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君。”
大师低沉的声音传来,裴易简瞬间回神。
他终于找到了一点和记忆中的场景不一样的地方。那位回忆中总是严厉却会关怀学生的大师,此时正以一种审视死物的目光看着裴易简。
“心不静,剑则滞,今日便重温旧课吧。”
没有预热,没有礼节。大师身形一晃,骤然化作七八个残影,竹刀破空之声如同骤雨打芭蕉,全方位无死角地朝裴易简倾泻而下。这不是教学,是围剿。
裴易简迅速抬手格挡,但抬手的一瞬间,他便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周围的空气好像变得粘稠起来,空气中巨大的阻力拉扯着他的身体,让他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吃力。
裴易简明悟地扭头看向观众席。云岫翘着二郎腿坐在场边的条凳上,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像个恶劣的看客。
见他看过来,她微微挑眉,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露出脸颊边的梨涡。
裴易简勉力格挡,竹刀碰撞声密集得令人窒息。他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每一次格挡都震得虎口发麻,每一次闪避都险之又险。
“太慢!”
“犹豫!”
“废物!”
裴易简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每次抬手都比上一次更加费力。而对面的速度和力度已经远远超出人类该有的范围,让裴易简不禁怀疑,云岫是不是把大师异化成了人形高达。
大师的冷斥和竹刀抽在□□上的闷响交织。最终,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格外清晰——裴易简的左臂被一记刁钻的斜击狠狠命中,骨头应声而断。
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额角冷汗涔涔,右手捂着扭曲的左臂,脸色惨白如纸。
“人形高达”收起竹刀,走到一旁负手而立。大师微微低头,浑浊的眼珠就此定格。
云岫终于停止了哼唱。她慢悠悠走过来,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在寂静的道场里格外刺耳。红裙迤地,如流动的鲜血。她蹲下身,歪头看着他的狼狈相,脸上是一种天真又残忍的好奇。
“呀,管理局的王牌执行官,怎么输得这样难看?”
她伸出手指,冰凉的指尖精准地摁在他断裂的伤处,用力一压。
裴易简身体猛地一颤,喉间溢出压抑的痛哼,额际青筋暴起。但就在这极致的痛楚中,他抬眼看她——看她眼底那抹几乎要溢出来的、与嘲讽截然不同的浓烈情绪。一种荒谬的、近乎本能的念头击中了他。
他忽然凑近,因疼痛而嘶哑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
“你……吃醋了。”
没有疑问,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云岫脸上的讥讽笑容瞬间冻结。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她猛地缩回手,几乎要跳起来。那层精心打造的、玩世不恭的毒妇面具裂开一条缝,露出底下猝不及防的慌乱和被戳破心事的惊怒。
“你胡说八道什么!”她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有些失真。
“裴易简,我看你是被打傻了!我吃醋?我巴不得你……”
“云岫……”他打断了她,声音因虚弱而低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来见我吧。我给你做饭吃。你不是一直想尝我的手艺吗?上次给你做的鲜花饼……很好吃,对吧?”
云岫的怒火就像气球被针扎了一下,漏了气。但以狡诈闻名的大妖脑子转得很快,几乎是瞬间,她好像又找到了一个嘲讽的切入点,一个重新戴上面具的契机。
“得了吧,谁想尝你的手艺?那不过是为了引诱你的谎言。”
她是法力高强的大妖,记忆力好得很。
“当年在少年宫烘焙课,是谁把黄油当成面团揉?就这还敢信誓旦旦地说以后……”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突然咬到了舌头。
这一瞬间,她倒真希望自己动手把自己的舌头切了。说说说!让你说!
看着裴易简猛然紧缩的瞳孔,云岫知道,这不合时宜的话,勾起了他本该被遗忘,又被她返还的记忆。
……
少年宫厨房。
众所周知,小孩子都是一群行事没有逻辑,思维混乱又格外难缠的魔鬼。
当你试图把一群小孩聚集在一起,再试图让他们乖乖听话,按要求做事,那不是天方夜谭,是人临死前的终极幻想。
在面粉纷飞如雪的小厨房里,负责教学的年轻老师如一个陀螺,被抽的满场乱转。
不是这边的孩子打翻了油罐,就是那边的孩子试图把生面粉往嘴里塞。更有甚者,上一秒还你好我好地一起做小蛋糕,下一秒就因为要往面糊里加多少糖而打起来。
小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混合着哭声,几乎要把房顶掀翻。
相比之下,一直安安分分做事的云岫和裴易简两人显得格外乖巧。
不过,裴易简是真的三好学生。而云岫,只占了“学生”两个字。
裴易简强大的逻辑思维在幼年时早有苗头,在开始动手之前,他就准备好了所有的材料。然后按照老师所给出的步骤,一步一步地认真执行。
至于云岫,她看着身旁裴易简手里那盆搅拌得光滑均匀,黄澄澄的面糊。再看看自己面前略显粗糙,但闭着眼也能夸一句一模一样的面糊,眉头一皱。
太普通了。
她是谁?她可是梦魇,传说中的大妖。
她无法接受这经由自己亲手做出的饼干,会是如此平平无奇。
所幸,她脑子一向转得快。眼珠一转,一个“绝妙”主意就浮现在脑海。
云岫抬头看了眼老师,见她正忙着在两个小学生之间劝架。转身走到储物柜,拿出自己想要的材料。
黄色的面糊太普通了,她先是豪迈地舀了好几勺可可粉加进去,搅拌几下。又觉得这棕色不够好看,又挤了半管绿色的可食用色素。
面糊瞬间变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接近沼泽的深褐色。
紧接着,她又想到网上那些探店博主们最常说的一个词——丰富的口感。
她翻了翻自己的小书包,拿出准备的零食。
辣条——撕碎了放进去。
山楂片——也揉碎了放进去。
甚至是胖大海——所有零食通通撕碎撕碎!
最后,为了增加层次感,她又慷慨地往里加了大量的酱油和一点点醋。
最后,云岫满意地看着自己这盆“五彩斑斓黑”、质地粘稠又带着诡异块状物的“杰作”,用力搅拌起来,感觉自己真是个天才。
当裴易简把所有的面糊都挤成曲奇的形状,终于有空看一眼自己的小伙伴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岫把那团“不可名状之物”装入裱花袋,勉强做出曲奇的样子。然后和他的作品一起被放入烤箱。
结果可想而知。
当烤箱“叮”的一声响起,裴易简的曲奇金黄酥脆,形状规整,散发着诱人的奶香。而云岫的那盘……东西,颜色焦黑中透着诡异的绿,表面凹凸不平,还渗出些许不明的油光,散发着一股甜、咸、酸、辣混合的、令人迷惑的复杂气味。
云岫自信地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她可爱的小脸扭曲了一瞬,又迅速恢复正常。
“嗯,口感很丰富。裴易简,你要不要尝一块?”
裴易简略带担忧地看着她,“老师说吃了脏东西会拉肚子的。”
“呸呸呸!”云岫皱着脸把饼干吐出来,“什么脏东西?这是曲奇!我亲手做出来的曲奇!”
可惜裴易简的眼神表明他显然并不赞同这个观点。比起“曲奇”,他更愿意称那坨东西为“不可名状之物”。
云岫垮下脸,“裴易简,我的厨艺真的很差劲吗?”
裴易简没有正面回答,他把自己面前那盘金黄酥脆,形状规整,散发着诱人的奶香味的曲奇挪到云岫面前。
“给你。”他说,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
“不要!你的又不是我的。”云岫羞恼地扭过头,觉得自己天才的创作被辜负了。
小裴易简看着她的后脑勺,似乎思考了很久,才认真地看着她,用那种从小就没什么起伏的语调,许下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无比郑重的承诺:
“那,以后,我一直做给你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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