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

五年的时光在他们中间流淌，所有的声音在此刻尽皆消弭，分秒在这一瞬间拉长，再拉长。

他的眉眼变化不大，却堆积着似有似无的阴郁，隐晦不明，看着她的样子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从前孟清秋最喜欢薄越的眼睛，瞳仁清透，似一块上好墨玉，又生来深邃冷峻，如一汪幽潭，仿佛世间事尽在其中，看上谁一眼，都会让人感到一种温润的疏离，只有在看向她时，幽潭里波涛汹涌，星光闪烁。

但是现在，这双眼睛里只有冰到彻骨的冷漠。

好像真不认识她了似的。

其实当年，是她提的分手，被通知的薄越连夜坐飞机从美国赶回来，凌晨三点出现在她的宿舍楼下，头发凌乱，眼下乌青，连下巴的胡茬都冒了出来，是孟清秋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狼狈。

他求她不要分手，他说他会回国，他说他会重新申请国内的博士，哀求她等等。

那时她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她说：【薄越，我不要你回国。】

她看着薄越有一瞬间的怔愣，露出迷茫的神情。

【我只是不爱你了。】

【回去吧，别再来找我。】

说出这些话的孟清秋很平静，平静到让薄越不得不相信，她是真的要跟他分手。不是因为异国恋、不是因为他没有接到的那个电话，也不是因为他错过了的消息，只是因为．．．．．．她不爱他了。她给他判了死刑。

薄越沉默地站在秋风里，很久，直到呼啦啦一阵风过，有银杏叶落了他满身，才艰涩着开口：

【孟清秋，我走了。】

【今天我走了，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来找你。】

要走的话虽然已经说出了口，薄越却没有动，依然站在原地沉沉地注视着孟清秋。

孟清秋只是轻轻地笑了。

【这倒没有必要，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相爱多年，她最知道怎么逼薄越放手。

果然，她看到薄越低垂了眼，嘴边溢出了嘶哑又嘲讽的冷笑，指骨捏到青紫，又缓缓松开，再抬头，眼神已经变得冷漠无比。

【孟清秋，别侮辱这几年。】

说完这句话，薄越再没有一丝犹豫，转头大踏步离开，身上的银杏叶被风吹落满地。

——痛，像一把尖锐的刀子将孟清秋的心口剖开，狰狞地流出鲜血，血淋淋生疼，再由她自己逼着将血液倒流，伤口缝合，留下丑陋又坚硬的外壳。

当时她就想，也好，这就该是他们的结局。

所以今日他不认出她，也是好事。毕竟当年就说过的，从此以后相见陌路，更何况——身后女人的哭号拉回孟清秋的注意力，是在她这样不堪、混乱、狼狈的时刻。

孟清秋率先扭过了头，只低声说了一声“谢谢”，语气四平八稳，客气周全，就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随意搭把手的好心人，而后趁着高铭飞女朋友被同伴拦住的空挡，直接跑出电影院，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在她身后，身高腿长的男人依然坐在影院的座位里，漫不经心扭着头，眼睛却死死盯着黑暗里那个早已离去的身影。

她明明认出了他，却依然走得干脆利落，一如当年。

－－－－

孟清秋飞快得回了家。

关上门，将包包仍在入户鞋柜上，她连灯都忘记开，背靠在门后，缓了整整十分钟。今晚发生的事太多，撞得她脑子一团乱。

明明只是太过无聊，又碰上《爱乐之城》重映，她一时心痒去了大学常去的影院故地重游，谁想到不只是故地，还在故地碰见了旧人。。。哦对了，最要命的是还莫名其妙碰到了高铭飞的女朋友，被她更莫名其妙的喊小三。

她拿出手机，找出高铭飞的微信。聊天界面很干净，只有加上好友后互换手机号码的客套问候。她直接按了语音通话的播打键，要问问清楚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电话刚刚拨过去还没接通，她又想起今晚那些咔嚓咔嚓的声音和闪光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肯定被人拍了不少照片和视频，这些东西要是传到网上，她就更说不清了。

她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痛苦的意识到她得赶紧告诉薇姐这件事。

没等到高铭飞接电话，她就匆匆按了取消键，转而拨通了薇姐的手机号。

电话只嘟了一声就被接通了，没给她站张嘴的机会，听筒里传来薇姐兴高采烈的声音，甚至因为狂喜而微微颤抖。

“啊啊啊啊啊秋宝！大好消息！！！”

“明年巨峰视频主推的全国首档科研综艺给你递了邀约，我刚刚已经与负责人谈过，他们对你很有意向，只要你点头协议马上就可以敲定！！”

“呜呜呜这么多年我们真的要苦尽甘来了！巨峰靠综艺起家，他家的综艺有多火你不是不知道！秋宝你翻红在望了！”

“秋宝你在家吗？我把合约发给你，你看看没啥问题我们赶紧跟巨峰定下。”

“哦不对，你去看电影了！姑奶奶你赶紧回来，今晚必须把合约给我敲定了。”

薇姐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冲着孟清秋发射过来，因为激动语速快到孟清秋几乎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那个。。。薇姐，我不在电影院了，今晚上．．．．”

“哦你回来了已经？真乖，我马上给你发合约。”

紧接着，微信上接二连三的文件就被传送过来。

孟清秋不得不硬着头打断薇姐，“姐，合约先别看了，我这出了点状况。”

她快速把今晚的情况跟薇姐复述了一遍，省略了最后遇见薄越的剧情，重点强调了自己是被冤枉的。

薇姐很快冷静下来，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今晚现场看到你的人多吗？”

“挺多的，我看到很多人录像了。”

“好，我知道了。”薇姐的兴奋劲也消失了，很快挂了电话去联系公关方面，尽量让人监控网上舆论，开始做应对预案；另一方面找人去联系高铭飞打声招呼，万一出现什么负面舆论希望他能配合出面澄清。

薇姐最后发来微信：【跟高铭飞联系的事交给我，你就不用再跟他私下联系了。】

孟清秋摩挲着手机，觉得薇姐说的有道理，这种风口浪尖上，她最好避免再跟这个人接触了。

既然这件事已经交给了薇姐，她心里也暂时松了一口气，拿手机点开薇姐发的综艺策划看起来。

综艺内容确实比较新颖，但也具有一定挑战难度。各个嘉宾要模拟研究生入学的笔试面试环节，通过双向选择进入课题组邀请的专家研究组内，按照节目要求完成相关课题的研究，最后竟然还有结题答辩的环节。

大概就是因为有一定难度，她才会被节目组想起，毕竟她当年以科研博主身份大火，上这种综艺属实是专业对口了。

大致扫了几眼，孟清秋也觉得这次机会确实来之不易，已经要下定决心答应。

手机却突然嗡嗡嗡激烈地震动起来。

锁屏屏幕上消息栏突然弹到爆炸，微信里的小红点数字已经达到两位数，各路朋友突然一齐来找她，她心下一咯噔，逐个点开后，无一例外都在询问她今晚的事情，甚至混了几个八百年不来往的塑料朋友，表面关切，暗戳戳阴阳她做小三。

到底被传到网上了。

孟清秋死死咬住下唇，怎么会这么快？

从她离开电影院到家，才将将一个小时。

她深呼几口气，先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然后才点进了微博刷新。

然而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

后台的私信和艾特她的提醒全部显示99 ，她平常关注的一些娱乐号动态被她在影院的视频刷屏。

更离谱的是——

孟清秋目瞪口呆地看着【孟清秋 小三】的标题高挂在第一位，后面跟着一个深红色的【爆】字，不是，她的这点事，能冲上热搜第一？

不可置信的感觉甚至盖过了被冤枉的委屈愤怒。

在这条词条下面，还有【孟清秋 高铭飞】【高铭飞出轨】等词条紧跟其后。孟清秋觉得，大概是她倒霉，搭上了最近风头正劲的高铭飞，才一下子有了这么大的热度。

网上的内容都截去了她严词否认的部分，看起来她似乎毫无抵抗，任由对面怒骂她是小三，更进一步证实她的做贼心虚。

评论区里舆论阵营很明显，清一色都在骂她。

“我靠，什么过气咖啊别沾我们阿飞。”

“说真的，孟清秋也就有张脸吧，除了《红枫》她还有什么作品吗？”

“同意楼上的，阿飞能看上她？”

“可是。。。孟清秋不是A大毕业的吗，怎么也算学霸吧。。。”

“孟清秋啊，她当初用名校title赚流量，赚够了就扔下学业去拍戏，脱了科研的衣服就别在这装学霸了好吧。”

再后来，她的评论区被带节奏， “小三，恶心，去死”齐刷刷排列，刷了满屏。

薇姐迅速组织工作室发了澄清说明，并开始找人控评，然而今晚微博就像邪了门一样，热度越压越高，连她以前做博主自己拍的视频都被挖了出来，挑刺说她做实验摆拍。

薇姐焦急万分，但还不忘打电话来安抚她。

孟清秋却淡淡笑了笑：“薇姐，我没事。”

其实她说的是真心话。换个角度想，黑红也是红，她都三年没上过热搜了。

薇姐在电话里着急喃喃：这时候能爆个大料把你顶下去就好了。

就算黑红有热度，对于她这种过气的艺人来说，负面形象的新闻最好还是少出。

大概是老天爷也看她今天太倒霉了，薇姐这句话说出没多久，就兴奋地又给她打来电话：“秋宝，你的热度终于被散了，有人把你热搜第一的位置压下去了！”

孟清秋有些意外，笑了，也被勾起了兴趣：“哦？是哪位前辈啊，救我于水火之中。”

薇姐却有些疑惑：“怎么是个素人？好像是个大学教授，倒是挺帅的。”

一边听着，孟清秋已经一边点进了微博热搜榜一的视频，这条视频发出来才半小时，转评赞就已经上百万。

录制视频的人是A大的一名大一新生，视频画面是A大的大礼堂，红金配色的讲台幕布是孟清秋最熟悉不过的花色。

视频中央，有年轻男人正在讲台前作学术报告，金色的射灯从他头顶打下，明明是死亡的角度却刚好用光影勾勒出他流畅的轮廓，西服白衬裁剪得体，宽肩窄腰长腿，却优雅从容。

弹幕已经兴奋到爆炸，全都在惊呼。

“天！这是教授会有的样子吗？”

“如果我的马原老师长这样我也不至于挂科 !”

“呜呜呜，这是哪个老师啊，今年考研我又有动力了！”

但是孟清秋却呆住了。

因为这个男人她认识，不仅认识，今晚她才刚见过。

薄越....他当了A大的老师么......这么说他回国了？他要长期在国内发展了么。

紧接着，一股酸涩难忍的滋味从孟清秋心底里蔓延上来。她不该的，她应该期望他过的好，他本就该被众星捧月。

可是真的看到这一天，她却只想躲进屋子，关了灯，藏起来，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此时，她才真的后悔了，为什么要跑去电影院，为什么....要这样不堪地再次见到他。

虽然视频的画质并不清楚，但薄越明面上的一些信息依然很快被网友找到，自然，他一路金光闪闪的履历也呈现在大众面前。

长得帅，学习好，科研成果丰硕，据出来发声的校友透露，人虽然疏离了点，但是品行端正，待人谦逊。更别提他年纪青青就屡次在国际顶级刊物发表成果，由A大环境学院院长亲自邀请回国，是当前最年轻的青年教授。

一时间，微博话题热度不降反升，一直沸腾到深夜里。

孟清秋一直静静看着热搜上前两位的词条。

到了此时，微博第一的词条已经变成：【薄越 我梦里都得不到的导师】

孟清秋仰脖，将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再低头，不得不直视薄越名字正下方的第二个词条：【孟清秋 小三】

这么久了，他们的名字终于又重新连在一起。

只是一个上天堂，一个却要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