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墙壁硌着脊骨,寒意透过薄薄的羊绒衫渗进皮肉,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扎刺。我蜷缩在墙角,背靠着江屿办公室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墙面,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冷,是脑子里那场滔天的海啸还在肆虐,将七年筑起的堤坝冲得七零八落,留下满地狼藉的碎片和刺骨的冰水。
城西第三人民医院。急诊。高烧。昏迷。
江屿嘶哑的控诉还在耳边回荡:“我他妈找遍了!查无此人!林深!没有你的名字!没有你的任何信息!”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我混乱的记忆里。不可能!我明明记得!那种高烧带来的骨头缝里都疼的冷,意识沉浮间刺鼻的消毒水味,手背上留置针胶布的触感……醒来时窗外灰蒙蒙的雨幕……那么真实!
可江屿眼底翻涌的狂暴怒意和那种刻骨的绝望……也不像假的。
到底哪里错了?!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几步之外那个沉默的身影。
江屿还站在那里,手里攥着那张泛黄的旧画。画上十八岁的他侧脸倔强,在冰冷的灯光下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他胸膛微微起伏,刚才那场火山爆发般的怒火似乎暂时偃旗息鼓,但余烬未熄,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明明灭灭,混合着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混乱?
他也被这巨大的矛盾击中了?他也开始怀疑那该死的“真相”了?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可能的希望火苗,在我冰冷的胸腔里挣扎着点燃。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破碎:
“我……真的在城西三院……内科病房……307床……”我艰难地吐出这个刻在记忆深处的数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确定的颤抖,“高烧……39度8……昏迷……醒来是第二天下午……手背上有针孔……”
江屿攥着画纸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画纸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猛地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地锁住我,里面的寒冰似乎在剧烈地碎裂、重组,翻涌着惊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压制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什么?
“307?”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紧绷感,“内科病房?”
我用力点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尽管这根稻草本身也脆弱不堪:“对!值班护士姓王……短头发,眼角有颗痣……给我扎针的时候还说我血管太细……”我努力回忆着那些模糊的细节,试图拼凑起一个足以说服他、也说服我自己的证据链。
江屿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要剖开我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谎言还是被篡改的记忆。办公室里死寂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嘶嘶声和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江屿动了!
不是走向我,不是说话,而是猛地转身,几步跨到他那张巨大的黑色办公桌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粗暴地拉开一个抽屉,在里面翻找着什么,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焦躁!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干什么?!
几秒钟后,他直起身。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不是文件,不是手机。
是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金属物体。黄铜质地,边缘有些磨损,带着岁月沉淀的光泽。形状……像一把钥匙?
我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把钥匙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
那把钥匙……那把钥匙!
记忆的闸门被一股蛮力轰然撞开!无数尘封的、带着颜料松节油气味的画面碎片汹涌而出!
*(回忆闪回)*
狭窄的画室里,堆满了画架、画框和散落的颜料管。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灰尘和少年人滚烫荷尔蒙混合的独特气息。十八岁的林深,穿着沾满颜料的旧T恤,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光洁的额角。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画布,画笔在调色盘和画布之间快速游走,眼神专注得发亮。
画布上,是二十岁的江屿。他懒散地靠在一堆废弃的画框上,姿势随意却充满张力。午后的阳光透过蒙尘的高窗斜射进来,在他深刻的轮廓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微微歪着头,看着画架前的林深,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种近乎宠溺的专注。
“深哥,画好了没?”江屿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腿都麻了。”
林深头也没抬,画笔在调色盘上用力刮蹭着:“别动!光影就差一点!”
江屿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纵容:“行,林大画家说了算。”他目光落在林深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唇上,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画室角落里,一个破旧的铁皮饼干盒敞开着,里面乱七八糟地塞着一些杂物:半截炭笔,揉皱的素描纸,几枚生锈的图钉……还有一把孤零零的黄铜钥匙。那是画室后门唯一的一把备用钥匙,平时就扔在角落里吃灰。
*(闪回结束)*
画室!城西美院后巷那个废弃仓库改造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那把……那把备用钥匙!
它怎么会在这里?!在江屿手里?!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近乎灭顶的恐慌瞬间将我淹没!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只能死死地盯着江屿手中那把小小的、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的黄铜钥匙!
江屿拿着那把钥匙,一步一步,再次朝我走了过来。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像暴风雨来临前最压抑的铅灰色。眼底翻涌的情绪更加混乱狂暴,愤怒、惊疑、还有一种被欺骗的、刻骨的冰冷!
他停在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要灼伤人的怒意和寒意。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把钥匙递过来,而是捏着它,举到了我的眼前。
冰冷的黄铜钥匙在灯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像一个沉默的、致命的证据。
“这个,”江屿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眼熟吗?”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那把钥匙,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收缩到极致!
“城西美院后巷,老纺织厂废弃仓库。”江屿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冷而残忍,像在宣读一份判决书,“那个被你当成画室的破地方。后门唯一的一把备用钥匙。一直扔在那个破饼干盒里。”
他捏着钥匙的手指用力,指节泛白,黄铜钥匙在他指尖微微变形。
“七年前,那个雨夜。”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我像个傻逼一样跑出去淋雨,像个落水狗一样回去找你……屋子里空了。像被洗劫过。我他妈以为你走了!跟着那个姓张的走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眼底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
“我不信!我不信你他妈能走得那么干净!那么绝!”他猛地将钥匙狠狠摔在冰冷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
“当啷啷——!”
清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疯狂回荡!钥匙在地面上弹跳了几下,打着转,最后停在离我蜷缩的脚尖不到半米的地方。黄铜的冷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跑到那个画室!”江屿低吼着,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濒临疯狂的困兽,“那个我们他妈画了无数张画、说了无数句傻话、像两只老鼠一样挤在里面取暖的破地方!门锁着!备用钥匙没了!我砸了窗!翻进去!”
他喘着粗气,眼神死死地钉在我惨白失神的脸上,里面的痛楚和愤怒浓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里面也空了!林深!空了!”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形,“你的画架!你的画!那些他妈画满了我的草稿!全都没了!烧了?扔了?像处理垃圾一样!只有这个!”
他猛地指向地上那把冰冷的黄铜钥匙!
“它掉在门口!在雨水里!沾着泥!像条被扔掉的死狗!”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是要在我身上烧出两个洞来,“林深!你告诉我!如果你他妈没走!如果你他妈真在医院!这把钥匙!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雨夜的画室门口?!为什么会被我捡到?!为什么成了你人间蒸发、跟着别人远走高飞的铁证?!啊?!”
他最后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头顶!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血淋淋的控诉和刻骨的恨意!像无数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混乱不堪的记忆和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钥匙……画室门口……雨夜……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将我吞噬!我猛地抱住头,指甲狠狠掐进头皮!不是这样的!记忆不是这样的!我明明在医院!高烧!昏迷!醒来手背有针孔!我根本没回过画室!根本没碰过那把钥匙!它怎么会……
等等!
高烧……昏迷……醒来……手背针孔……
一个模糊的、被高烧和痛苦扭曲的画面碎片,如同深海中挣扎而出的气泡,猛地撞进我的意识!
*(回忆闪回 )*
刺眼的白光。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到令人作呕。身体像被拆散了重组,每一块骨头都在疼,在发冷。喉咙干得像着了火。意识沉浮在一片粘稠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中。
好像有人在说话。声音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烧还没退……观察……”
“……张先生吩咐了……用最好的药……单独病房……”
“……东西……都处理干净了……画室那边……”
“……钥匙……掉门口了……捡回来……”
一只手似乎碰了碰我的额头,冰凉。那只手……很陌生……不是江屿滚烫的、带着薄茧的手……
*(闪回结束)*
张先生……处理干净……画室……钥匙……
这几个破碎的词,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一个可怕的、令人窒息的猜想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混乱的迷雾!
是张启年!那个当时高价求购我获奖作品的富商!是他?!是他把我弄进了医院?是他派人清理了出租屋和画室?!是他……故意留下了那把钥匙?!制造了我“卷款潜逃”的假象?!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无形巨手玩弄于股掌的寒意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死死地看向江屿!
“是张启年!”我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扭曲变形,“是他!是他把我弄进医院的!肯定是他的人清理了屋子!拿走了钥匙!故意扔在画室门口!是他!是他干的!”
吼完,我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这个猜测太过惊悚,太过匪夷所思,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张启年?一个商人?他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江屿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那翻涌的怒火、刻骨的恨意、深沉的痛楚……所有激烈到极致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突然失去动力的冰冷雕塑。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锁在我的脸上,里面的风暴瞬间停滞,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张……启年?”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空茫的滞涩。这个名字似乎触碰到了某个尘封的、带着剧痛的开关。
办公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胶质,令人窒息。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办公室内的光线骤然黯淡下来,如同此刻我们之间那沉重到令人绝望的气氛。
江屿依旧僵立在那里,目光空洞地落在我脸上,又仿佛穿透了我,落在了某个遥远而黑暗的时空。他紧抿的唇线绷得像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线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那把被他摔在地上的黄铜钥匙,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着幽暗的光。
我蜷缩在墙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为刚才的嘶吼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脱力般颤抖。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依旧攫住我。张启年……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将七年前的雨夜彻底染上了阴谋的底色。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江屿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迟滞的、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的沉重感。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捡起了地上那把冰冷的黄铜钥匙。
钥匙躺在他宽大的掌心,小小的,带着岁月的痕迹和冰冷的温度。
他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目光死死地、专注地凝视着掌心的钥匙。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又或者是什么致命的毒物。他摩挲着钥匙冰凉的齿口,指腹在上面反复划过,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和……一种近乎痛苦的专注。
“张启年……”他再次低喃着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强行压抑的颤抖。
他缓缓抬起头。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再次看向我。里面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暗涌。是冰冷的审视?是翻腾的怒意?是刻骨的痛楚?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了七年的……别的什么?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破碎的质感,“……画室钥匙,一直在我这里。”
他摊开掌心,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静静地躺在他的掌纹里。
“七年。”
钥匙是冷的。
黄铜的冰冷,带着七年光阴沉淀的粗糙触感,硌着我的指腹。它被江屿强硬地塞进我汗湿的掌心,像个滚烫又沉重的罪证。空气里那股冷冽的雪松木气息和他身上未散的暴怒余温,搅得人窒息。
我攥紧了那枚小小的金属,齿口硌着皮肉,尖锐的痛感成了此刻唯一的真实。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浸透雨水的棉絮,沉重、混乱、冰冷。张启年那张保养得宜、总是带着虚假温和笑意的脸,在记忆的泥沼里浮沉,像一条滑腻的毒蛇。是他?真的是他?那把该死的钥匙,那场彻底改变轨迹的雨夜高烧,那场将我们推向深渊的“人间蒸发”……都是他导演的戏码?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无形巨网罩住的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又回来了,坠得生疼。
“滚出去。”江屿的声音砸过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筋疲力竭的冰冷,像暴风雨后满地的狼藉,“现在。”
他甚至没再看我一眼,转身背对着我,面向巨大的落地窗外阴沉的天空。宽阔的肩背绷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隔绝了所有。
办公室里的低气压浓稠得如同实质。我攥着那把冰冷的钥匙,踉跄着站起来。腿是软的,后背撞墙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的云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门口。拧开沉重的实木门把手,走廊明亮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
关门的声音在身后沉闷地响起,隔绝了里面那个压抑得令人发疯的空间,也像一记重锤,砸在我混乱不堪的心上。
怎么回到自己办公室的,记不清了。只记得市场部那些探照灯似的目光,小唐欲言又止的担忧。我把自己摔进办公椅,冰冷的皮革触感激得我打了个寒颤。桌上那杯早就冷透的咖啡,像一滩凝固的泥沼。
钥匙还在手心。冰凉的金属,被我的体温捂得微温,却怎么也暖不透心底那片冻土。
张启年……
这个名字像魔咒。我猛地拉开抽屉,胡乱翻找。胃药瓶磕碰着发出刺耳的声响。抠出两片,干咽下去。苦涩的药粉黏在喉咙口,呛得我一阵咳嗽,眼泪都逼了出来。
药效没那么快。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黑暗里,那把黄铜钥匙的轮廓却愈发清晰,带着一种蛮横的力量,硬生生撬开了记忆深处那扇锈迹斑斑的门——
越更越少了[狗头][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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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雨夜密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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