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金州城。
荣**队已在城下驻扎了近一月。
太尉苻洹亲自挂帅,由戎陵大营、摩云大营、英平郡、澄洛驰道、洛京等地调集共计十万精兵、辅兵不计其数,从四面八方将金州锁成一座孤城。
不同于苻洵速战速决的闪电战,苻洹的风格十分稳健,围城之后甚至未发起进攻,只是不断从附近山坡砍伐树木、搭设营地、挖掘战壕、阻断水源、截杀突围的将士。
褚钧良登上北边城楼极目望去,白茫茫的帐篷像一朵朵云,盖在山坡上望不到边际。暮色乍起,荣军营地里炊烟袅袅,吃饱喝足的荣国士兵开始唱歌,他们大都来自凤台、英平、玉照,带着浓浓故乡口音,反增些许淳朴苍古之感。
歌声起先零零落落,逐渐越来越整齐,音调激昂雄浑、在寥廓的山谷激起一阵阵回响。
他又向东望去,夏河烟波浩渺、流向崇山峻岭间的峡谷,水面空空如也——不会再有粮草供给了,苻洹安排人在夏河水道狭窄处沉下铁锥、布设铁索横于水面,阻拦运送粮草援军的船只。
城内剩余的粮草俭省些,还能撑半个月——希望越来越渺茫、逐渐消泯的半个月。
褚钧良走下城墙,走过关门闭户的街道,途中遇到的士兵全都有气无力、无精打采,粮草还能撑半个月,盐缸却已见底。珍敛秘藏的那几缸盐,是预备在突围或大战前夕吃的。
他深吸一口气,迈开沉重的腿走上东城门上的望楼,看见拿着千里镜眺望的主帅,膝盖一弯正要行礼,崔玄仁转身一把搀住他:“没盐吃,这些虚礼就免了,省点力气。”
崔玄仁身边是个不满弱冠的小兵,正轻轻哼着一曲民谣小调。褚钧良感觉有些耳熟,听了半晌才想起,这首曲子,母亲时常在祭拜姨母的时候哼唱。
他又想到朝中一些传言:出身隐晦的母亲,在金州长大、是由崔氏一手培养的,褚氏阖族与崔氏的关系千丝万缕。
崔玄仁走到他跟前,抬了抬手,褚钧良下意识地瑟缩一下,却不敢躲。
四年前玉照关大败,崔氏嫡系子弟几乎全灭,冯太后派十多名褚氏子弟率援军接手金州。那以后,崔玄仁盯着他们这些褚氏子弟,两眼时时刻刻像要冒血。
褚钧良已略懂些权术的皮毛,知道冯太后希望褚氏来与崔氏争权。
但褚钧良不想与崔玄仁争权,前些年褚氏还在被崔氏大力扶持,形势变得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他觉得崔氏有些可怜,子侄和孙辈基本上死绝了,崔玄仁的两个儿子还陷在阊江。眼下的崔氏,只闭着眼等那把悬在头顶的剑砍落。
其实褚氏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至更糟——因为根基太浅。
他们是外戚、后族,虽然那个“后”——堂姐褚舜英已过世近七年,但堂姐的儿子成了陛下,还本能地亲近褚氏,所以他们仍是风口浪尖的外戚。
身为外戚,一生如履薄冰,却仍时不时天降无妄之灾。
母亲司南侯说,没根基的后族只有三个下场:国君活得够久、族中人才辈出,熬到嫡子顺利即位掌权,就能鱼跃龙门成为新贵;一朝天子一朝臣,被压制被清算;足够韬晦和左右逢源,小心翼翼苟且求存。
褚氏没有跃过那道坎儿,跳到一半“啪叽”摔下来,摔得粉碎。
八年前,褚钧良才十六岁,庄王任命他为平西左骠骑将军,预备调动西三营远征荣国。他与褚秋水早听说苻洵战神之名,自己年纪轻轻、战场都没上过几次,若对上苻洵,再多十条命都不够填龙骧军的马蹄。
褚秋水先是恳求庄王收回成命,请求了数次,求得庄王闭门不见。褚氏发迹不过二十多年,在朝中并无多少说得上话的故旧门生和姻亲,褚秋水只好求到桐花别苑请丞相带话,得见王后堂姐一面。
惴惴不安等了十天,终于等到庄王收回成命。
庄王过世之后的一年多,是褚氏过得最踏实的一段时间,被贬官被外放总比被架在火堆上好,他有些庆幸之前行事尽力收敛,没了利益冲突后、并无多少仇家来清算。
直到永嘉一年八月下旬,烈王元承陵死守昇阳,掩护翊东三十五城南撤。褚钧良至今仍记得,褚秋水听说烈王死守昇阳时的表情:那是一种看穿未来千难万劫,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褚秋水呆了许久,才苦笑着叹气:“若褚氏从未出过什么王后,就好了。”
他那时还天真地说:“若咱们顺利南撤,冯太后他们定会拥立堂姐的长子为国君,历朝历代国君都对母族很不错,咱们褚氏有救了。”
“阿良,正因为新陛下可能优待褚氏,咱们才不可能平安活到他亲政那天”,褚秋水眼中流下两行泪,凄然道,“若无厚实根基,滔天恩宠便是弥天大祸啊……新陛下太小、无法亲政,可咱们在前朝做了太久纯臣。”
翊国近乎男女平权,女人参政带来了独特的后宫风气——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宫斗,只有披着一层宫斗皮的政斗。
褚钧良猜,翊国历任君主妃嫔数量极少,以上原因功不可没。他甚至揣测,庄王只册封出身不高的堂姐为后、坚决不纳妃嫔,除了故剑情深,也因上两代血流成河的宫斗、看得人心力交瘁。
庄王千算万算,算漏了一项:后宫的女人不止国君后妃,还有国君的母亲和祖母。
两个月后,接踵而至的军令验证了褚秋水的先见之明:褚氏阖族留龙城断后。
褚秋水预知得准确又如何?军令如山,褚氏无任何反抗之力,带兵攻打昇阳的是战神苻洵——等于让褚氏留在翊东送死。
褚钧良犹自记得从龙城拔营那天,朔风卷着细碎雪花,他与褚秋水率领断后的一万步兵,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已被毁损的官道上。遥遥望见旌旗拂动,是苻洵率领荣国步兵追来了。
母子神色十分平静,对视的瞬间,甚至浮起解脱的笑容——褚氏全族战死沙场,至少不必等到以后被清算时、背着污名含冤而逝。
然而,苻洵并未趁势追击,反而命大军在龙城就地休整,次日才出发、在二三十里外不远不近跟了一路,像是护送一般,遥遥目送他们毫发无损渡过淮水。
踏上甲板的刹那,两行泪水从褚秋水面庞滑落,她用仅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哽咽着喃喃:“传闻竟是真的?”
很久之后,阊江朝廷轰轰烈烈编纂《英烈本纪》时,他才知晓那是什么传闻。从那一刻起,他彻底明白:那个竭尽全力庇护褚氏一族的堂姐,再也回不来了。
即使她能侥幸活下来,那些修史立传的人此刻将她捧得多高,知道她活着时就会有多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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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玄仁看着发呆的褚钧良,神色有些复杂,幽幽叹了口气:“九郎,咱们等不到援军了。”
褚钧良第一次听他如此温和,错愕片刻轻声回:“翊国的水师,不会连几根铁链子和铁锥都无法可想。”
崔玄仁冷笑:“太后提拔的大将晏驰怕是早等在夏河中游,要将玉照关大败的事重演一遍。”
褚钧良惨笑:“这都是人命啊,就算咱们只是她挥出去砍人的刀,用顺手了也不该说折就折吧。”
“她已有新的刀,咱们这些割伤过主人的刀,是时候被抛弃了”,崔玄仁声音尤为平静,褚钧良又从他眼里看到熟悉的神采——当年龙城断后,褚秋水瞥见荣国大军时的神色,“有时候,我真希望太后不是出身异族,或者北疆的形势没有那么恶劣。大翊各大世家内斗,何曾有过这般凶狠不留余地?”
褚钧良会意,异族出身的太后天生会被质疑,尤其是在北宛大肆攻杀之时,冯太后一言一行如履薄冰,不敢留下任何话柄,也因此对质疑和反对十分敏感,整个人变得无比严苛,致使大小官员莫敢言、道路以目。
褚钧良长叹一声:“常听王后堂姐说起当年,冯太后蛰伏四年、不惧生死扶立庄王继位,何等大义凛然,至今听来仍令人心折。”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崔玄仁喟然长叹,“屠龙之人终成恶龙。”
他忽然目不转睛注视着褚钧良,神情竟显出几分慈爱和悲悯:“九郎,若城破了,你当如何?”
“痛痛快快战死沙场,总比这几年钝刀子割肉好受,还落得个好名声”,褚钧良毫不在意地笑笑,“国公大人,这么等着太磨人。再过几天若再等不到粮草,能否给大伙多加些盐和饭食,能突围就突围,突围不出去也做个饱死鬼?”
崔玄仁声音更温和:“我再想想,你先去粮仓清点一下还剩多少。”
褚钧良抱拳领命,正准备下城墙,崔玄仁忽然笑了:“这样也好,没冯氏的耳目盯着,我终于能痛快说句真话——褚九郎,你虽智计平平、却是我见过数一数二的忠义好汉。”
“先前那些龃龉,并非出自本心,只是我若不苛待褚氏,自有人搞出祸事来、将咱们的关系挑拨得更恶劣。”
褚钧良愣了片刻,笑着点点头:“知道了,国公,我先去粮仓了。”
走下斜梯时,他没来由地心念一动,回首瞥向站在城楼的崔玄仁。新月如钩、夜沉如水,照得他的身影和笑容有几分不真实的错觉。
褚钧良迎着冰凉的夜风,走过空荡荡的石板街道,将腰牌和令符递给守兵查验后,走进仓房,就着冰冷的月光开始清点。
走到仓房最内侧,高高累叠的粮袋后忽然伸出一双手,将他拖入漆黑角落。电光火石间,那人一手紧紧捂住他即将惊呼的嘴,一手控制住他双臂,同时膝盖下压、将他整个人制住无法动弹。
“噤声,听我说,”对方压低声音在他耳畔说,“金州城的褚氏子弟即将大祸临头,我等奉命来救你们性命。”
对方身后站着个身穿黑衣的青年男子,满脸吊儿郎当、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有人临终托付咱们主子,危急时保你们一命。那人对咱们主子有大恩,咱们不得不报。”
褚钧良嘴巴被捂住、不能发声,挑了挑眉、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那青年男子轻轻将一物抛到他眼前:一根半旧的长鞭,通体白色泛黄、有些微磨损,握把和镖头磨得发亮。
褚钧良盯着那根略有些眼熟的长鞭,搜肠刮肚想了半晌,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十二年前,褚氏阖族子弟迎接褚舜英认祖归宗,从昇阳到上垣的路上,舜英的腰带上都缠着这根旧鞭,与精美的礼服十分不协调。
无论是半路投宿,还是住在上垣祖宅,他每天早上练武、都能看见舜英将这跟长鞭舞得虎虎生风。
青年男子觑着他神色变化,淡淡地说:“对,就是她。”
“你的堂姐,褚舜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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