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执念

肖望发来《水生》剧本时,顾宁伊辞去了全部工作,专心为角色准备。一大清早,他便把刘建强薅起来出晨功。

刘建强在横城跑了快十年龙套,一直苦于没受过专业训练,认识顾宁伊后,便总跟着他一道练基本功。群青隔音差,他们通常会去江边一处荒废的公园。

顾宁伊打印好剧本,两人便一路慢跑过去,支起手机拍摄,先练气息吐字,又借《水生》剧本练台词。

水生是水鬼的名字。

全片的开端,正是水生在桥头点烟那幕。

这一版剧本里,他没把引诱来的人当做替死鬼,只是附在她身上,去寻找自己的爱人。那根烟,也成了附身的手段。

“你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顾宁伊夹着烟,鼻翼好奇地翕动,“你是他什么人?”

“他是谁?”刘建强一手抱石膏,一手拿剧本,夹着嗓子问。

“装模作样,”顾宁伊被他刺得耳朵发麻,轻轻哼了一声,临场发挥道,“别骗鬼了,让我猜猜,你是他同事、朋友,还是……妻子?”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刘建强恢复沙哑的本音,继续读剧本,“我只是好奇,你手里这根烟,真的能点着吗?”

“要试试吗?”不熟练的水鬼初次上岗,见人主动跳坑,立刻兴致勃勃地将烟递过去。

妻子顺从地咬住烟,水鬼拨动打火机,却顺着火苗,钻进了妻子的大脑。

他不熟练地控制着妻子的身躯——顾宁伊不知要用木偶还是完全同步的方式呈现,便干脆拉着刘建强都演了一遍——回到记忆中的小镇,寻找到阔别已久的爱人。

他借妻子之口试探,却发觉爱人早便将“同性恋”的罪名推于水生一人,自己倒成了备受敬仰的教师。

只是人做亏心事,总怕鬼上身。水生被困在桥下十年,这负心人便整整十年都未靠近过那座桥。他本想一口气杀了爱人偿命,却忽然发现……被附身的妻子,似乎就是那唯一一个,每年都来桥上悼念他的人。

他按捺不住好奇,诱哄自诩烟酒不沾的爱人叼住那根烟,换了具身体附身,试图探究妻子的秘密。

妻子一直对水生心怀愧疚,每年忌日都会偷偷悼念,却偶然发现了幻化成水鬼的水生,和他想要寻人附身的心愿——一个压抑着的念头蠢蠢欲动。

爱人婚后暴躁易怒,时不时便要动手打人,她早就受不了,可这小地方的人情社会,离婚的女人和杀人犯,两个名头哪个更好生活些?难说。

但如果,将壳子里的魂换掉呢?

于是祭日这天,妻子怀着忐忑与期盼的心,走上了桥。

与其说,是水生引诱来妻子,不如说,妻子才是抛出鱼饵的人。

“我要他死,而你要活,”妻子冷静地道出诱惑的选项,“如果你借他这副身体复活,不是两全其美?”

“可是……我也要他死。”水生坚持道。

水生的执念只有一件——让本该死去的人去死。

他附在爱人身上,投河自尽,收回这条苟且偷了十年生的性命。

一直把剧本读完,顾宁伊才取回手机,边看回放,边和刘建强细细分析着两人的问题。

仅仅半个月没练,顾宁伊的台词和形体便有一些细微的退步。

譬如身为痴缠水鬼的“水生”不该有的硬朗动作,譬如下意识说错的逻辑重音,譬如情绪激动时,气息支撑不足导致的音色不统一。

旁人看来或许有些吹毛求疵,甚至刘建强都完全没发觉,但顾宁伊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他宁愿多花三个小时准备,也不想在基本功上出岔子。

某种意义而言,他很能理解赵林午的强迫症。一种缓解焦虑的手段。

此处临江,顾宁伊等刘建强离开,便干脆爬上桥沿,以一个极其危险的姿势坐下,试图揣摩水生跳河前的感受。

风很大,他本就没多少支点,又被吹得左摇右晃,毫无安定感。

故事开始之前的水生,是什么样?

自从同性恋身份暴露,水生便失去了一切支撑,可冰凉的风扑在脸上时,他是否有种即将解脱的自由感?

当下的世界充斥痛苦与黑暗,那么跳下去呢?他和爱人携手共赴的新世界,会否是个充满希望的地方?

顾宁伊忽然觉得有些可悲。

世俗的压力究竟大到何种程度,才会逼得一个原本天真、纯粹的人,错把“死”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

但有一点,顾宁伊想不通。

水生这样善良到有些懦弱的人,即使爱人没和他一道殉情,他会不会……其实也能理解呢?

死亡面前,他可以包容爱人的恐惧,可以包容爱人的退缩。

但究竟是什么,让这样一个人,执拗地化成水鬼,最后不惜伤害别人的性命,也要报复回去?

顾宁伊缩在桥上,愣愣地出神,想得太阳都越过头顶,也没离开,连身后悄然靠近的脚步声都没发觉。

后背忽然被人一推,唯一的支点消失,失重与恐慌瞬间攥紧心脏。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

顾宁伊直挺挺拍在水面,腥咸的江水涌入鼻腔,呛得人虾似的瑟缩着。顾宁伊水性很好,几乎是入水的一瞬间便翻过身,透过水波,分辨桥上那鬼魅般飘荡的影子。

“帮你体验下角色,你不会怪我吧。”——是秦方兴。

顾宁伊实在想冲上桥,按着秦方兴暴揍一顿,可当他真正往岸边游时,一道念头又硬生生止住了他——水生虽然名叫水生,却是不会游泳的。

怒火诡异地转变成了能亲身感受角色的兴奋。

兴奋把恐惧也扭曲。

顾宁伊攥紧拳头,克制早已与水相熟的四肢,努力扮演一个初次落水的人。

这很困难,也很简单,因为无论如何暗示虚假,身体仍然会认为一切真实发生。他演出的笑,演出的泪,那日常不可见的丰沛感情,都切实在身体上留下痕迹,将肉身变成角色的容器。

顾宁伊早已习惯,甚至钟爱这份痛苦雕刻的过程。

对水生而言,死亡并不如想象般解脱。

比一生中所有害怕更重的恐惧淹没了他。冰冷的江水没过心脏,压得胸口闷痛,喘不过气,纵使一心向死,身体也本能地挣扎,为了活下去拼命扑动,用四肢吸引一切过路人的目光。

可力气很快被耗尽。

混着水藻与虫孑的水涌入口鼻。身体像一艘灌了水的船,越来越沉重,无可救药地向下沉没。

水生以为死亡是轻。

灵魂终于要摆脱躯壳,轻飘飘地朝天上飞去。

可灵与肉未剥离前,死亡竟是如此一件沉重的事。

而桥上的人看风景一般看着他。

秦方兴甚至饶有兴致地吹起了口哨。

那一瞬间,顾宁伊灵光乍现,想通了水生的绝望。

相约赴死,落水者只有一人。

况且,是他的爱人亲手将他推入水中。恐惧之外,那股被背叛的恨意会凝聚成执念,让他无法转生,只能永永远远地在这条河流中聚成一团。

他不再挣扎,亦不离去,不解脱,沉溺在这道漩涡里,只剩下一个执念——找到那个人,亲自质问他。

抓住他。

杀了他。

扑通一声,平静的河面溅起水花。

“同志,别害怕!抓紧我!”一身警察制服的人游到顾宁伊身边。

漂浮不定间,他被托举到水面之上,终于能自在地呼吸。

可大脑很快被过多的氧气醉到眩晕。

迷蒙之中,顾宁伊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气味的主人在他身旁跪下,用力按压他的胸膛,压得他很痛,很痛,痛得心脏用力地鼓动,似乎这样,就能顶开那令人窒息的压迫。

可忽然,他的下巴被人抬起,鼻尖也被捏紧,迫使他张开嘴。两片柔软含住了他的唇,像吹气球一样,把好闻的味道吹进他身体里。

顾宁伊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把他压瘪,又吹鼓呢?

他又不是糖人。

可他毫无反抗之力,大脑无论如何也调动不了四肢,只好软趴趴地瘫在地上,任由那个人把自己弄成不同的糖人造型。

他这是死了吗?

死后竟然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看着自己的尸体,在空中飘来飘去。

他为什么还困在这具身体里?

等等,这具身体是谁?

他是谁?

乱七八糟的记忆碎片散落在脑中,顾宁伊尽力在它们之间寻找联系。

水……水生……植物……植物人……动动手指……

顾宁伊的食指忽然抖了一下。

紧贴他皮肤的嘴唇也抖了一下。

那人掐着他下巴,微微晃动,“顾宁伊,醒醒。”

哦,对,他叫顾宁伊。

是个演员。

差点真当了回水鬼的演员。

救命的心肺复苏又做过几轮,顾宁伊才终于恢复了些力气,掀开一条眼缝。

赵林午背对光源,整张脸陷在阴影中,见他醒来,焦急的气场逐渐崩塌,积攒拼凑成一种复杂的情绪。

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顾宁伊想要开口,问问他为什么在这儿,却被一记重拳猛地打断。

连同好奇、兴奋、灵光、创作欲,都被隔绝。

江水从胃部倒流回口腔,不由自主地喷溅而出。顾宁伊强忍住咳喘,错愕地抬起头。

赵林午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红血丝掩住了疲惫,掩住了担忧,掩住了劫后余生,只剩下彻彻底底的愤怒。

三年前,顾宁伊为拍戏摔断腿时,赶来医院的赵林午也是这副神情。

顾宁伊被吓了一跳。他很想站起来,揉揉赵林午的脑袋,跟他说“没事儿,我这不是好好的”。

可上半身将将支撑着坐起,刚被打过的地方又挨了一拳。

这拳力气分毫没收,重重锤在腹部,痛意一圈圈扩散,又凝聚成尖锐的一个点。

他条件反射地弓起腰,又毫无防备地向后倒。双手撑在地面,被尖锐的碎石划破,染出一条条血迹。

刺痛。

耳边忽然响起风声。

刺耳的警笛、潮湿的空气、嘴里咸苦的江水、湿哒哒黏紧皮肤的衣服、和闪烁灯光下的赵林午,呕吐般在顾宁伊脑中炸开。

他终于被苦痛拉回人间。

“你……”顾宁伊刚吐露一个字,就被眩晕感堵住了胃。

死亡的恐惧姗姗来迟,攥住他的心——顾宁伊,而非水生的心。

他趴在染血的石头上,止不住地干呕,全身到处疼痛着,每一根神经都折磨着他,控诉他对身体的暴行。

赵林午拍拍膝盖上的灰,站起身,头都没低,只是垂着眼,露出居高临下的冷漠表情,“清醒了吗?”

05:没死就好,没死赶紧挨我两拳[愤怒]

01:(目移)

后天中午见[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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