棺椁,笑了。
“她是我的。”
“埋进阳华山,在元氏王陵化成灰的,只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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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洵在昇阳休整两天后,安排高轩和薛怀嘉率骑兵班师、回援灵昌,自己则继续率兵沿东南官道追击。
翊东粮仓,数百万顷水田一望无垠、悄寂无声,朔风卷着细碎雪花,落在他血迹斑驳的铁甲上。他不禁慢下脚步,看着那细碎的雪花静静融化。
沿途官道损毁过半,行军极慢,终于在冬月初二抵达龙城,遭遇了留下来断后的司南侯。
众军兴奋不已、跃跃欲试,苻洵却命他们就地休整。次日,安排两万步兵留着驻守龙城,自己只带着白袍卫和一万步兵,遥遥跟在司南侯背后,看着她率后军渡过淮水,扬长远去。
“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你看,其实我懂”,他举目望向白茫茫江面,攥紧了手心那枚玉佩,笑意恍惚,“可是,我只能做荣国的将军,而身为荣国将军,有太多不得已。”
“为什么,你、你们都不给我机会,一个放弃这身份的机会?”
淮水,蜃洲大陆上排行第三的大河,仅次于伊河和长流川。司南侯渡江时,淮水上已帆樯如云、舳舻千里。
翊国三万水师封锁江面,以淮水为界,牢牢阻挡了苻洵继续南下的步伐。
冬月初六,庄王嫡长子元承祎,在冯太后、丞相元璟、平南侯元旭的拥立下即位,迁都阊江,史称“南翊”。
冬月十八,永嘉王次弟元承赟,在三军郡、燕州、洺州军的推举下称王,定都宛平,史称“北翊”。
北翊各路骑兵得元承赟整编、调度,综合战力大增,坐拥三郡二州大片平原,仓廪尚足,又加高加厚了各城池的围墙、广挖壕沟。冯栩久攻不下,逐渐粮草不济,向西撤军,以地皇山、上阳郡为界,与北翊东西相望。
当戎陵山下起第一场雪,崔长治的大军开始回撤,等高轩、薛怀嘉率骑兵回援时,苻沣已清扫完了战场,着手在废墟上重建城池。
五月初十至今,这场长达半年的混战。荣国得到了伊河以南、淮水以北四百万顷沃土,北宛得到了平阳、定安、武原三大盆地,及三大关隘。
翊国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国土,且分裂为南北两个。
位于淮水之阴的南翊,疆域、实力与荣国不分上下,并列当世两大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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阊江南翊王宫,五岁的幼主承祎跪在宗庙,灯光如海,上千排灵位密密麻麻、贝联珠贯,一眼望不到尽头。
“九叔公,父王和母后真的在这里面吗?”
承祎拿着白娟,轻轻擦拭着至亲的牌位,眼巴巴看着跪在身边的元璟:“我在这儿说话,他们能听到吗?”
元璟举袖拭去眼角泪花,挤出一个微笑:“都听得到。”
旁边地上,放着一个打开盖子的木盒,厚厚一摞信笺,分别写给元承陵、元璟、元旭、姜嫣、周士承、陆斐……
她不但对荣国、翊国局势做了详细分析,还预设了刺杀失败之后、苻洵可能发起几种的攻打方式,每种都给出了应对之策、做了布局谋划,甚至预设了不敌苻洵、昇阳失守,断尾求生、保全实力的实施步骤。
元晴说得不错,她的确是这世上最了解苻洵的人。只是这了解,全都化作了捅向对方的刀。
木盒的底层,用白绸包裹着一叠花笺,全是写给孩子的,每人每年一封、直到十六岁。
元璟又想起去年十月初八,她临出门时,抬头看向茫茫天空,笑容淡淡的:“好累……短短二十多年,怎如此漫长?”
眼前浮现的,却是多年前牵着他的手、在热闹夜市欢呼雀跃的那个孩童。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集贤殿正在编纂《英烈本纪》,他也知道如今正需这些去激励军心,却仍厌恶如此着急盖棺定论,总盼着他们能回来,哪怕只有一两个。
南撤时,满朝文武、阖族宗室纷纷南下,唯独元晴和元晢留了下来。
元承陵组建御敌大军时,元晢不顾妻儿阻拦、毅然弃笔从戎。听说苻洵大破昇阳时,城中已没有活人了,元晢可能也战死了吧。
大祭司带着凰羽寺所有弟子下山,誓死守护元氏王陵。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向不敬鬼神的苻洵,命麾下大将南宫羽为翊庄王元旻扶灵,自己为翊烈王元承陵扶灵,将那对父子厚葬于阳华山元氏陵园。
虽说以君臣父子论,扶灵的人似乎安排反了,但苻洵是敌国将领,总不好要求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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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十五,苻沣带着朝中近臣、新提拔的将领和官员、新征来的驻军,从已拓宽的甬道抵达洛京,接管淮水以北各大城池,统称这四百万顷沃野为东原道,其余地名如旧。
冬月二十,苻沣率苻洵及派驻当地的文武官员,入阳华山拜祭前朝王陵。
浩浩荡荡一群人,刚走到陵园门口便齐齐愣住,不得已停下了脚步。
寒风肆掠,高阔的牌楼底下,一名女子面向他们跪着,青石地面结满冰霜,她满身缟素、披麻戴孝,身前整整齐齐竖着一排灵牌。
苻沣赶紧上前,脱下大氅披在苻萱身上:“阿萱,跟爹爹回家。”
苻萱木然不语,眼眶通红已流不出一滴泪,直到苻沣俯身抱住她,她突然“咯咯”笑起来。在满地灵牌中疯狂翻找,一个一个塞进苻沣怀中。
“看,这是你的女婿,死在守护昇阳的战场。”
“看,这是你的外孙,南撤的时候,城里到处都很乱,他跑得慢了些,被难民活活踩死了。”
她按住了自己小腹,又笑了笑:“你还有个外孙,在这里。”
黑色的血不断从她口中涌出,血是温热的,她的身躯却一点点凉了下去。
“既有洛京会盟,为何还要开战?”
“既早知要开战,为何还要将我嫁与元氏?”
“我这桩婚事,你的女儿、外孙,都不过是你们的缓兵之计,对吗?”
质问的声音单薄而脆弱,细弱游丝,却似千万钢针、直刺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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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拜祭了元氏王陵,收敛了女儿尸骨。
苻沣悲不自胜,遣散了伴驾的文武百官,只留下苻洵相陪,宿在守陵人的居所。
“想多陪陪阿萱。”
入夜后,辗转难眠的苻沣去找幼弟对酌,喝得酩酊大醉、烂醉如泥,于是苻洵就近将他扶进自己的卧房,又出去找醒酒汤。
苻沣刚躺下,屋内景色突变,桌椅、茶几、书架、盆景、柜子等物,忽然以奇特的节奏开始转动,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搅弄万物。
他霎时酒醒了一半,霍然起身站在屋中央,凝神感应。
他从转动的节奏中,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七杀阵!
苻洵还领着白袍卫在外面!
他失声惊叫:“公主快逃!”
阵法转动带起强劲的气流,卷成气旋,地面和天花板震荡不休,屋子里一片混沌。他踉踉跄跄、几次要冲出房间都被无形的力量挡了回去,飞奔到窗前,屋外一片漆黑寂静,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
恍惚记得元晴说过,阵法一旦启动,是无法感知外面动静的。
狂飙的气流,裹挟着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矢,铺天盖地劲射而来,他多年习武,左挡又躲,也被三箭和一刀擦伤,还好伤的并非要害。
而后,一株碧绿破土而出,簌簌摇晃着舒展枝叶,不过须臾便长得粗约合抱,钻出屋顶,同时从枝干上伸展出无数藤条,密不透风地缠住了他,他越是挣扎便捆得越紧。
紧跟着,洪水从屋外四面八方和地底涌来,迅速淹到了他腰部,水位还在迅速上涨…他拖着捆缚满身的藤条极力向上挣扎,同时抬头四顾、寻找着破解之法。
刚一仰头,他惊呆了。
亭亭如盖的树冠上,不知何时结出无数果子,那果子迅速由青转红、膨胀变大,烈烈燃烧成无数火球。火球晃了晃,瓜熟蒂落,成千上万个火球摇摇欲坠。
他虽知道七杀阵虚虚实实,借幻象掩盖真实的杀招,真正面对时仍无比绝望。
原来自己当初为幼弟准备的,是这样绝望的死法。
直面死亡时,苻沣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时间仿佛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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