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腊月天黑得格外早,月亮申酉之间就爬上穹顶,冷冷俯瞰人间的一切,亦照着已熄灯的厢房。

房内两张简榻,中间用一幅花鸟屏风隔开,对月和余悠悠各择屏风一侧就寝。

作为紫貂妖,余悠悠没有冬眠习性,大冬天也鲜有困意。对月没来的时候,她一醒便是一宿,找不着其它事做,便夜夜打坐练功。今夜想着对月来了要多说会话,没有打坐,躺在床上,盯着屏风上那只站在树梢的鸟,对屏风后头的对月絮絮叨叨。

师姐妹聊了约莫一刻钟,余悠悠渐渐眼皮打架,恍觉鸟在扇翅膀,最后竟迷糊睡去,死沉沉。

站在屏风另一侧的对月身不沾榻,等余悠悠一睡死,就移形散影,离开厢房,现身于屋顶正脊上。

对月静静坐下,弓起右腿,手一翻,凭空变出一只酒壶托在掌心。

饮酒,对月。

正脊底下是是青瓦,青瓦底下是房梁,再底下是陆青崖和辛雨庐的床。

辛雨庐也在打坐,唰地站起来:“师兄,新来的那个女妖好像在我们屋顶上,要不要去会会?”

陆青崖躺在床上,脸对帐顶,轻道:“别去打扰他。”

这一夜,苏家四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仅有余悠悠合眼。

她一觉睡到寅卯间,起床揉眼,人还是迷糊的,但瞧外头天亮,怕被说懒,捻个诀梳洗后就往外走。厢房对着后院,余悠悠双脚尚在下台阶,双眼已经眺见对月正站在大缸旁,背对着自己,他似乎只穿紫颜色的衣裳,好认得很。

余悠悠喊了师姐,今年的腊月是小月,只有二十九天,所以还要对师姐贺除夕快乐,对月笑吟吟回应:“师妹也年好。”

余悠悠上身往前探,瞅大缸里面:“咦,这里面的两条鱼呢?”

“可能潜到底下去了吧。”对月手背在身后晃了晃,余悠悠定睛再看,的确鱼都还在。过了会苏玉鸾来了,手里拿着数串用腊梅花串的手钏,红梅红酥,白梅孤艳,相间串着,带着浅浅清香。

苏玉鸾说这是早晨新摘的,正要分给余悠悠和对月,突然跑来两个小儿,囔囔道:“苏姐姐,我们也要,我们也要!”

手钏有余,苏玉鸾大方派送,余悠悠见两孩子面熟,悄悄问苏玉鸾:“他们是谁?”

“胡婶的老大和老二,怎么样,长得像他们娘吧?”

苏玉鸾告诉悠悠,照惯例,胡婶三个孩子被接来一起过年。

“三个?”那老三呢?

苏玉鸾还没来得及答,两小儿争先恐后嘟哝:“我弟弟可怜呐,还在跟着道长练功呢!”

“一大早一直练。”

原来,胡婶为了增强幺儿体质,让他随辛雨庐晨练,一打桩就是两个时辰,幺儿苦不敢言。晚上团年宴也一样,其他两娃粘着玉关坐,叽叽喳喳,只有幺儿不得不正襟危坐在辛雨庐旁边,一晚上背不敢弯。想夹块大肥肉,却被辛雨庐制住,四目相对,迫使幺儿记起训诫:养生修道须摒除一切**,包括口腹之欲,切记切记!

辛雨庐是按照瀛洲的规矩教的,哪考虑其它。可怜幺儿,眼睛直勾勾盯着二位兄长,看他们打闹、贪吃。江陵人的年夜饭鱼多,桌上除了鳊鱼是看鱼,不可动筷,其余全能敞开来吃。一盘子鱼糕整齐码着,外面围七个油炸丸子,寓意七星报喜。丸子咬破满嘴的油,除了桌上七个,额外还炸了一簸箕,想吃就可以去拿,两小儿吃得油花花,腻后喝一碗藕汤,同样管够,粉藕入口即化,但一口吃不完咬开,却依然能拉出长长的丝。

两小儿捡自己最喜欢的尽吃一遍,先夹一筷,不忙抬起,再夹一筷,菜叠在方才的菜上,才一起送入口中。往常他们来苏家混饭,盛米饭都会压了再压,眼下却饱得半口米饭都吃不下了。

幺儿馋得不住吞咽。

“小果子,吃菜。”玉关离得远,却主动起身夹了鱼肉给幺儿。

“谢谢哥哥!”

幺儿瞬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果然玉关哥哥最好,他仨从前最喜欢玉关哥哥,现在也是。

饭饱后大人们拉起家长,两小儿则盼起十五的庙会,等那一天有戏班子搭台,而且往常只在店子里营业的银匠,会把摊位搬到庙会上,可以围着看打首饰。

叽叽喳喳到这,旁听的玉关起了心思,想等十五送余悠悠一件首饰,耳铛也好簪子也好,作为发带的回礼,带着笑望向余悠悠,却见她正同陆青崖私语。陆青崖今夜桌上极少吃菜,但余悠悠给他夹了块鱼糕,竟含笑吃完。

玉关敛笑转头。

孩子们继而说起庙会上的花灯,上百种样子,小孩子一致认为兔子灯最好,因为灯底下有四个轱辘能跑。

两小儿开始眼巴巴看玉关,玉关会意,许诺到时候给他们每人买一盏,又朝辛雨庐身旁的幺儿挑下巴:“小果子你也有一盏!”

声音响亮,余悠悠听见偏头,与玉关目光对上,玉关的心情此刻才重新轻松起来。

余悠悠好奇庙会,加入谈话,可才刚了解完花灯,胡婶就插话道:“余姑娘,您们这般年纪,十五那天逛庙会是小事,关键要去承天寺烧香,那里的上元节姻缘签,一求一个准!”

桌对面的苏玉鸾听到这句老生常谈,慌忙以看猫为由,避闪闺房——她的花花昨夜突然吐了一大口血,恹恹的,想带它一块来吃年夜饭,四爪抓地,死活不肯。

苏玉鸾于是捎带鱼肉回房。

胡婶只好转去拉对月的手,对月抬箸夹菜,轻巧避过。

“对月姑娘,您也别忘去求!真的,我们这的承天寺特别灵。”

对月心道,庙里的和尚一个成亲的都没有,你还向他们求?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胡婶只当对月欢喜,也跟着笑,满桌只有陆青崖听出异样,虽然不知义兄具体心思,但他肯定是在挪揄胡婶。

陆青崖侧首偏向对月那边,对月察觉到,抬起头来相看,辛雨庐刚好瞧见,脱口而出:“你俩在做什么?”

这么一囔,反倒令满桌注视起辛雨庐,尤其是玉大夫,因为胡婶仍在夸承天寺的姻缘摇卦签,便道:“其实我们辛道长也会卜卦的!”

因为辛雨庐身体恢复神奇,所以大家坚信他的占卜会很厉害,任辛雨庐怎么解释,只当他谦虚,尤其胡婶,求着央着让辛雨庐给他三个儿子算算前程。

辛雨庐无奈,掏出易卦,先算老大,禀明事宜,往上一抛,落地占出“乾”。

再占老二、老幺,一连三个乾字,辛雨庐道:“乾为龙头,行业魁首,您三个儿子将来都有好前程!”

闻言众人纷纷给胡婶贺喜,胡婶笑得嘴都合不上,又求着占别的,苏夫人心痒,也让辛雨庐帮着占,胡婶又问起昨夜梦境的寓意,又描述自家茅屋方位,门前风水。辛雨庐应答半晚,渐渐亢奋,说话做事都有点收不住。这时忽觉袖子灌进来冷风,循迹望去,不知何时,对月竟慢悠悠摇起了扇子,生阵阵风。

辛雨庐凝眸,复又眨眼,指着对月左眼角下方道:“你这个颗痣,也是有应象的!”

完全忘了,对月根本没问他。

同时,辛雨庐也忘了具体是何应象,后来他回瀛洲翻查相面书,才发现这颗痣的释义因为触犯戒律,早被删剔,所以自己根本没学过。

而此时,辛雨庐扶额半晌忆不起来,最后还是对月自己轻笑:“我看就是颗泪痣。”

陆青崖亦劝辛雨庐不要在这上面纠结。

辛雨庐嘟哝:“应该是泪痣吧。”

余悠悠听见“泪痣”,却不由想起对月本来的结局——被小混混轻薄后,同归于尽。

红颜薄命,人生仅是一本书里的一段话,所以对月的人设才有一颗泪痣?

余悠悠忽然难过得要命,忍不住伸手覆在对月的右手上。

师姐的手,骨节突出几乎没有肉,余悠悠温柔轻抚、握住。

她主动锁住对月的双眸。

那种“师姐我不会让你流泪”的话说不出口,但她可以用目光表达啊!三分怜惜三分爱护四分坚定,余悠悠把自己的眼神饼状图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因为怜惜和爱护是同义词,所以在对月看来,余悠悠的眼神只有一种意味:师姐我罩你!

对月的笑,有那么一霎很是僵硬。

余悠悠右侧,陆青崖举着双箸,停在空中,良久。

……

年饭吃得长久,却仍有下桌的那一刻,大伙相约去了正堂守岁,但也不是一直待在那里,胡婶去后厨烧水沏茶,小孩子们坐不出,拉着玉关一道去院子过家家。

不一会,辛雨庐起身——瀛洲从不过人间节日,此番偿情过年,他很不习惯,所以决定到院子里教练功。

到了亥二、三刻之间,陆青崖也走出来,院里人多,他转到僻静的连廊上。

凭栏坐下。

少刻,对月跟来,脚步极轻,站在陆青崖身侧:“最迟初二动身吧。”

从夜至今,对月不发病的时候都在同那“虎妖”抗争,应该快了。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外头途经的更夫打三更,声音响亮。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院子里孩童一直在半念半唱戏班的歌,此时齐唱《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陆青崖盯着前面漆黑的院墙出神。

对月偏头,瞥了陆青崖一眼。

夜起寒风,吹乱对月侧边鬓发,他也不管,再瞄陆青崖第二眼:君子寤寐思服,淑女可曾同心?

其实幽姬算不得淑女,对月这样想着,神魂离身,至堂内观察余悠悠,见她神情呆愣,坐着一动不动。

余悠悠在专心听打更声。

今晚第三回了,打更人大过年的还加班。二更天打过来时,她就问了苏玉鸾,没有加班费,一天八小时,从戌时打到寅时,全年无休,他可能是全书最应该颁敬业福的人。

余悠悠尽想些没油盐的,对月不知,沉下脸眸色阴暗:此女心思,果然深不可测!

“唉,悠悠,我们去看花花吧。”苏玉鸾放心不下自己的狸猫,拉着余悠悠的手肘道。

“好呀!”

二女蹑手蹑脚出正堂,对月的游神则闪电般回到体内。他见陆青崖仍默然静坐,眼眸空洞——说来这眼伤亦同幽姬有关!

对月不得已出口:“君子好逑,淑女却可能无意,亦或许……淑女有意的是别人。所以,君子切莫因思服伤身。”

对月口中的“别人”,指的是与幽姬“吻”过的玉关。陆青崖即刻浮想的,却是方才饭桌上,余悠悠手与对月的手相握。

他眼瞎却耳聪心明,甚至感受了后续:无丝毫风起,对月一直任由余悠悠握住,没有抽手。

陆青崖忽然有点痛恨自己灵敏的四觉,垂下脑袋,含糊不明地嗯了一声。

对月误以为陆青崖焦虑玉关这个情敌,敛容道:“我去去就回。”

说罢身影消失,再出现时,已变作苏玉鸾模样,声亦是玉鸾的声。

他靠近院中正同孩童玩耍的玉关,拉到僻静处,试探道:“怎么一个人在这?不去约余姑娘出来?”幽姬昔日恩情,已用一路相护报答。之后,对月不介意为了陆青崖,除掉幽姬和玉关。

“姐你乱说什么——”

“说你喜欢余姑娘呀!”

玉关顿时面红耳赤,伸手挠头,想起姐姐还曾给自己制造过独处机会,头挠得更厉害,还摸上了今日束的,余悠悠送的那条发带。

“苏玉鸾”笑一笑,愈发直白:“我替你说媒去!”

“别去!”玉关伸手抓住“苏玉鸾”,一脸急切。“苏玉鸾”转身打量玉关:“郎有情妾有意,为什么不能去?”

“因为、因为——”玉关躲开“苏玉鸾”的目光,声音变轻:“因为余姑娘未必会选我!”

唇唇相触、十指紧扣,发带就算没有结发之意,亦是一样十分亲密的信物。也许余悠悠对自己,是有一分“妾意”吧?

只是……

玉关手放下来,眼眸微垂:“她应该是更喜欢陆道长的。”

“陆、青、崖?”“苏玉鸾”一字一顿反问,微扬下巴,眯起的眼睛里尽是寒凉。只要玉关接下来的话对陆青崖有一字不利,都会毫不犹豫出手,以绝后患。

玉关根本察觉不到对面的杀心,以为“苏玉鸾”语气不悦是恼了余悠悠,连带厌恶陆青崖。

玉关急忙解释:“姐姐你不要生余姑娘的气。她喜不喜欢我,喜不喜欢陆道长,亦或一起喜欢,都是常事。她不是这天下唯一一个为两个男人心动的女人。”

“我也不会因此嫉恨陆道长。”玉关凝神反思,“是我自己做得不够好,没有像陆道长那样一路陪她,不及陆道长挺拔,不及聪慧,也没有仙风道骨。除了余姑娘,陆道长从不对别的女子笑的,而我呢,从小到大,对太多女子笑过。”

玉关情绪低落了一会,而后打起精神看向“苏玉鸾”,炯炯双目,深夜里依旧似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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