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阐和苻忆又在吵架,确切地说,是在辩论。
他们研学进度一致,又都思考得很深,于是时常有不同观点,然后就是引经据典、半天不歇气地辩论,大多数时候,谁也说服不了谁。
一个九岁、一个八岁,一本正经谈论如何治国,那场景要多违和有多违和,但锦瑟笑不出来,他们的一些观点远超同龄人,甚至连虞正则都得正经应对。
苻阗也已经启蒙,可资质平平、听不懂虞正则讲学,只能就近安排到官塾入学。锦瑟不以为意,说这是有福之兆,还送阿阗四句话: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苻洵霎时震了震,摊开双手瞧着掌心,苦笑着轻声喃喃:“被聪明误一生的,何止你一个?我和他,我们不都是一样?”
三个孩子都过了黏人的年纪,苻阐和苻忆每天跟着虞先生听学、辩经,跟着秦川学骑马、射箭、舞刀,忙得不亦乐乎。苻阗之前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姨娘们,来了珪山又天天跟同窗玩耍。
有段时间,苻阐不知从哪里看到奇怪的东西,一入夜就拉着苻忆和苻阗回书房温书,说是要给爹娘时间添弟弟妹妹。
苻阗不断摇头:“不要弟弟妹妹,要哥哥姐姐。”
苻忆敲了他一个暴栗:“笨死了,现在添的只能是弟弟妹妹。”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苻阗每天傻乎乎追着苻洵问:“什么时候有弟弟妹妹?”
一句话把油嘴滑舌的苻洵问沉默了,过了半天,苻洵直截了当说:“你不会有弟弟妹妹。”
三年前,颜清和给夫人诊平安脉时说,她操劳过度、多次遭受大寒,元气伤得太厉害,恐怕子息艰难。其实就算颜清和不说,明眼人也都瞧得出来,她畏寒怕冷、手脚冰凉、每逢月信疼得死去活来。
所有加诸她身的磨难与伤害,昇阳那政务繁佚的朝廷有份,东南那四境动荡的军防有份,武原城那一族叛臣有份,柘枝城那对逆王疯后有份。那个她从小到大、仰慕二十多年,豁出性命去保护和拥戴的人也有份。
他自己,更是不可推脱地占着最大一份。
与她拜堂合卺、蜜里调油的三年多光阴,全都是他偷来的,他没脸、也不敢去奢求更多。
他曾疯狂渴望亲近她,无数次梦里,他们像是两朵交融的云,像是一团燃烧的火,像是软藤缠紧的树,癫狂迷乱得想把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
等他们真的拜过堂、喝过合卺酒,可以理直气壮亲近了,他却变得畏畏缩缩、谨小慎微。二十六岁生辰那半个月,他们曾真真切切那么近,美得像一场做梦都不敢想的幻觉。
可梦总要醒,他警醒地幻觉中抽身,借着她那次醋意大发,再不冒犯她分毫。
他像一只饿了许久的老鼠,偷到心仪已久的巨大糖糕,小心翼翼尝了一小口、发现比想象中更美味,就再舍不得吃其余的。只要那糖糕好好在自己屋里藏着,看得见摸得着、每天嗅一嗅香气,就觉得饱足和欢喜。
前几天请平安脉,颜清和又说,夫人这三年多饮食睡眠调理得当、少思少虑心情愉悦,身子已大好。
他听懂了暗示,却只是开始教她练习刀法,看她很快捡回来、一手刀法行云流水,他心里稍微轻松几分——欠她的债,又少了一点。
他不愿放开她,更不愿被她舍弃,却不得不时刻悬着一颗心、预备着再次被她舍弃。
像之前无数次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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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洵十四岁的时候,萧玥娘有了身孕,苻沣每天笑得合不拢嘴。苻洵不明所以,追着哥哥问孩子是什么,女人孕育得那样辛苦,她们的夫君却那么欢喜。
苻沣很耐心地回答他,男子和女子的血脉同时交融在孩子身上,斩不断分不开,是他们最亲密的共同羁绊。一个男子,若同心爱的女子有了这种羁绊,自然会十分欢喜。
他那天恍然大悟,父王那么厌恶自己,别说认祖归宗、看都懒得看一眼,不是他不够聪明伶俐、不够乖顺懂事、付出牺牲得不够多,而仅仅是因为——母亲从来不是父王心爱的女子。
没事……他那时候想,没事,都过去了,未来他一定会跟自己心爱的女子生很多孩子。
白水之畔重逢的那个夜晚,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时候萧玥娘正怀着苻菁。他又想到苻沣说的“孩子”的概念,于是打开衣箱,将里面珍敛密藏的红色锦袍找出来。
五年过去,他长高了很多,那几套衣袍已经穿不上。于是他每天晚上抱着它们,嗅着淡得几乎闻不到的藕花香气,睡得十分香甜。
每睡醒一觉,他就又替他们的孩子取好了一个名字。
那年十一月底,他回了一趟镇安,正赶上萧玥娘生苻菁。她大出血,虚弱得晕厥过去,卧房里的血腥气门外都能嗅到,惨烈得触目惊心。孟太妃在血淋淋的产床前,抱着嚎啕的婴儿欢笑庆贺,苻沣心疼得泪水直流。
他全身血都凉了,站在院子里像一尊僵冷的雕像,仿佛躺在产床上流血的女人,是未来的她。
他摊开一大张宣纸,把自己想过的那些名字全部写下来,再一个一个划去,划到只剩最后一个时迟疑许久,舍不得划去他跟她唯一牢靠的共同羁绊。满屋子血腥气在他鼻端挥之不去,让他抱着那些红色衣袍时不寒而栗。
于是,他在梦里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生儿育女。
有时候她说愿意,于是他找了很多大夫、想了很多办法,让她不用流多少血就生下那个孩子,他抱着她和孩子的时候,心里满满当当十分踏实。他们有了斩不断的羁绊,再也不担心分离。
有时候她不愿意,说怕疼怕流血,于是他掏空心思对她好、逗她开心,带她游山玩水、骑马射猎。虽然没有孩子,但她念着他还算知冷知热,最终也没有离开她,他们一起欢欢喜喜白头偕老。
他在梦里无数次跟她过完了后半生。
那时候的他,从未想过,他们可能压根没有后半生。
洛京会盟之后,苻沣不再催他成婚。只说荣人极重子嗣,他身为权贵重臣更应以身作则。就算决意终身不娶,也总得照荣国习俗,纳几房姬妾,留几个子嗣。
他十分抵触这样冷心冷情地生孩子,因为自己就是这样来的。
苻阙的存在,是为了保住锦瑟性命,当他好不容易寻到合适的孕妇,却忍不住质问那孩子生父——不愿意养,为什么要随随便便让人有孕。
就像质问当年始乱终弃的父王。
那个男人讽刺说,穷人命贱、自然先保全生母。不像他们达官贵人,子嗣各有各的用处,个个都比生母金贵。
文臣武将的子嗣,属于夫家的宗族;国君的子嗣,属于江山社稷、王族宗室、摄政官和满朝文武,属于后妃的母族。
却唯独不属于孩子的生母。
苻洵不忍再让苻沣替他操心。
萧玥娘替他选的、同僚送他的良家子,他一个都不愿碰。总觉得,一个女子豁出性命为男子生儿育女,总会希求换回点什么,比如那个男子的真心。
可他早把真心掏给了别人——那个他可能终其一生都娶不到的女子。
想了想,反正纳妾要花钱,不如多花几个钱,给那些年岁小的清倌赎身。他时常听勾栏的姑娘们说,因为那纸身契和贱民籍契,她们连性命都不是自己的。
他对她们说,他替她们把性命赎回来,尽力让她们锦衣玉食、后半生安乐无虞,但是需要她们替自己生孩子,这只是一桩交换。得知她们很喜欢这样的交换,他松了口气。
可每当他下定决心、要真正成为一名父亲时,几张脸总在眼前晃,一忽儿是幼时无助的自己,一忽儿是惨死的母亲,一忽儿是笑容灿烂的她。
他被牢牢实实地、困死在那些求不得之中。
一切的转机,来自于那名重伤濒死的袍泽……此后,各取所需,两相得宜。
锦瑟很喜欢小孩,家里的三个孩子、保育院的孤儿、义塾里懵懂的稚子,她全都疼爱备至。
有时,苻洵从码头回来得比较早,就去济慈街接她,那是一条被划拨出来、专门抚养战争孤儿的长街。总能看到她耐心替孩子擦拭脏兮兮的脸,教他们用写字算数,一家一家去敲店铺门,送大点的孩子进去做学徒、谋生路。
她身上有一股力量,柔软而坚韧、带着炽热的暖意。夕阳在她脸上镀了层柔光,干净美好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有时候,他们一起出门,在大渡口分道扬镳。
她在岸上跑马飞奔向济慈街,迎着金红色的朝阳,她紫色披风、黑色长发飞拂在江风中,绚烂而明朗。
他在江心乘船驶向水师大营,向着黑沉沉的刀兵,他黑色战甲、白色长刀撕破纯净的晨雾,黯淡而森凉。
一面向生,一面向死。
如此久了,他越来越讨厌她对孤儿们的用心,甚至回家之后也不愿看到三个孩子。
他莫名奇妙地满心烦躁,想冲过去对她嘶喊,没用的!没用的!到处都在杀伐、都在死人,到处是无家可归的战争孤儿,她、她们救不过来的,没有人救得过来!
他日夜不辍地操练水师,这批人在将来也会冲上战场,或被杀死、自己孩子变成孤儿,或杀死别人、将别人的孩子变成孤儿。
遑论北疆那从未停歇过的金戈铁马、腥风血雨。
他想用尽全力说服她,似乎只有说服她,他在练兵时看着那些鲜活的脸庞、血迹斑斑的战甲、锋利的弓弩枪戟,才能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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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那天,济慈街所有棚屋墙壁破洞都已补好,屋顶的稻草都已加厚,稻草还剩余不少,全都用来垫作床褥,炭火、棉花、柴薪等御寒物资业已就位。
锦瑟在济慈街反复逡巡,确认过冬准备俱全后,松了一口气,安步当车走到街口。苻洵倚靠牌楼歪歪站着,牵着一黑一白两匹马,见她过来,赶紧展开厚厚的貂裘迎上去。
“这么冷的天,还天天往这儿跑”,苻洵替她解下罩在外面的夹棉披风,放到马背上,展开貂裘替她穿上,“你如今身子虽大好了,还是得注意,受了寒又半月半月地喝药遭罪。”
锦瑟看着他慢条斯理替自己整理衣领、袖子,笑盈盈道:“早先可是你说的,进这些地方莫要穿得太好。”
苻洵牵起她的手、将她扶上白马,再纵身跳上黑色健马,与她并肩慢慢往提督府遛去。
他眉眼漾着笑意:“今天立冬,我让他们去集市买活鹿回来现宰,回去吃热腾腾的锅子。”
锦瑟轻轻叹了口气,回头遥遥看向济慈街:“阿洵,咱们多买些鹿肉,也让他们好好过个节?”
苻洵摇摇头:“买些羊肉和猪肉就行,羊肉煮着吃,猪肉包饺子。”
锦瑟不解:“府里也不差这些银钱。”
“不是舍不得钱……对于他们,鹿肉太过昂贵,或许这辈子都吃不上第二顿”,苻洵脸上笑容消失,目光露出悲伤,轻声道,“这就跟我让你莫要在他们面前穿得太好一个道理。”
“知道世上有那么好的东西,却注定不能长期拥有,是一件太痛苦和残忍的事。”
锦瑟觉着他此话颇有深意,却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已到提督府门口,檐下站着一个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影——郎琊。
苻洵示意她先进去,然后走近郎琊,低声交谈了几句,声音突然高了几分,带着难以置信。
“兕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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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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