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的地铁剖白后，林素就没有再与江衍面对面说过一句话，偶尔在公司遇到，也只是匆匆一瞥，擦肩而过。

林素坐在自家沙发上，看着茶几上这一堆小玩意儿，有些茫然。

这些东西都是江衍拜托组内的人送的，基本每天都有，从围巾到游戏周边，甚至是小学门口小卖部售卖的盗版高达，只有他想不到，没有江衍送不了的东西。

除此之外，林素每天早上都能收到同事塞给自己的肉包，中午收到的是蛋糕或司康饼等甜点，晚上是各种养胃粥。

林素也不是没有找过替江衍跑腿的人问话，那位替江衍跑腿跑得最多的安酌说：“他请了我吃饭。”

林素问：“江衍请了多少人吃饭？”

林素想的是，既然安酌能够被江衍的一顿饭收买，自然也能被自己的饭收买，江衍安酌吃KFC，他就请安酌吃火锅，一顿不行就两顿，只要能够把安酌策反，他不介意花完年终奖。

出乎意料地，安酌说：“不止饭，他还请了我们喝奶茶，唱K，以及……学长，我希望你能够开心。”

林素愣了片刻：“什么？”

接下来，安酌说了很久，从他是怎么走上这一行的，再到林素对他的影响，最后是从宋晓口中得知的，部分A大视觉艺术学院的往事。

林素记得最清楚的，是中间那部分。

安酌说：“我很废物，在集训班的时候，我是睡得最晚的，最努力的，却也是画得最丑的。高二那年，我把我最满意的一张画放到网上，配文，我可以进入贝里斯吗？无一外乎，我得到的评论全部都是不可能，他们说我痴人说梦，唯有你……”

说到这里时，安酌打开手机，找出曾经放在网上的画，接着说：“你说，请用科学的眼光看待绘画理论。我不懂，就私信你问你什么意思，你说你的第一节美术课是物理老师讲的，学的是光线怎么折射反射，画出的阴影要符合物理规律。”

“我想说，我就是讨厌物理课，才去学的画画，但你是唯一一个搭理我的人，所以我就按照你说的去做，放下画笔听了几节物理课。后来，我终于明白问题出在了哪儿，我只是把画画当成了一条捷径，殊不知画画也是需要动脑子的。”

“这逼装得好没有水平。”林素笑，“我也讨厌理论课，画画全靠悟。”

安酌：“我上完物理课后——学习了光线折射和反射后，我的阴影没有出错，你认为我进步了，很满意，上手指出画面的问题，并告诉我怎么改，我按照你说的做，最终得到了老师的表扬，我很开心。后来，我们成了朋友，你又教了我好多的绘画知识，在你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废材逆袭，追随你的脚步考入A市视觉艺术学院，学习游戏美术。”

林素想起来了，几年前他的确在网上捡了一个徒弟，作为交换，他把徒弟当成了情绪垃圾桶，而那段时间他正在被感情折磨，于是向徒弟倾诉了好多现实中无法开口的矫情话。

谁知道这个小徒弟还挺认真，竟然在几年后成了他的同事，还真的是……林素现在想死。

那些中二矫情的话，还是别出现在现实中了吧，挺社死的。

好在，安酌不在意，继续说：“学长，我能够从那些语录中感受到你的痛苦，我知道你还爱着那位江衍，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不能与他在一起……学长，我上次给您送围巾的时候，您笑得很开心。”

林素摊手：“有吗？”

安酌点头：“有的。”

最后，安酌总结：“学长，谢谢你带我走出那段时光，我也想帮助你，走出……”

走出什么安酌没有说，他只知道结局，并不清楚前因后果，因而不敢随意下结论。

看着他，林素又想到了口无遮拦的谢弥，怎么同样是A大视觉艺术出来的，区别能够这么大。

收回思绪，林素把目光放到手机左上角的时间上，六点五十，他和宋晓他们约好了七点去锦溪路吃火锅。

Daily：“但林素是我兄弟，江衍我的小朋友，我关系我兄弟和我小朋友的恋情有什么问题？”

宋晓扶额：“你是真不怕死。”

“杀人犯法，我们的主美那么惜命，肯定不会做这种蠢事。”Daily无所谓。

没救了。宋晓叹气转头，见林素面上波澜不惊，仿佛处于话题中央的不是他一样。这让宋晓有点不知所措，林素的反应明显不对劲，若是以往，他应该抄起手边的家伙，给Daily一拳。

宋晓从未如此期待过林素发脾气，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林素身上，好在林素崩溃的时候及时把人带走，万幸林素没有，只是不再开口。

饭桌前，林素脱下外套，和围巾一起放置在桌下的竹编背篓里，去调料台调蘸料，全程沉默不语，视若无人，Daily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戳了戳宋晓：“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宋晓把蟹柳下到番茄锅里：“自信点，把不是去掉。”

“你知道……”宋晓一记眼刀过来，Daily低下头，闷闷不乐，“哦。”

接下来，没人再开口，气氛格外安静，只有火锅汤在咕咕冒泡。

偶尔有服务员察觉到不对，前来询问是否对菜品不满，宋晓都只是摆摆手，让他离开。

他们是在网上买的三人套餐，刚开始买的时候宋晓还不愿意，他很清楚三人的食量，说这个套餐百分百不够他们三人吃，但现在，他无比庆幸林素用暴力逼他把意见吞了回去。

宋晓沉默地看着林素从番茄锅里捞食物，碰都没有碰到红油锅，而在五年前，林素是无辣不欢的。

他叹了今天的第二口气，想到林素的胃病是怎么来的：天资工作群，射击类手游《永恒》的制作人说，林素有段时间烟酒不离手，还不爱吃饭，天天熬夜，身体本来就不好，还在《永恒》的庆功会上喝高浓度伏特加，当场胃出血被紧急送到医院。

也就是那一遭，林素和家里人吵架，要去北美追爱。

在宋晓眼里，林素和江衍非常相似，都是一样的幼稚自信，这种气质是贫困家庭培养不出来的，因此当林素说出他父亲家暴时，宋晓才会震惊得说不出话。

可林素这副一言不合就是干的性子，又实在是不想有童年阴影。宋晓永远不会忘记在偏远、贫困的农村，那些惨遭家庭暴力的孩子见到陌生人时，那拘谨、自卑的模样，甚至别人举一下手，他们都会下意识地做出防御举动。

宋晓就是从那种地方诞生的。幸运的是，他的父母反抗了野蛮的“传统”，带着他进入文明的世界，他虽然离开了那个地方，却仍是做不到正常孩子一样撒娇，他的父母根本不理解何为爱，也没有爱人的能力，认为养一个孩子，给吃给穿不打骂就足够了。

他曾经的艺考分数是完全够得上国美的，之所以来A大视觉艺术学院，是因为A大艺术学院免去了他的学费，他父母为了省钱，逼迫他放弃国美，他也经此一遭一蹶不振，再也找不回曾经对画画的喜爱。

看林素一心在番茄锅里挑肉吃，宋晓又想，或许这就是爱的区别，他的父母并不爱他，而林素有母亲的爱。

幼稚鬼只在活在充满爱的环境里。

桌上的菜很快就吃完了，三个成年人都没有吃饱，林素盯着锅底，Daily看着林素，身为在场唯一心智成熟的人，宋晓选择扫描桌上的二维码加菜。

他点了两份林素和Daily最爱吃的贡菜虾滑，思考自己要吃什么，就见林素举起手：“不好意思，能再来一份这个吗？”

林素指着的是牛肉片，宋晓颇为惊讶，在大学时代，他每次吃自助火锅最爱点的就是牛肉。

曾经江衍和林素还不止一次问过他，这些合成牛肉有什么好吃的？每次，宋晓笑而不语，他不好意思说因家里人不喜欢，他十多年没有吃过一次牛肉。他也明白二人是好心提醒，内心虽然不舒服，却并不觉得反感。

服务员很快过来，指着桌上的二维码：“抱歉，我们这里只能扫码点单。”

“好吧。”林素掏出手机扫码，点了自己要的，把手机传给Daily，“自己点，待会记得转钱给我。”

Daily受宠若惊，指着自己：“我点吗？点我要吃的？”

林素耸肩：“不然呢？”

“哦，好……好的。”

Daily喉结滚动，一板一眼地滑动手机屏幕，点完菜后把手机传给宋晓，难得有礼貌：“谢谢。”

气氛缓了不少，宋晓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见林素和Daily都没有点虾滑，他自作主张地给二人点了一份。

菜上齐，宋晓刚端起虾滑的盘子，两道目光同时落到他手上。宋晓笑了笑，将一整盘虾滑倒进番茄锅，两个人便直勾勾地盯着锅底，誓要抢夺第一个虾滑。

第一个虾滑球浮出水面，林素眼疾手快，匀速拿起漏勺把虾滑捞出，刚把筷子伸到锅里的Daily惊呼：“你开挂！”

林素被虾滑烫得龇牙咧嘴，捂着嘴哈气：“我这叫升级装备。”

Daily也升级装备，找服务员要了把漏勺：“再来！”

林素咽下虾滑，举起勺子：“来就来！”

宋晓吃着红糖糍粑，感叹二人精力之充沛，不像他，下班后恨不得变成尸体，粘在床上。

一锅虾滑很快被抢完，宋晓把毛肚倒下去，林素各夹了一筷子鸭肠，分别放在红锅和番茄锅里涮。

宋晓吃完红糖糍粑，打了个饱嗝，放下筷子，用手撑着下巴：“那个美宣，血族女王克琳洛的美宣，你真要用外包？”

“不然能怎么办？”林素头都不抬，盯着锅里，常年握笔的食指与大拇指有许多老茧，指节有点泛红，此时被火锅店热气熏陶着，竟显得白净细腻。

宋晓抱肘，身体往后倒，靠在椅背上：“克琳洛的死亡代表神战篇进入完结倒计时，她是明年重要的角色，研发和宣发费用是迄今为止所有角色中最高的。”

林素：“放心吧，那个画师是圈里出了名的大佬，《永恒》的宣传海报就是人家画的，不会有事。”

Daily说：“那人你认识，Pay，A市美院出来的，当年还问林素要不要参加WIA世界插画大赛，不过林素沉迷游戏，没有理他。”

“我那是沉迷游戏吗？我那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林素收回筷子，把鸭肠放到蘸料碗里，感觉鼻子有点痒，喝了口可乐，“我又不是专业插画师，肯定没人家厉害，不想去凑热闹。”

宋晓放下心来，抽了几张纸递给林素：“听你们班的班长说，你天天打游戏，CG原画和角色设计都没低于过九十分，认真起来的话不比美院那些人差。”

Daily也赞同：“我计算机老师都记住你了，以前天天拿你说我，什么看看人家美术生敲的代码都能跑，你好意思睡觉？”

鼻子越来越痒，林素把卫生纸搓成长条，堵住鼻子：“不好意思，我是正儿八经高考进来，计算机转动画的，算不上正经美术生。”

随后，他对宋晓眨眼：“咱们正经的艺考生，最后不也没有去画画吗？”

正经的美术生感觉自己被羞辱了：“你一个TA，画画比美术生要好，懂得比美术生还多，美术生卷不过你被辞，你还问人为什么不干了，这不找抽吗？”

444宿舍是混寝，四个人四个专业，Daily是数字媒体艺术，毕业后做前端，宋晓是绘画，后来转行游戏策划，林素是动画，也转行去做了TA，正儿八经学游戏设计的，只有江衍。

江衍也是四人中唯一没有做过游戏的。

想到这，愧疚感再次涌上心头，林素抽出纸条，捂嘴打了个喷嚏，鲜血瞬间喷涌而出，透过指缝流到桌面上。

宋晓一惊，赶紧抽了半包纸给他：“快点，去厕所！”

Daily放下筷子，站起来：“我陪你。”

林素用纸捂住鼻子，抓去桌上剩余的纸，擦去手上的鼻血，再把置物架上没开的纸揣到兜里：“没事，我自己去。”

他扫了眼桌面，万幸只有自己桌前有点血，没有弄脏菜：“没啥大事，你继续，我待会儿回来。”

Daily把剩下半包纸抽出来：“你管你这叫没啥事？宋晓，你收拾一下，我去——”

“真没事，天气太干燥了而已。”林素已经推开椅子走出去，“咱们又不是小女生，手牵手去厕所像啥样？”

Daily惊愕：“大哥，我有老……”

不等他说完，林素就飞奔至厕所，将被鲜血染红的纸扔到垃圾桶里，将手伸到挂在墙上的纸巾盒里，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他又赶紧收回手，手忙脚乱地拿出纸巾，撕包装袋上的虚线，鼻血滴在包装袋，格外滑腻。

“我来吧。”一双清瘦的手伸到洗手台上，镜中出现另一个人。

那人金色的头发依旧醒目，漆黑的眸子下，红痣犹如血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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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