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太湖石掩映的小径旁,春桃和周妈并立等待着。
春桃年纪小,藏不住事,一双眼睛亮晶晶望着水榭里的两人,嘴角抑制不住向上翘,看着云少爷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样子,又看看自家小姐侧耳倾听的柔和侧影,只觉得眼前这幅画面实在美好,说不出的和谐顺眼。
她凑到周妈耳边,用小小声感叹:“周妈妈,您看!云少爷还是这么爱说爱笑,有他在,咱们小姐好像都······都活泼了些呢!真好!”她语气里满是单纯的欢喜,“他们俩站在一块儿,就跟画儿里的人似的,真般配!”
周妈脸上也带着温和的笑意,她是看着这两位小主子长大的老人了,见过他们小时候的模样,那些鲜活的、带着童稚气的回忆,此刻都被亭子里那对璧人重逢的情景勾了起来。
听到春桃的话,周妈收回目光,低声道:“是啊······云少爷这性子,是热闹了些,但也真是难得。”她顿了顿,“小姐性子沉静,肩上担子又重,平日里难得有能让她这般放松说话的人,云少爷算是头一个。”
她的话说得很含蓄,但意思却明白。
何静舒作为何家的实际掌舵人,平日里面对的不是繁琐家务就是错综复杂的时局关系,时刻都需要维持着冷静、端方、甚至威严的形象,也只有在云琅青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无需她刻意防备的旧友面前,才能流露出些许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极难得的松弛状态。
“要是云少爷能一直留在沽州就好了······”春桃又小声嘟囔了一句,眼睛里充满了憧憬。
周妈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水榭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
云琅青又拈起一颗冰镇杨梅,慢悠悠吃着,目光却没离开对面藤椅上的何静舒。
他看着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书页的边缘,看着她的侧脸映着粼粼水光,那份专注,像是在解读一幅深奥的古画。
他忽然觉得,光是这么看着她,也比伦敦那些喧嚣的派对有意思得多。
云琅青咽下酸甜的果肉,找了个话头,“哎!光顾着说这些没用的了!”语气里带上了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差点把正事忘了!有个顶顶好的去处,你必须得跟我去看看!”
“静舒”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认真,“有个地方,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刚建成,我想带你去看看。”
他不再用手舞足蹈来描绘,而是用低沉悦耳的声音细致描述:“在城西,镜湖边上。以前那片没什么人去的野地,还记得吗?”云琅青的眼神微微放远,“还在英国的时候,我就总想着那里,湖光山色,极其清幽,风水是极好的。我就想,这地方,空放着可惜了。咱们这儿不缺景致,缺的是个能真正配得上这景致,让人安心赏玩、静心休憩的地方。”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嘴角噙着一丝小得意的笑意:“所以,我就投了点钱,拉了几个在伦敦做地产和酒店的朋友一起,把那片地拿下来了。”
“现在,‘莱茵山庄’算是落成了。”云琅青声音平稳,但那份成就感却掩藏不住,“依山傍湖,全是按着最高规格建的!有西式的小洋楼,带露台,推窗就能看见一整个镜湖!也有中式的庭院,白墙黛瓦,曲径通幽!还有温泉!从山上引下来的活水!泡在里面看星星,啧!那滋味!”
他细数着,语气不疾不徐:“也弄了网球场和马场,过些日子就从英国运纯血马过来,你想试试的话,我教你。餐厅请的师傅手艺不错,中西南点都还能入口,想着······总该有个地方,能让朋友们聚一聚,松散松散,别总闷在城里。”
他凑得更近,压低声音:“现在还没完全对外开放呢,就招待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先试试水。你是不知道,就这几天,多少豪绅贵人托关系想进去住一晚,门槛都快踏破了!都说我云二公子会玩,玩出了新境界!”
云琅青眼神凝视着她,带着一种诱哄:“怎么样?过两天,我陪你去住两天?就我们俩,把临湖最好的那栋小楼留出来,推开窗就是满眼的水色,白天可以划船、散步,或者就坐在湖边发呆看书也行,晚上泡泡温泉,尝尝新来的厨子手艺,总比······一个人对着这池子鱼有意思些,是不是?”
他描绘得详尽美好,不再是炫耀式的天花乱坠,而是一种真诚的分享,带着“我觉得你会喜欢”的笃定和期待。
阳光透过水榭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少了侵略性,多了几分沉静的吸引力。
夏日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远处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更远处,是这片土地上无数人正经历的流离与困顿。
然而在这荷风榭里,在这位云家二少爷口中,另一个世界正被精心构筑——一个专属于他们这个阶层,用金钱、人脉和享乐主义堆砌出来的、与世隔绝的安乐窝。
何静舒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盏,淡言道:“你这‘山庄’,听着倒像是把半个伦敦的销金窟都搬回了沽州。”
云琅青脸上的笑意未减,反而更深了些,带着点“被你发现了”的坦然和一丝纵容。
他轻轻“嗯”了一声,尾音上扬,像是等待她后续的评价。
何静舒慢悠悠继续道,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又是洋楼温泉,又是舞厅马场······看来云少爷在英国,除了画画和‘交朋友’,这‘如何让人乐不思蜀’的学问,钻研得倒是精深。”
她的声音清泠,带着犀利。
云琅青脸上那副大男孩般纯粹的兴奋笑容,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双总是盛满风流的桃花眼,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变得幽暗,他身体依旧放松地坐着,但周身那股子跳脱喧闹的气息,却无声褪去。
“呵······”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低笑,不再是之前的爽朗,而是一种慵懒的玩味。
云琅青缓缓直起身,看向何静舒的眼神不再是献宝的期待,而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深沉的探究。
“静舒啊静舒”他开口,语速慢了下来,字斟句酌,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在念一首古老的诗歌“你还是这么······一针见血。”
他微微歪头,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阳光,反而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从容。
“销金窟?”他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味,“或许吧,但静舒,你只看到了它销金的表象。”
他起身,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何静舒更近了些,那股混合着高级烟草、须后水和一丝危险气息的味道,无声弥漫开来。
“你可知”云琅青的声音压低,“镜湖那片地,三年前还攥在本地几个坐地起价的土财主手里?他们以为捏住了金山银山,胃口大得能吞天。”
“是‘莱茵山庄’这块‘销金窟’的招牌,让他们心甘情愿,甚至是抢着把地吐了出来。为什么?因为他们看到了更大的利,一个能让他们跻身真正上流圈子的‘敲门砖’。”
云琅青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你可知,山庄里那些即将运到的纯血马,走的不是寻常海关?”他抬眼,“它们挂着维多利亚女皇御用马场的名头,贴着英伦显赫公爵的标签,一路畅通无阻。这标签,是我用三幅‘不值钱’的习作,换那位公爵在几份远东贸易文件上,盖了个私章。”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
但何静舒知道,能让一个英国老牌贵族动用私章担保,那三幅“习作”背后牵扯的利益和手腕,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还有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云琅青的视线扫过何静舒,带着一丝笑意。
“你以为他们仅仅是为了去泡个温泉、跳个舞?静舒,你小看这些人精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气息几乎拂过何静舒的耳畔,声音压得更低:“‘莱茵’的温泉池子,马场的草皮,甚至餐厅的包间······才是真正谈生意、定乾坤的地方,北洋的、南方的、租界的、还有······伦敦的。有些话,在衙门里不能说,在酒桌上太吵,只有在‘销金窟’的极致享乐里,在放松警惕的推杯换盏间,才能悄无声息落定。”
云琅青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闲聊,“我这销金窟,销的是金,聚的是势,定的是······未来。”
他看向何静舒,眼神复杂,褪去了刚才的算计,多了几分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流露的近乎坦诚的沉重:“静舒,你以为我云琅青在英国那五年,真的只是在画画和玩女人吗?”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十五岁被扔出去,举目无亲。云家的招牌是好用,可盯着这招牌想把它撕下来当垫脚石的豺狼,更多。伦敦的沙龙、画展······那是我云琅青的战场!每一杯酒,每一次调笑,每一幅画送出去,背后都标着价码,云家如今在英国实业能占半边天,靠的不是风花雪月,是靠你眼前这个‘纨绔子弟’,在那些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里,用脑子、用胆量、用命搏回来的!”
他最后几句话,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寂静的荷风榭里。
此刻站在何静舒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只会献宝和耍赖的大男孩,而是真正执掌一方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云家二爷——云琅青。
何静舒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但摩挲着茶盏边缘的指尖,却微微停顿了一下。
她看着云琅青眼中那抹疲惫和光芒,看着他褪去所有伪装后露出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真实棱角。
窗外,夏蝉依旧聒噪。
荷塘里,锦鲤无知无觉游弋。
半晌,何静舒才轻轻开口,少了几分之前的戏谑,多了一丝复杂:“所以”她目光落回那放着温润玉观音的丝绒礼盒上,仿佛在寻求某种印证,“这‘莱茵’,是你插在沽州的一面旗?”
云琅青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丝绒盒,眼中凌厉退去,恢复了那副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是这笑容深处,多了几分被理解的释然和更深的东西。
“旗?”他轻笑,打开盒盖,拿起玉观音,冰凉的玉身在他温热的掌心显得格外温润,
“不,静舒。‘莱茵’是棋盘,是猎场,而这玉······”
他抬眼,深深看着何静舒,眼神专注而复杂,“才是我真正想守住的······一方净土,一点念想。”
有些话,点到即止。有些重量,彼此心照。
云琅青将玉观音轻轻放回何静舒面前的桌上,动作带着一种珍重。
复而顿了顿,眼神望进她的眼睛,声音放得更轻,更缓,带着一丝近乎诱哄的温柔:“再说了······总得有个配得上我们静舒大小姐偶尔想去散散心的地方,不是么?”
他目光扫过满池的荷花,唇角勾起一抹带着了然的笑痕。
“老对着这些,再好的景致,看久了也嫌寡淡。”
何静舒的目光重新落回云琅青脸上。
他依旧笑着,那笑容慵懒迷人,桃花眼里盛着碎金般的阳光,足以溺毙任何怀春的少女。
可此刻,在那片璀璨之下,何静舒看到了别的东西——深沉的算计,无法掩饰的控制欲,以及一种······残忍的坦诚。
他话语里的机锋,山庄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那看似奢靡享乐之下隐藏的布局与野心······她听懂了,甚至,比他轻描淡写透露的,想得更深、更远。
她得承认,眼前的云琅青,真的和五年前那个跳脱飞扬,喜怒形于色的少年截然不同了。如今的他就如同被打磨过的玄铁,表面光华内敛,实则锋锐难挡,周身弥漫着一种被刻意压制、却依旧丝丝缕缕逸散出的危险气息。
这种危险,是一种源于绝对自信、深沉心机和强大掌控力的压迫感。
更让她心下微凛的是——他竟就这样,将这番堪称机密的谋划与手腕,如同闲话家常般摊开在她面前,这份“信任”,或者说这份“有恃无恐”,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玉是念想,山庄是棋盘。
那他这次归来,所图究竟为何?真的只是一桩长辈乐见的联姻?
何静舒神情不改,只浅笑,只是那笑容却并不温暖:“云公子这番‘宏图大略’,听着倒是比画那些花儿草儿的,有意思得多。”
云琅青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欣赏,他就知道,何静舒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他再次凑近,声音低沉且充满诱惑,如同伊甸园里的蛇。
“你若想来,莱茵随时欢迎你”
夏日的风穿过水榭,带来满池荷花的清苦香气,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暗流汹涌的张力。
对于云琅青而言,这次“探亲”,绝不会止步于家长里短、风花雪月。
这片看似平静的沽州城,即将因为这条过江猛龙的回归,掀起新的波澜。
而他们之间这场迟了五年的棋局,才刚刚,落下第一子。
琅青兄的羊皮披不住啦,舒儿如何破局·····陆旅长你在哪呢[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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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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