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赔花

少女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陆胜身上。

他左肩处的深色布料已被暗红浸透,血迹蜿蜒,触目惊心。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混着尘土,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

即便是这般狼狈境况,也难掩他逼人的英气。身姿挺拔如松,仿佛伤痛也难以折弯他的脊梁。他的面容俊朗,鼻梁高挺,唇线紧抿,此刻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色,非但没有折损他的魅力,反而为那份硬朗平添了几分令人心折的脆弱感。

他抬眸向她望来,那双眼睛……深邃,带着军人特有的审视与警觉,但深处,又分明漾着一丝歉意与无奈。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让呼吸莫名一窒。

他言辞恳切,态度谦和有礼,与方才闯入时那副凌厉悍勇的模样判若两人。

尤其是当他提及“追剿匪徒”时,那眼神中自然流露出的正气与担当,让她瞬间明了——原来,他就是近日在祁山传闻中,那位带领官兵浴血奋战、保境安民的英雄。

是为了保护像她、像祁山无数百姓这样的人,他才受了这么重的伤,才会如此狼狈地闯入这里·····

这个认知,在她心间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原本因庭院被毁而升起的那一丝薄愠,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少女抱着琵琶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勾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极轻微的“铮”鸣。

她感觉自己的心口,仿佛也被这声弦音轻轻拨动了一下。

少女抿了抿唇,抬起眼帘,她忽然温柔一笑,那笑意在她清丽的脸上漾开,声音也带着水乡特有的柔婉:“将军是赔花,还是赔我一曲?”

她的话语轻柔,带着一点俏皮的意味,目光示意了一下怀中抱着的琵琶,意指方才他在门外惊马,打断了她正在练习的曲子。

陆胜见这少女非但没有因他毁坏庭院而恼怒,反而语气如此温和自然,甚至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心中那份因唐突而产生的愧疚与不安,顿时消散了大半。

他回以一个真诚而略带歉意的微笑,“小姐不怪罪,是陆某的荣幸。”

他并未直接回答是赔花还是赔曲,毕竟眼下匪患未靖,他身负军务,实在无心风雅。他正想顺势开口,询问是否见到可疑人影潜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他的副官去而复返。

副官快步走到陆胜身边,压低声音,“师座,那名逃窜的匪首已在后山被我们的人拦截,已被当场击毙,余孽尽数肃清,请您放心。”

陆胜闻言,心中最后一块大石落地。匪首伏诛,意味着祁山最后的隐患已被拔除,他也可以真正安心了。

他点了点头,既然威胁已除,便不宜在此久留,城内的百姓和诸多善后事宜还需他主持。

他再次转向那少女,颔首致意道:“小姐,匪患已平,陆某军务在身,不便久留。毁坏贵府花篱庭院之事,陆某铭记于心,稍后定遣人前来修缮赔偿,绝不敢忘。” 说罢,他便准备吩咐副官立刻去处理赔偿事宜,自己则要返回城中。

就在陆胜转身,军靴踏在碎石小径上,即将离去之际——

“将军请留步。”

那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婉悦耳,带着一丝急切。

陆胜脚步一顿,有些疑惑地转回身。

只见那少女上前一步,妃色的旗袍下摆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她仰着脸,目光望向他受伤的左肩,语气带着关切:“你受伤了,在我家包扎一下吧·····”

她的话语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邀请对于一位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而言有些突兀,白皙的脸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她随即又展颜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理由,化解了那份微妙的尴尬,也让人难以拒绝:“你是为了我们祁山百姓才受伤的,于情于理,我都该好好谢谢你。”

陆胜看着她真诚的目光,心中有些犹豫。他军务繁忙,城内百废待兴,实在不应在此耽搁。而且,自己一身血污,闯入人家闺阁之地包扎,于礼不合。

他正欲开口婉拒·····

那少女却仿佛看穿了他的顾虑,眉眼弯弯,带着一点半开玩笑的口吻,轻声反问道:“莫不是将军嫌弃舍下寒酸?不肯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这话说得巧妙,将姿态放得极低,仿佛他不答应,便是真的瞧不起这处宅院,瞧不起她这份心意了。

陆胜被她这话将了一军,倒是不好再推辞了。他本就觉得毁坏人家院子理亏,对方又如此通情达理,若再坚持离去,反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

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礼貌回应道:“不敢,小姐好意,陆某不敢推辞。”微微颔首,姿态从容而郑重:“那便·····麻烦小姐了。”

见陆胜应允,少女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愈发娇艳动人。

她将怀中的琵琶轻轻交给身后一直怯生生拽着她衣角的小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小丫鬟点点头,抱着琵琶快步进了屋。随后,她又唤来几名在附近候着的、穿着干净短褂的男丁,指着那片被撞毁的花篱,温声吩咐他们仔细收拾整理。

安排妥当后,她才转过身,对陆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大方:“将军,还有几位军爷,请随我来。”

陆胜对副官微微颔首,示意他带几名亲随一同进去,既是为了安全,也是为了方便照料。他忍着肩头的疼痛,迈步跟上了少女的步伐。

一行人穿过月洞门,步入宅院内部。

少女引着他们穿过一道回廊,来到一间颇为宽敞明亮的厅堂。这里似乎是用来待客和日常起居的,陈设典雅,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陈列着文房四宝和一些翻开的线装书,空气中那缕墨香似乎正是来源于此。

“将军请坐。”少女示意陆胜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梨花木扶手椅上坐下。

陆胜依言坐下,身体放松的瞬间,左肩的剧痛传来,让他忍不住微微蹙了下眉,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更多了。

不一会儿,一个小丫鬟便端着一个医药箱回来了,同时跟来的还有一位老嬷嬷。

老嬷嬷手里端着一盆干净的温水和几条洁白的软布。

“这是照顾我长大的许嬷嬷,略通些医理,让她先帮将军清理一下伤口可好?”少女轻声解释道,语气温婉。

陆胜点点头:“有劳。”

许嬷嬷动作熟练,先用温水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周围的血污擦拭干净,露出伤口原本的模样。

子弹是贯穿伤,所幸没有伤到骨头,但失血不少,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

清理过程中,陆胜始终紧抿着唇,一声未吭,只有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和偶尔因剧痛而微微抽动的肌肉,显示着他正在承受的痛苦。

少女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看着他因忍耐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再次涌现,还夹杂着一种敬佩与·····怜惜。

待许嬷嬷将伤口周围的污血清理干净,准备上药包扎时,少女忽然轻声开口:“嬷嬷,让我来吧。”

许嬷嬷微微一愣,看了看小姐,又看了看陆胜,见陆胜没有反对,便默默地将盛着褐色药粉的白瓷小瓶和干净的绷带递给了少女,自己则退到一旁协助。

少女接过药瓶和绷带,在陆胜身侧微微俯下身。

她靠得很近,陆胜甚至能闻到她发间那缕混合着海棠花香的清新气息,与她身上淡淡的书卷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

她的动作比许嬷嬷更加轻柔,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轻轻触碰到他肩颈处完好的皮肤,那触感微凉,却带着一种安抚力量。

陆胜身体僵硬了一下。

他常年征战,受伤是家常便饭,军医处理伤口向来干脆利落,甚至有些粗鲁,何曾有过如此细致温柔的对待?更何况,为他上药的还是一位如此年轻貌美、气质不俗的陌生少女。这让他感到一丝不自在,却又无法抗拒那份源自对方善意带来的舒适感。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少女专注的侧脸上。她低垂着眼睫,鼻梁秀挺,唇瓣紧抿。阳光从窗棂透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鬓边那朵海棠花娇艳欲滴,与她白皙的肌肤相映生辉。

一时间,厅堂内寂静无声,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男仆们收拾庭院的细微声响。

副官和几名亲兵守在不远处,看着自家师座任由一位陌生女子近身处理伤口,心中虽有些诧异,但见那少女举止端庄,并无不妥,便也垂手肃立,不敢打扰。

少女拿起洁白的绷带,开始为陆胜包扎。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一圈一圈,将伤口包裹起来,最后打了一个平整的结。

做完这一切,她才轻轻舒了口气,抬起眼,正好对上陆胜凝视着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

陆胜的目光深邃,带着探究与一丝感激。少女的目光清澈,眼底却仿佛含着江南的烟雨,朦胧而温柔,在那份书卷气的沉静下,似乎藏着许多未尽的话语。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下意识微微垂下了眼睑,避开了他的注视,声音轻柔:“将军伤势不轻,这几日切记莫要沾水,动作也不可过大,以免伤口再次崩裂。”

陆胜看着她这副含羞带怯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收敛了目光,点了点头:“多谢小姐,陆某记下了。今日之恩,陆胜没齿难忘。”

包扎完毕,又稍坐了片刻,陆胜感觉肩头的疼痛缓解了不少,精神也恢复了一些。他深知城内还有许多事务待处理,不便久留,便再次起身,郑重地向少女道谢并告辞。

少女也没有过多挽留,亲自将他送到厅堂门口。

站在廊下,陆胜再次抱拳:“小姐请留步,今日打扰了。修缮之事,陆某稍后便派人前来。”

少女站在台阶上,妃色的身影在廊柱的阴影里显得格外窈窕。她微微颔首,唇边带着笑意:“将军慢行,保重身体。”

陆胜最后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将这幅海棠映美人的画面刻入脑海。

就在陆胜转身,军靴踏在碎石小径上,即将离去之际,那温婉如春水的声音再次自身后响起。

“将军请留步。”

陆胜身形一顿,转回身。

只见那妃色身影向前迈了一小步,她微微仰着脸,目光望向他,带着少女独有的羞怯与鼓足勇气的坦诚。

“我叫曾含月·····”她的声音轻柔,仿佛怕他听不真切,或是转眼便忘了这个名字。她眼睫微垂,复又抬起,轻轻启唇:“玉梳含香驻,云鬓月初临·····”

她是在告诉他,她的名字,取自这般诗意的画面,这是一个被父母寄予了美好祝愿、充满画意与书香的名字。

阳光洒在少女身上,鬓边那朵海棠愈发娇艳,与她此刻略带羞赧却努力维持端庄的神情交织在一起。

陆胜看着她认真解释自己名字的模样,对上她眼中那抹显而易见的、混合着仰慕与别绪的微光,他并非不解风情的莽夫,心中了然。

这少女的心事,如同她名字的寓意一般,含蓄而美好地呈现在了他面前。

他迎着她期待的目光,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这笑容显得他格外英挺迷人。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在下陆胜。” 随即,他加深了嘴角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感谢,也带着一份来自成熟男性的、了然于心的温和承诺:“不忘今日姑娘善意。”

“来日若姑娘来到上海,陆某定亲自作陪!”

这句话,不仅仅是一句客套的回报,更像是一个邀约。他将一个繁华的“上海”与她连接了起来,并承诺将以“亲自作陪”的最高礼遇相待。

说罢,他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欣赏,有感谢,还有一丝被这纯粹少女情愫所触动的微澜。

“告辞!”

陆胜不再犹豫,利落地转身,那挺拔的背影在春日阳光下,带着军人特有的坚毅,大步流星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陆胜走了。

带着他肩头的伤,带着他未竟的军务,离开了这片幽静的庭院。

曾含月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她的目光,牢牢追随着那个渐行渐远的、挺拔如松的军装背影,穿过月洞门,消失在绿意盎然的庭院尽头,再也看不见。

她的眸子里,盛满了依依不舍。

“上海……”

她无意识地、极轻极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闺中记》

玉梳含香驻,云鬓月初临。

妆成无一字,清辉满衣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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