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青那句“是的,婚事”,如同冰冷的细雨,毫无预备落进伊莎贝拉·温莎温暖的春日幻想里。
明明······明明前两天,他还用沾着油彩的手指,轻点她的鼻尖,笑着说英国湿冷的天气也因她的存在而明媚;明明昨夜在泰晤士河的游船上,他还在悠扬的爵士乐中揽着她的腰,低语着喜欢她的金发在月光下的光泽······
怎么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
回中国?沽州?一个她只在云琅青只言片语中听说过的、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婚事?一个属于东方大家族的,由长辈定下的、她从未想象过的,也无力抗衡的存在······
震惊和无措像潮水,一点一点淹没了她。
晶莹的泪珠在伊莎贝拉眼眶里打转,良好的教养在竭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她知道云琅青是谁。
也知道云琅青的风流名声。
在成为他的“缪斯”之前,她就听闻过这位来自东方的云公子在伦敦社交圈和艺术界的盛名——才华横溢,挥金如土,以及那令人津津乐道的、永不枯竭的浪漫情史。
她不是他身边唯一的花朵,但她天真地以为,能被允许住进这如同童话般的庄园,成为他画笔下最常出现的灵感源泉,她是不同的。
至少,她是唯一能住进他“家”的女人。
可原来,这“家”终究不是归宿。他真正的“家”,在遥远的东方,在那里,他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和注定的联姻。
这不是逢场作戏的风流韵事,而是关乎他人生的正式婚姻。
于是······几滴泪珠顺着伊莎贝拉光滑的脸颊悄然滑落。
云琅青的目光落在她泫然欲泣的脸上,少女的哀伤是真实的,像被雨水打湿的玫瑰,惹人怜爱。
他眼底掠过一丝怜惜,伸出手,轻柔拂过伊莎贝拉微凉的脸颊,拭去那滚落的泪珠,他的触碰带着一种安抚的魔力,声音柔和:“怎么哭了亲爱的,你是乖巧的,会懂我的,不是吗?”
伊莎贝拉努力挤出一个理解的笑容,声音带着哽咽:“我······我明白的,琅青。你的家族······你的责任······我知道的”
当初为了更靠近他,她读过关于东方古国的历史书,她知道王朝更迭中,世家联姻是永恒的主题,知道那些显赫的家族里,子女的幸福总要让位于家族的利益,就像英国的贵族们为了领地和爵位联姻一样。
“是的,责任。”他顺着她的话,“我必须回去。我的家族在等我,而更重要的是······”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认真:“那里有一个人,在等我回去。一个我必须去争取的人,一个······值得我云琅青用一生去赢取的妻子。”
伊莎贝拉站在他身侧,看着他眼里掩不住的眷恋与回望,就好像他的心已远渡重洋回到了沽州,回到了他思念的东方女子身旁。
她理解吗?她似乎理解了。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表示自己的“懂事”,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掉。她理解他的“身不由己”,可心还是痛得要裂开。
她以为自己能接受他身边有别人,只要自己是那个能住在他心尖上,住在这座庄园里的人就好。
可现在,连这个位置,也要被一个远在东方的,名正言顺的“妻子”夺走了吗?
伊莎贝拉默默地看着云琅青,看了好一会儿,好似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心里,云琅青感受到了她长久而哀伤的凝视,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少女心碎的重量。
他微微侧过身,正面对着她,双手轻轻扶住她微微颤抖的双肩:“别哭,伊莎贝拉。亨利会照看好庄园,也照顾好你。如果你愿意继续留在这的话······”
这温柔的安慰像羽毛,轻轻拂过她的伤口,却无法带来真正的愈合,反而让那痛楚更加清晰。
云琅青说完,放开手,重新拿起一本厚重的画册,心思显然已经不在眼前的少女身上了。
“亨利,把那套青花茶具也包好放进来······她应该会喜欢。”他后半句几乎是自言自语,声音很轻,但“她”这个字眼,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伊莎贝拉一下。
老管家亨利站在门外,将客厅内的告别尽收眼底,他看到了伊莎贝拉小姐滑落的泪,也看到了主人云琅青的温柔与抽离。亨利心中了然,这位美丽的温莎小姐,不过是主人漫长风流画卷上,又一抹注定褪色的色彩。
主人眼中那抹因“女主人”而起的认真光芒,亨利相信是真实的,但也正因为真实,才显得对眼前这位少女更加残酷。
————
沽州-何府。
鉴微堂西侧的小花厅临水而建,此时门窗敞开,微风习习,何母正与云母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品茗赏花。
“瞧瞧这玉兰,开得多好!”云夫人指着窗外一株姿态优美的白玉兰,语气里满是回到故乡的欣喜,“在京城那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可难见到这般自在舒展的花树,还是咱们沽州的水土养人。”
何母笑着应和:“可不是,姐姐这一回来,连园子里的花都开得格外精神些。”
丫鬟们奉上新沏的碧螺春和精致的江南细点。
两位母亲闲话家常,从京城见闻聊到沽州旧事,气氛温馨融洽,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儿女身上。
云夫人放下茶盏,看着何母,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喜爱和期待:“妹妹,说起来,琅青那孩子,前些日子来了信。”
何母心中一动,面上依旧含笑:“哦?琅青在英国可好?学业想必精进。”
“好,好着呢!”云夫人脸上洋溢着母亲的光彩,“信里说,他的画作被什么······画廊看中了,又要办展览呢!”她顿了顿,语气变得热切,“不过啊,他在信里提的最多的,还是想家!尤其是······想咱们沽州的人。”
何母会意,笑容更深了些:“孩子大了,念家是常情。”
云夫人倾身向前,带着分享秘密般的亲昵:“他信里说,学业告一段落,画廊的事也安排妥当,归心似箭!估摸着行程,这个月······最迟下个月初,就能到家了!”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看着何母,“妹妹,你是知道的,我们琅青他这次回来,可是带着大心思的!他信里虽没明说,但我这当娘的,还能看不出来?他心心念念的,可不就是······”她话未说尽,但那饱含深意的目光,仿佛看到了那个清丽端宁的身影。
云夫人拉起何母的手,轻轻拍了拍:“咱们两家,知根知底。静舒那孩子,我是打心眼里疼的!琅青能有这份心思,我这当娘的,是既高兴又放心!这次回来,定要让他好好······”她沉浸在儿子即将归国和“大事可期”的喜悦中,并未注意到,在花厅通往内室的月洞门旁,一道身影静静伫立了片刻。
何静舒本是来向母亲禀报几笔田庄春耕款项的拨付事宜,她刚走到月洞门边,便听到了云夫人那句“这个月······最迟下个月初,就能到家了!”以及后面那意有所指的“大心思”和“心心念念”。
她的脚步,在听到“云琅青”和“到家”几个字时,顿了一下。
春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的素缎裙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手中拿着一份薄薄的账册,指尖按在硬挺的纸张边缘,微微用力,指节在阳光下显得愈发莹白。
时间仿佛凝固了。
何静舒感觉到胸腔里,那颗惯常沉静的心,似乎被一颗石子轻轻触碰了一下。
随即,那点异样的波动便沉了下去,快得如同从未发生。
她的呼吸依旧平稳,面上神情更是没有变化,那双沉静如秋水的眼眸,微微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
-英伦-
伦敦西区最负盛名的舞厅,今夜灯火辉煌,爵士乐喧嚣震耳。
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雪茄、香槟和顶级香水混合的令人微醺的气息。
这是“云公子”的告别派对。
消息一出,伦敦社交圈和艺术界的名流淑女蜂拥而至。
云琅青一身丝绒晚礼服,俊美得如同油画中走出的贵族,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意,被热情的人群簇拥在中心。
他如同众星捧月,在舞池中翩然旋转,每一个舞伴都是风情万种的美人。
她们大胆贴近他,眼波流转间是倾慕和挽留,云琅青来者不拒,他引领着舞步,低沉的伦敦腔说着动听的情话,引得美人娇笑连连,仿佛他今夜的离别不过是场盛大的游戏。
酒,云琅青的酒杯几乎没有空过,他笑着接过一杯又一杯,与朋友们碰杯,与美人对饮。
放纵的因子在他血液里沸腾,英俊的脸上染上越来越浓的醉意,那双迷人的桃花眼在灯光下愈发迷离深邃。
舞曲换了一首又一首,气氛越来越热烈,有人起哄,有人借着酒劲大胆邀约,暗示着更深入的“告别方式”,暖昧的邀请在耳边萦绕,大胆的肢体触碰挑逗着神经。
然而,当午夜钟声敲响,派对缓缓滑向尾声时,那些期待着一夜风流的目光却落了空。
云琅青确实喝得很多,他脚步虚浮,需要依靠着男仆的搀扶才能站稳,浓烈的酒气几乎将他淹没,他依然笑着,回应着最后的告别,但那笑容里,多了一丝疲惫和心不在焉。
一位身材火辣的红发美人,带着明显的暗示靠近云琅青,柔软手臂缠绕上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云,我的公寓就在附近,或者······去你庄园?”
云琅青身体微微僵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含糊的低笑。
他轻轻拨开她的手臂,动作带着醉汉的笨拙,却异常坚决,那双迷离的桃花眼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强行维持最后一线清明。
“亲爱的······”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醉意,“今晚不行。”他顿了顿,仿佛在努力组织语言,“我······得回家,回······庄园。”
他拒绝了所有或明或暗的留宿邀请,没有留恋任何一张温香软玉的床榻。
————
告别派对的喧嚣似乎还在泰晤士河畔的夜空中隐隐回荡,现在却已被庄园大门隔绝在外。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只有门厅处传来响动和男人含糊的低语。
伊莎贝拉·温莎并未入睡,她穿着柔软的丝绸睡裙,外面披着一件薄外套,她一直在等,等这个男人回来······
男仆们正搀扶着脚步踉跄的云琅青走进客厅。
浓烈的威士忌和高级香水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他放纵夜晚的余韵,昂贵的西装外套被皱巴巴搭在臂弯,领结松开,衬衫领口敞着,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
平日里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桃花眼此刻迷蒙一片,脸上染着浓重的醉意和疲惫。
“先生喝多了,温莎小姐。”一个男仆低声解释,语气带着歉意。伊莎贝拉点点头,快步走下楼梯,清丽的小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
“送他回卧室。”她的声音很轻。
她知道云琅青的规矩——他自己的卧室,是绝对的私人领地,从不允许任何女人沾染那里的气息,她住进庄园这么久,也从未在那张属于他的床上停留。
男仆们小心翼翼搀扶着高大的云琅青上楼,伊莎贝拉紧随其后。
进入那间宽敞,装饰讲究的主卧,男仆们将云琅青安置在大床上,云琅青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里。
“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我。”伊莎贝拉对男仆们说,他们恭敬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月光透过丝绒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银辉。
伊莎贝拉走到床边,看着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他英俊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连在梦里也不安稳,浓烈的酒味和脂粉香混合着,几乎掩盖了他身上原本清冽的松木气息。
这气味让她心口发闷,却又让她更加心疼——他纵情声色,却终究在狂欢之后,选择独自回到这里。
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开始动作,她小心翼翼解开他衬衫的纽扣,衬衫被脱下,露出线条流畅的上身。她拧了热毛巾,仔细地,一遍遍擦拭他带着醉态的脸庞、脖颈、胸膛,试图驱散那令人不适的酒气和脂粉香。
她动作轻柔,怕惊醒了他,云琅青在昏睡中似乎感受到了这份温柔,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无意识偏过头,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伊莎贝拉擦拭的动作停住。
音节短促,带着梦呓的含混不清,却重复着某个相似的发音。
“嗯······静舒······”他的头在枕上蹭了蹭,喉咙里挤出更清晰的音节。
两个中文音节。
伊莎贝拉捕捉到了这发音组合。
她学过一些中文,日常能听懂不少,但这连在一起的两个字,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具体指代什么,只觉得发音有些耳熟。
她此时全部心思都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他紧蹙的眉头,不安的呓语,浓重的酒气更是让她心疼不已,她只想让他好受些,安稳睡去。
“嗯嗯······”她用自己带着英伦腔调的中文,安抚性应和着,声音轻柔,“静舒······静舒······”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意思,只是模仿着他发出的音节,试图用这种熟悉的,他母语的调子去回应他、安抚他,仿佛这样就能平息他的躁动,让他平静下来。
她的回应笨拙却充满关怀。一边低语着这她并不深究含义的音节,一边手上擦拭的动作更加温柔细致,云琅青在她温柔的擦拭下,紧蹙的眉头松开了一些,呼吸变得平稳悠长,沉入了更深也更安稳的睡眠。
看着他终于睡得安稳些,伊莎贝拉的心也稍稍放下。
她长长舒了口气,继续完成剩下的擦拭工作,直到他身上的酒气和脂粉味被清爽的皂角气息取代,她仔细为他盖好薄被,掖好被角。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一阵疲惫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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