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信件内容)
伊莎贝拉像一个闯入禁地的不速之客,在满室的“凝视”中,脚步虚浮地挪动着。
震惊过后,一种更深的探究欲攫住了她。
这个占据了云琅青最私密空间的女人,到底是谁?这份痴迷,到底持续了多久?
目光扫过离门口最近的那幅笔触稚嫩的“静舒妹妹”,落款模糊,显然年代久远。
她移开视线,强迫自己看向其他画作。
房间中央,一个画架上立着一幅半身像。
画中的女子穿着素雅的月白旗袍,侧首望着窗外,只露出清冷的半张脸和优美的下颌线,眼神深邃,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这幅画的技法已然纯熟,光影处理得极其细腻,衣料上的暗纹都清晰可辨。
伊莎贝拉不由自主走近,目光落在画布右下角,那里通常会有作者的签名和日期。
云琅青 1911.10.13
1911年10月13日?!
她抬头看向墙壁上的挂钟——此刻是1911年10月16日凌晨。
三天前!
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三天前!就在他接到那封神秘电报的前2天,就在他喝酒买醉之前,他竟然还在这里,对着这个东方女子的画像,如此专注描绘着,那份专注和投入,是她从未在他为自己作画时感受过的。
一股嫉妒和寒意的气流穿透了她的身体。
伊莎贝拉环顾这间被“静舒”填满的房间——从1906年稚嫩的孩童,到三天前清冷绝艳的少女,时间在这里凝固、叠加、堆积如山!五年!整整五年!他用画笔,用无法寄出的信件,用无数个独处的日夜,在这里构建了一个只属于他和“静舒”的世界!
这绝不是一朝一夕的迷恋,这是刻入骨髓的执念,是贯穿了他整个留洋岁月的浩大的朝圣!
而她,伊莎贝拉·温莎,连同他身边所有短暂停留过的莺莺燕燕,都不过是他在漫长朝圣路上,用以麻痹孤寂和渴望的转瞬即逝的风景,连一丝痕迹都无法在这座圣殿里留下!
真相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伊莎贝拉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不自主地踉跄着后退,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一个堆满画具的小推车,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我不该在这里!”这个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紧了她的心脏。
管家严肃的告诫犹言在耳——“少爷的私人领域,任何人不得擅入”。她做了什么?她未经允许,像个可耻的小偷,闯入了云琅青最私密最不容触碰的地方,窥探了他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负罪感和恐惧淹没了之前的震惊与心碎。
伊莎贝拉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无处不在的画像和散落的“静舒亲启”信笺,仿佛每一幅画、每一张纸都在谴责她的冒犯。
她将掀开的画布小心翼翼盖回那幅1906年的旧作上,尽量让它恢复原状。
然后,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跌跌撞撞冲向门口,手指颤抖着按灭了电灯开关。
黑暗重新吞噬了房间,也将那个名为“静舒”的世界和她窥见的秘密,一同锁进了门后。
伊莎贝拉背靠着橡木门板,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走廊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色惨白如纸。
她决定了。
她不能说。
她不敢说。
她更不敢让他知道她来过这里。
这不仅是因为她害怕破坏与云琅青之间那份她视若珍宝的亲密感——尽管这份亲密现在看来脆弱得可笑。
更深层的是,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无地自容,擅闯禁地,窥探**,这违背了她从小接受的严格教养,是极大的失礼,她不想在云琅青心中留下任何不知分寸、冒昧无礼的印象。
那个秘密,那个画中的东方女子,将成为她独自背负的沉重枷锁。
————
伊莎贝拉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那幅云琅青为她画的肖像,被她用昂贵的鎏金画框精心装裱起来,悬挂在床头最醒目的位置。
画中的她,穿着最喜欢的浅粉色蕾丝长裙,坐在静园玫瑰盛开的花园里,微微侧首,笑容带着少女的羞涩与甜蜜。
这是她最珍视的宝物,是她在这座庄园里,确认自己曾被特殊对待过的唯一凭证。
然而此刻,伊莎贝拉站在画前,眼眸里再没有了往日的珍爱与满足,只剩下疼痛。
她的目光锁在画中自己的笑容上,再转向门外——那方向,正对着主卧旁那扇紧闭的属于“禁地”的门。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这幅画,曾让她欣喜若狂,让她觉得云琅青是用了心的。
可当她见识过画室里那些描绘“静舒”的画作后,眼前这幅肖像,瞬间褪去了所有光环,变得单薄,甚至·····敷衍。
画室里的“静舒”。
眼神是活的:或清冷,或倔强,或沉静,或惊鸿一瞥,仿佛灵魂穿透画布。
笔触是燃烧的:从写实的细腻到印象派的光影捕捉,再到后期浓烈情感的抽象表达,每一笔都倾注了难以想象的热情和专注。
时间是凝固的:五年跨度,从稚童到少女,记录着无声的思念,是岁月沉淀的证明。
而她的这幅,笑容是模板化的:甜美,却缺乏更深层次的灵魂捕捉,更像是对一个漂亮洋娃娃的速写。
技法无可挑剔,情感却稀薄:云琅青的技巧足以让他画出一幅“好看”的画,但这幅画里,只有表面的光鲜,没有画室里那种刻骨铭心的仿佛要燃烧画布的生命力。
仅仅是一幅完成品,而非一件承载着厚重情感与时光的物品。
这巨大的落差,像一把刀,反复切割着伊莎贝拉的心脏。
他明明那么有才华!他明明可以画出那样震撼灵魂的作品!为什么给她的,却是这样一幅流于表面的漂亮画作?
“明明他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这个念头带着委屈,在伊莎贝拉脑海中盘旋。
他会为她画画,会在某个雨后的下午,心血来潮为她煮一碗味道奇怪但心意很足的中式甜汤,还会在她撒娇时,握着她的手,教她写那些复杂而优美的方块字·····
方块字!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混沌的记忆!
伊莎贝拉的身体僵住!瞳孔骤然收缩!她记得!她清清楚楚记得!
云琅青教她写的第一个中文字,不是“你好”,不是“谢谢”,而是——
静!
他用他骨节分明带着松节油和烟草味道的手,包裹住她的小手,在雪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专注写下了那个结构复杂的字。
“静,”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她当时无法理解的叹息般的温柔,“安静的意思。”
然后,是第二个字——舒!
“舒,”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舒服,舒展的意思。”
她当时仰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侧脸,他眼底似乎有一闪而过的她读不懂的幽深情绪。
她那时只觉得心跳加速,被这亲昵的教导和这两个字本身的美感所俘获,傻乎乎地带着满腔爱意说道:“静·····舒·····真好听!你喜欢的,我也喜欢!”
云琅青当时只是笑了笑,揉了揉她的金发,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笑容,如今回想起来,带着多少难以言喻的复杂和·····心不在焉?
静舒·····
她早该想到的。
在听见他醉酒后无意识呢喃出那两个模糊的中文音节时,她就该联想到的。
她·····太笨了。
她中文懂得太少,文字于她而言太过艰深。
她为什么不多学一点中文呢?为什么只满足于最简单的字面意思,却从未试图去理解这语言背后可能承载的具体的情感与指向。
直到刚刚莽撞闯入这间被秘密填满的画室,亲眼看见这无数张描绘着同一个女子的画作,看见那落款处一遍遍重复的名字时,她才骤然明白。
原来·····“静舒”不是醉后的胡言乱语。
那是他心上人的名字!
是他用整整五年时光,在远离故土的异国他乡,用无数张画稿和无法寄出的思念,默默爱慕了这么多年的女人的名字。
原来他呓语中的呼唤,不是模糊的梦话,而是深植于身体的习惯,是沉溺于梦魇也不肯放手的,刻骨铭心的执念。
伊莎贝拉甚至以为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混乱,她踉跄着走到自己那奶油白色储物柜前,柜门上还贴着她闲暇时画的、两个依偎在一起的简笔小人,象征着甜蜜的过往,此刻那画面却刺得她眼睛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像是要抓住最后一点虚幻的证明,颤抖着手打开柜门,慌乱翻找着里面的杂物,终于,她捧出了那个被自己视若珍宝的檀木盒子。
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了盒盖,里面整齐叠放着一沓宣纸。
她小心翼翼拿起最上面的一张,铺展开来。
雪白的宣纸上,并排列着两个墨字。
左边,是云琅青亲笔所书的“静舒”。笔力遒劲,结构舒展,带着一股豪迈大气,每一笔都仿佛蕴含着极沉重的力量。
右边,是她当时笨拙模仿的笔迹,同样的“静舒”二字,写得歪歪扭扭,稚嫩得像孩童的涂鸦,与左边的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伊莎贝拉的手指抚过那力透纸背的墨迹,仿佛能感受到他当时握笔的温度。
她不信邪般,一张接一张翻开。
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
每一张,毫无例外。
左边,永远是他挥洒自如、力透纸背的“静舒”。
右边,永远是她认真却始终不得要领、歪歪扭扭的模仿。
“静舒”、“静舒”、“静舒”·····
这两个字,以各种大小各种排列方式,充斥了盒子里每一张纸,原来他从一开始,不厌其烦手把手教她写的,从来就只有这个名字。
他握着她的手,引导那柔软的笔尖,一遍又一遍,在异国的宣纸上,刻下的都是另一个女人的印记。
而她,竟懵然不知,甚至满心欢喜地,将这份承载着他所有深情的临摹,当作了独一无二的宠爱,仔细珍藏至今。
泪水终于决堤,无声滑落过伊莎贝拉白皙的脸颊,重重砸在宣纸上,晕开了那早已干涸的墨迹,也模糊了那两个她曾觉得无比优美、此刻却显得无比残忍的字。
她跌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床沿,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颤抖着。
泪水浸湿了昂贵的羊毛地毯,也浸透了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却依然固执跳动着的属于十六岁少女的痴心。
————
伊莎贝拉是坚强的。
少女初心萌动之时,生命中骤然出现一个如云琅青这般耀眼夺目的男子——才华横溢,风姿卓绝,举手投足间尽是令人心折的魅力。
她爱他,爱得毫无保留,爱得义无反顾。这份爱意如此汹涌,让她怎能甘心只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个被轻易拂去的“露水情缘”,她不信,也不服。她不信自己满腔的赤诚爱意,会比不上一个只存在于画布上,遥远而陌生的影子。她固执认为,亲眼见到、亲身比较,她未必会输。
那时的她,太天真,也太自负。竟以为自己能被允许住进那所连其他女伴都不得踏入的庄园,便意味着自己于他是与众不同的,是得到了一份独一无二的特殊眷顾。
这份不甘与执着,混合着年少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支撑着她毅然跟随他远渡重洋,来到这个于她全然陌生的国度。她想亲眼看看,那个只存在于画布与呓语中、却占据了他整个心房的神秘女子,究竟是何等模样。
于是,她冒然登上了何府的门,那时的她,不知世事深浅,莽撞闯入了那片她无法理解的深邃的水域。
如今,在这东方古国辗转将近半载,经历了期盼、失落、震惊、心碎,再到此刻近乎绝望的清醒·····她用自己这双不再懵懂的眼睛,真切看过,也用自己的心,好好感悟了。
她终于明白了。
琅青,确实是一个极好的男人。他俊美,风趣,才华横溢,懂得享受生活,会流露出令人心动的温柔,这些特质,都真实不虚。
只是,他的好,如同阳光普照,并非独独温暖她,他心底最珍视的那片月光,早已毫无保留倾注给了另一人。
这个认知带着锥心的痛楚,却也带来一种痛彻后的清明。
她太傻了。傻到宁愿用自己编织的谎言来欺骗自己,也不愿早早正视这残酷却真实的结局。
然而,她并不后悔这趟跨越重洋的追寻。至少,她得到了答案,一个真切而彻底的答案,这答案虽痛,却让她得以从自己编织的幻梦中彻底醒来,不必再抱着虚妄的期待磋磨岁月。
泪水无声滑落,却不再是最初那般汹涌绝望,那是一种告别过去的泪,祭奠她这场盛大而无望的初恋,也洗刷掉最后一丝不甘与执念。
她爱过的那个云琅青,很好。
只是,他不属于她。
从未。
何静舒的目光落在信笺末端,那被泪水晕染开的字迹上,墨色氤氲,她能想象出那个金发少女是如何一边哽咽,一边写下这些字句,每一笔都浸满了告别的泪与释然的痛楚。
信中的字句,带着伊莎贝拉天真与执拗的真诚,一字一句摊开在何静舒面前。
「何小姐,他很爱您。不论您相信与否,这是我亲眼所见、切身感受到的。在我所窥见的那个世界里,满满的都是您。这份爱意,贯穿了他离开您的所有岁月。我像一个偶然的旁观者,无意间见证了一段本应只属于您的深沉的钟情。」
「至于您是否会因此改变心意,于我而言,已不再重要了。我写下这些,并非为了改变什么,只是觉得·····您或许应该知道这份被如此郑重珍藏的心意,它的归属应当是您。」
笔调在此变得柔和而感恩。
「我很感谢您,静舒小姐。感谢您那日的包容,没有将我拒之门外,感谢您为我准备的果汁,那份体贴的善意,更感谢您像一位温和的姐姐,对我说了许多本可以不说的真诚的话语,您的风度与涵养,让我印象深刻。」
信件的结尾,笔迹重新变得清晰而坚定,透着一股决意。
「我无法亲自向您道别,请您原谅我的失礼。我已准备开始购买返回英伦的船票,我想,我的离开,或许能令云夫人安心,也或许·····能多少成全琅青的心愿。」
「祝您安好。」
「您真诚的,」
「伊莎贝拉·温莎」
何静舒轻轻放下信纸,窗外的光斜斜照在桌案上。
她想起那日花厅中,伊莎贝拉那双含着泪、却努力维持着骄傲与倔强的眼眸,那时她便觉得这女孩身上有种不合时宜的勇敢,如今看来,这份勇敢,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彻底和·····壮烈。
跨越重洋,亲证残酷,然后亲手埋葬幻想,并最终选择以一种体面的,甚至带着祝福的姿态退场。
何静舒心中掠过一丝惋惜与钦佩,她与伊莎贝拉本无交集,只因一个云琅青,命运才有了这短暂的碰撞。那日的果汁与话语,于她不过是寻常礼数,却在这少女心中留下了值得感谢的温存。
信的末尾,伊莎贝拉写着令云母安心,成全琅青。
何静舒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留了片刻,唇角泛起一丝弧度,似叹似怜。
成全?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庭院中凋零的秋色。
云琅青那般人物,他的路,何须旁人用牺牲来“成全”?他的执念,他的棋局,他的得失,从来只在他自己一念之间。
而伊莎贝拉这份毅然斩断情丝的决绝与清醒,最终成全的,或许恰恰是她自己。远离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窗外,不知何时竟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小雨,雨丝细密,敲打在屋瓦和庭中叶片上,发出轻柔而持续的沙沙声,像一首遥远而悲伤的弦乐,与桌几上那被异国少女泪痕晕染开的信笺,竟出奇地相得益彰。
雨幕为庭院笼上一层朦胧的灰纱,凉意透过半开的窗棂漫进来,带着潮湿泥土和残菊的清苦气息。
良久,何静舒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几乎融入了窗外的雨声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
静园的玫瑰开得再好,终究不是伊莎贝拉的归宿。
而这场奔赴东方的旅程,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个手持“友人”通行证的注定无法登堂入室的局外人。
即使没有那封召他回国的电报,他也仍然待在画室里静静画着属于静舒的画。
“庄园叫静园,里面只有两间画室,一间是他寻常作画的地方,还有一间,是他对你寄托思念的天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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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三章: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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