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婉拒

花园里陆胜的坦诚,于何静舒而言,并没有激起多少的涟漪。

陆胜的心意,她不可能装作不知,姐夫在她面前提起陆胜的次数,多得有些刻意了。

连一向持重的父亲,也难得地流露出对陆胜的欣赏:“静舒啊,陆胜此人······确非池中之物。此子心志坚韧,胆识过人,更难得的是有勇有谋,善于出奇制胜,敢啃硬骨头。乱世之中,此等人物,前途不可限量。”

父亲和姐夫的眼光或许没错,他确实是个能成大事的枭雄胚子。

然而,这又如何?

她对陆胜,没有那份心意,一丝一毫也无。

门不当户不对······这固然是一道鸿沟。何府百年清贵,书香门第的骄傲刻在骨子里,陆胜的过往,无论他如何坦诚,都带着洗不净的泥泞。

他的世界,与她的世界,隔着千山万水。

她对未来婚姻的憧憬纵然模糊,却绝不包括一进门就要给一个四岁的孩子当母亲,那孩子是他对亡妻的责任,却要成为她崭新人生的沉重负担。

他有孩子,虽然何静舒是何府当家人,执掌中馈,但她仍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要嫁一个带着孩子的?情何以堪……

陆胜的倾慕,无法让她动容。她欣赏他的能力,如同欣赏一件锋利的武器,但绝不想被这武器束缚。

于是在花园里,何静舒婉拒了陆胜的心意。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向何静舒说出求娶二字,就在她的声音中败下阵来。

“何氏门楣虽非钟鸣鼎食,却也有百年清誉。父亲膝下唯我与姐姐二人,静舒虽不才,却也深知身负承继家声,辅佐父业之责”

“儿女姻缘,于何家,于静舒,非关风月,实系家运。”

她的话语,没有半字提及陆胜的过往,他的出身,他的鳏夫身份,他幼小的儿子,她甚至没有直接点明“你不行”。

但她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无形的阻挡,这些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陆胜心中残存的一丝幻想。

他听懂了。

她不需要鄙夷他的过去,不需要嫌弃他的拖累,她只是告诉他:他不是她的“良配”。他无法与她“共担门庭”。——一个根基不稳、在乱世中靠军功搏杀上位的团长,其前程充满了变数。

那点因初见悸动而生出的、想要攻城略地的狠劲,在她这番冷静的话面前,溃不成军。

陆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不是面对强敌时的无力,而是面对一道无法跨越的阶层鸿沟、一道无法撼动的家族意志时的无力。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运河解冻,碧波荡漾。

云府那气派轩昂的朱漆大门再次敞开,迎接自京城归来的主人。

云家此次归来,名义上是清明祭祖,但在这改天换地的民国初年,云父这位前清一品大员、如今在民国政府中仍居高位的人物,此番归乡,不言自明。

云府的家宴,设在春意盎然的后花园暖阁中。暖阁四面垂着细密的竹帘,让满园新绿与初绽的桃李之色映入席间。

何家一行抵达时,暖阁内已是笑语晏晏。

“观澜!弟妹!可把你们盼来了!”云父虽年过五旬,但精神矍铄,步履生风,亲自迎到暖阁门口,笑容满面,热情拱手。他身后,云母更是早已按捺不住,目光越过丈夫,热切落在了何静舒身上。

“云兄!嫂夫人!叨扰了!”何观澜亦是满面春风,拱手回礼,两人双手相握,目光交汇间,是数十年宦海沉浮、世事变迁后依旧存续的深厚情谊与心照不宣的默契。几句寒暄问候看似寻常,却已在不经意间交换了彼此近况。

侍女们奉上珍馐美馔,皆是沽州本地时令鲜物与京中带来的精致菜肴,酒是云家珍藏多年的绍兴女儿红,色泽澄澈,香气馥郁。

“舒儿!”云母看着站在靠后的何静舒,眼中满是惊艳与疼爱,“伯母可好多年没见你了,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她走到何静舒身边,语气亲昵得如同对待自家女儿,“快过来,挨着伯母坐!”云母不由分说,拉着何静舒就坐在了自己身侧的尊位上,那位置本是为重要女眷预留的。何母见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并无丝毫不快,反而流露出欣慰。

何静舒被云母的热情包围,面上带着得体的浅笑,顺从地在云母身边坐下,温声道:“伯母过誉了。静舒蒲柳之姿,当不得伯母如此盛赞。”她举止从容,既不因云母的偏爱而受宠若惊,也不显丝毫扭捏。

“弟妹,你真是好福气,养出两个好女儿呀!静贞温婉贤淑,是福泽深厚之相;静舒更是了不得,我瞧着这通身的气派和沉稳劲儿,比好些当家主母都强!听说如今何府上下,都是舒儿在打理?真是能干!”

云母的夸奖如同连珠炮,句句不离静舒,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席间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何静舒身上。

何静舒安静听着,为云母布菜添汤,动作优雅得体,面对如此直白的夸赞,她既不骄矜也不羞涩,只是微微垂眸,谦逊道:“伯母谬赞了。静舒不过是学着母亲的样子,照看家里琐事,担不起伯母如此厚爱。母亲持家有方,才是静舒的榜样。”

她将功劳归于母亲,既全了礼数,又不失谦逊。

云母越看越爱,忍不住又对何观澜道:“观澜啊,你真是养了个好女儿!舒儿这气度,这心性,将来无论嫁到哪家,都是当家主母的不二人选!不知将来是哪家有福气,能娶到我们舒儿这样的好姑娘?” 她的话语带着明显的暗示,目光在何观澜夫妇脸上流转。

暖阁内安静了一瞬。云父也含笑看向何观澜,显然对妻子的试探乐见其成。

何母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丈夫之前那番话语带来的不安,她下意识看向丈夫。

何观澜端着青玉酒杯,神色自若,像是没听出云母话中的深意。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父亲对女儿的自豪与一种深沉的豁达:“嫂夫人说得是,静舒确实是我何家的掌上明珠。她的终身大事······”他顿了顿,目光慈爱:“我与内子早有共识。儿女姻缘,强求不得,贵在两情相悦,贵在志同道合。我们做父母的,只盼着她将来能寻得一位真心敬她爱她,能让她展翅高飞,安稳度日的良人。至于门第高低,倒还在其次。只要她喜欢,只要那人值得托付,我何家的大门,永远敞开。”

何观澜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闻言,云母脸上的热切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打着哈哈道:“观澜说得是!儿女自有儿女福!我们做长辈的,可不就是盼着他们好嘛!”她心中虽有些失落未能得到更明确的回应,但何观澜对静舒的看重与开明态度,也让她觉得仍有希望。毕竟,琅青那孩子,论人才家世,哪点配不上静舒?

云父则深深看了何观澜一眼,举杯笑道:“观澜豁达通透,此言甚善!来,为了孩子们的前程,为了我们两家的情谊,满饮此杯!”

“请” “请”!

酒杯轻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

云家的回归,势必会给沽州带来不小的风波。

何老心如明镜,云母那番欲明未明的话,看似是真喜爱静舒,可其本质还是想将云何两家利益捆绑在一起。

诚如他此前对何母所说,云家是大家族,根基深厚没错,可静舒的终身大事,却不能纠缠在一个浪荡子身上。

这月静贞也带着一双儿女回了沽州,何家顿时热闹非凡。

何父何母每日都是围着两个孩子转,喜欢的合不拢嘴,小家伙嘴甜乖得很,一口一个外祖父外祖母,软糯童声让人听得心软软。

何府-漱玉轩

何静贞坐在藤椅上,膝上搁着一个绣绷,正绣着一方给幼子的肚兜,图案是鲤鱼戏莲,她神情专注而温柔,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午后。

何静舒则陪坐在石桌旁,她身姿挺直,一手执书,阳光透过稀疏的藤叶,在她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因一双儿女跟着何老看锦鲤去了,院子里只剩下姐妹二人,只有春风拂过花叶的沙沙声和蜜蜂偶尔的嗡鸣。

何静贞轻轻放下绣绷,端起手边的温茶啜了一口,斟酌着开口:“舒儿······”何静舒闻声,从书卷中抬起眼帘。

“这几日……家里热闹,父亲母亲含饴弄孙,你也难得清闲看看书,只是······姐姐瞧着,心里替你欢喜,又忍不住替你着急。”

她看着妹妹淡淡的眼神,鼓起勇气:“舒儿,你心里头,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有什么想法?”

她没等静舒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担忧:“你过了年就十九了。寻常人家的小姐,这个年纪,即便没出阁,亲事也早该定下了。姐姐像你这般大时,瑞哥儿都会跑了······父亲母亲虽开明,从不催你,可这大好年华,总不能在闺阁里空耗下去呀?”

何静贞想起近日收到的、几乎踏破门槛的云家拜帖,想起母亲偶尔流露的叹息,更想起那个被妹妹婉拒了的陆团长,心中越发焦虑:“那陆团长······姐姐也听说了。父亲那般看重他,说他非池中之物,前途无量。姐姐虽不懂军政,但听你姐夫所说,也知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可你······你怎么就······”

“姐姐知道你眼界高,心气也高。寻常凡夫俗子入不了你的眼,这些年,多少门当户对的人家来提亲,都被父亲母亲替你挡了回去,说要看你的心意。可你······”

何静贞看着妹妹那双澄澈的眼眸,心中那个盘旋许久的猜测,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舒儿,你告诉姐姐,你是不是······是不是还在等着琅青?”

何静贞越想越觉得合理,脸上甚至带上了欣慰的笑容:“琅青今年也二十了,在英伦学了五年,想必也沉稳了许多。云家此番回来,明里暗里的意思,谁看不出来?我看啊,只等琅青回来,这桩亲事就是水到渠成!父亲虽然面上不显,可云伯父当年的提携之恩,他心里是记着的,对琅青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

“姐姐,”何静舒的声音响起,“你错了。”

何静贞脸上的笑容僵住。

暖风吹过,紫藤花穗轻轻摇曳。

何静舒的目光越过姐姐,投向院角那株开得绚烂的海棠,声音平缓清晰。

“我并非在等任何人,更非在等云琅青。”

“琅青······于我而言,是幼时玩伴,是故交世家的兄长,是记忆中一段······还算温暖的旧日光景。”

“仅此而已。”

同样的话,同样的问题,前不久何父也问过,就在陆胜遭受拒绝离开何府后的两天,有军报送来,说陆胜已经带着人马前往北地剿匪,归期未定。

那日是芳梨斋送来时新糕点的日子,何父召静舒前往。

“静舒······芳梨斋的点心,你小时候最爱吃。今日送来,倒让为父想起你缠着我要买糕点的模样,仿佛还是昨日。”

何老看着女儿的眼眸,那里面早已没有了孩童的天真烂漫,取而代之的是超越年龄的洞明与担当,这份担当,是他一手培养,也是他如今最倚重的力量。

“为父近日常思量一事。”何观澜摩挲着念珠,语气带着罕见的直白,“你已年近十九,为父与你母亲,从不曾催促于你,一则知你心性非比寻常,二则······何家这副担子,实也离不开你。”

“可静舒啊,看着你终日埋首于家业、时局,为父有时亦不免自问······是否是我这做父亲的太过自私?是否因我将你视作承继家声的砥柱,过早将这乱世纷扰,家族兴衰压在你肩上,反而误了你的终身?”他声音里带着困惑与一丝愧疚,“陆胜此人······”

何观澜提到这个名字,语气变得复杂:“为父阅人无数,此子确非池中之物。他出身微寒,却心志如铁,胆识谋略皆属上乘,更难得有股子敢打敢拼的狠劲,乱世之中,枪杆子便是话语权。他攀附北洋,步步为营,前程不可限量。若你与他……日后未必不能搏一份泼天富贵,护佑家族。为父看你婉拒,心中实也惋惜。难道……你心中真正属意的,是云家琅青?若如此,为父······”

何静舒静静听着父亲这番难得袒露心迹的话语,直到他提及琅青。

“父亲”何静舒开口,打断了何老的犹疑,“您多虑了。您与母亲对女儿的苦心栽培,静舒从未有半分怨怼,能替父亲分忧,守护何家基业,是女儿心甘情愿,亦是女儿之幸。”

何静舒的目光坦荡而坚定:“至于姻缘······女儿婉拒陆团长,并非因为他不够好,不够英雄。父亲看人的眼光,女儿深信不疑。他或许确如父亲所言,是乱世枭雄,前途不可限量。”

“女儿拒绝他,是因为我清楚知道,他要的,和我能给的,并非同路。”

“我的婚姻,若不能成为稳固何家根基的磐石,若不能让我继续肩负起这份责任,那么,它于我而言,便失去了最重要的意义。”

何静舒看向何老,眼中清醒:“父亲,何家百年基业,需要有人来承担责任。先头是您呕心沥血,往后,便是女儿与您一同担当!您苦心栽育我十几年,授我诗书,教我理事,明我时局,难道是为了替别家谋划?是为了让我成为依附他人的藤蔓?”

她微微摇头,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姻缘之事,命中注定,若是苦寻无果,女儿也不愿迁就,便在何家撑起一片天,佑着姐姐枝繁叶茂,儿孙满堂,也是为何家延续香火······”

这番话,如同滚雷,响在何观澜心头。

何老喉头滚动,还想说些什么,比如“陆胜未必不能成为你的助力”、“你终究需要一个依靠”······

何静舒好似看穿了父亲未出口的劝解,直接将父亲为陆胜争取的话语都挡了回去:“至于陆团长······父亲不必再言。他若有心,有那份不甘人下的傲骨与志气,自会想着靠自己的本事,在乱世中真正赚下一份与我何家门楣、与我何静舒身份相匹配的基业,堂堂正正站在我面前。而非是······指望着借我何家的势,攀上青云梯。”

何观澜彻底沉默了。

他的女儿,何静舒,或许早已不是需要他庇护的雏鸟。

舒儿感情线~太清醒的娃[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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