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小午发现瑞叶做了三份早饭。
一份是她俩的,一份是竹屋那边的。
小午明知故问:“这一份是给谁的?”
瑞叶低垂着眼睛,指了指山洞外面。
小午记起她昨夜看鹿阳的表情,问:“你是不是认识鹿阳?”
瑞叶点点头,小午立刻又问:“怎么认识的?”
瑞叶指了指食案上的馒头。
“他给你馒头吃?”
瑞叶继续点头。
小午琢磨,应该是去年冬天,瑞叶在灵水村流浪的那段时间里遇到鹿阳,鹿阳给了瑞叶吃的,瑞叶从此把他记在了心里。
“你给他准备食物,是为了报恩?”小午问。
瑞叶点头。
小午若有所思,半晌后道:“那好,从今往后,交给你一个十分艰巨的任何——以后给鹿阳送饭的活儿由你来负责,如何?”
瑞叶想也没想,十分开心地点头。
小午皱皱眉,开始叽叽呱呱地解释,这活儿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鹿阳眼睛失明,行动不便,脾气可能也会变得很古怪,比如一直不说话、突然犯浑砸东西、动不动飙狠话......
总之,这是一件需要有极度耐心才能够完成的活儿。
瑞叶点头,表明她都知道。
知道还这么开心......小午开始摇头,这个傻子,真是勇气可嘉。
给玄境送完饭,小午带着瑞叶一起下山。
这是交活儿的第一天,瑞叶不能说话,鹿阳又看不见,两个人基本上无法沟通,小午不放心瑞叶一个人去。
瑞叶在食盒里装上了肉包子、肉糜粥和酱菜,手里还拿着一束在山里采到的粉色小花。
鹿阳家门前,院门紧闭,看样子还没起。
小午推开院门,让瑞叶进屋,她站在院子外东看看西看看,似乎根本没打算进去。
瑞叶进屋后,先是敲了敲房门,里面没有动静,她再敲了三下,又等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然后才开门进去。
鹿阳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瑞叶察觉到他的胸膛有起伏,松了一口气。
窗台上有一个白瓷瓶,瑞叶将花插在里面,阳光透过窗棱打在花瓣上,光泽动人,香气氤氲,驱散了一些沉闷。
瑞叶敲了敲食盒,弄出一点声响,随即将包子拿出来,吹了吹,放在鹿阳手中。
鹿阳现在靠听声音和闻气味识人,瑞叶身上带着淡淡的青草香,跟小午身上的味道有一些相似,他问:“你是昨晚上那人?”
瑞叶再次敲了敲食盒。
鹿阳突然将手中的包子捏得稀巴烂,甩在地上,道:“滚出去,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
瑞叶拼命摇头,又从食盒里拿出一个包子,重新塞到鹿阳手中,鹿阳扔掉。
瑞叶捡起来,将包子上沾了灰的地方撕掉,再塞,鹿阳再扔。
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多次,包子只剩下一团孤零零的馅,瑞叶只能从食盒里重新拿一个出来。
小午站在窗户底下叹气,还好瑞叶今天准备了五个包子......
但按照这个架势下去,十个包子也不顶用,二十个包子也会被他糟蹋完。
屋里,鹿阳一句话不说,瑞叶也说不了话,只能沉默地着急,沉默地坚持。
小午又狠狠叹了口气,要按她的脾气,肯定把鹿阳臭骂一顿,然后直接将包子塞进他嘴里。
若是鹿阳敢吐出来,她可不会像瑞叶这么好心把上面的灰弄干净,她会直接捡起来,将沾了灰和土的包子直接送进鹿阳嘴里!
可是瑞叶真的很有耐心,不管鹿阳再如何过分,她都不计较,只是蹙着眉头,满脸忧心忡忡。
终于,在第四个包子被糟蹋完之后,鹿阳叹了口气,将瑞叶再次塞过来的包子吃掉了。
瑞叶笑得非常非常开心,等鹿阳吃完包子,又将食盒里的粥端出来,吹凉了喂到他嘴边。
鹿阳身子往后仰了一下,手伸过去,示意他可以自己来。
瑞叶很听话,将粥碗递到鹿阳手里。
就这样,在瑞叶的极致耐心下,鹿阳终于吃了一个包子,喝了一碗粥。
鹿阳伸手摸向床边,瑞叶扫了一眼,立刻将拐棍送到他手里。
鹿阳拿起拐棍,摸索着往外走,边走边问:“是不是小午让你过来的?”
瑞叶走到门边,敲了敲墙壁。
鹿阳讥笑一声,似乎对接受小午的帮助十分鄙夷,可突然他脚下一顿,像是察觉到什么,对着瑞叶所在的方向问:“你,不会说话?”
瑞叶眼神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失落,再次敲了敲墙壁。
鹿阳满是惊异的脸上浮起一丝难言的情绪,也许是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愧疚,但他嘴里却嘲讽道:“让一个哑巴照顾一个瞎子,难为她想得出来。”
瑞叶使劲摇头,可鹿阳什么也看不见,她张开嘴想说话,但哑然无声,最终,她沉默地低下了头。
***
辰时末,太阳已经悬得老高,因为昨夜一场大雨,树叶被洗的油亮,阳光一沾,便发出亮晶晶的光。
瑞叶事无巨细地做了一切,终于从屋里出来了。
小午将她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先是夸赞了她的好脾气和耐心,随后才语重心长地道:“瑞叶,如果鹿阳再对你发脾气,你不用一味地承受,你不欠他什么,若是因为几个馒头的恩情,那么刚刚你已经还完了。”
瑞叶对小午摇头,小午不明白她的意思,又道:“你照顾了他一次,应该知道这个活儿不好做,你还愿意继续吗?若不愿意咱们还是像从前一样,你就跟在我身边,我会在村里重新找个人照顾鹿阳。”
瑞叶思考了一阵,然后点头。
“愿意?”
瑞叶再点头。
“好吧。”小午无奈,“我现在对你从前的经历很感兴趣。真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竟然能够忍受鹿阳的臭脾气。”
瑞叶微笑。
从此之后,照顾鹿阳的活儿就完完全全交给了瑞叶。
小午十天半个月去瞧一次,发现鹿阳不但不再排斥瑞叶,反而话多了许多,也许是因为说什么都不会得到反驳,倾诉欲随之变强。
鹿阳总是说着从前的事,瑞叶在一旁默默干活,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带着微笑,小午竟从中看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有一天,鹿阳不小心撞到水壶,胳膊被滚水烫得冒泡。
瑞叶焦急不已,嘴里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自从母亲死后,瑞叶再没有说话过,嘴里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瑞叶吓坏了,飞跑着去找小午。
小午听到瑞叶卡在喉咙里的声音时,也吃了一惊,随即从村里请了大夫。
大夫帮鹿阳上药,细说了换药时间和频次,又叮嘱伤口不能碰水,饮食忌辛辣等等。
瑞叶默默记下所有。
小午让大夫帮瑞叶看看嗓子,大夫看完,蹙眉冥思,最终摇摇头,挎着医箱离开了。
小午安慰:“村里的大夫医术一般,只能治些小毛病,回头我去镇上打听打听,这世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说不定鹿阳的眼睛和你的嗓子都还有希望。”
瑞叶点点头,露出感激的表情。
一个月后,鹿阳的烫伤好全了。
这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瑞叶跑上跑下,穿梭在山上与鹿阳家之间,不仅给他送饭,还要换药洗衣做各种家务,完完全全成为了鹿阳的贴身丫鬟。
可她脸上全然看不出一丝不情愿,反而很享受似的,每天笑脸盈盈。
晚饭过后,小午和玄境在林间散步。
此值季春月,正是鸟啼花笑时。
一弯纤月挂在枝头,带着柔和的光辉,洒在每一片树叶上,勾勒出一条条细小的银边。
微风吹过,树叶摇曳出一层粼粼波光,沙沙的声响与远处传来的溪流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古老的絮语,诉说着只属于它们的秘密。
小午突发感叹,要是自己是个男人,一定娶瑞叶当老婆。
玄境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问:“你就真的一点也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小午看向玄境,满脸疑惑。
月光下,树影间,玄境的眼中漂浮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好像要将人淹没在其中。
小午赶紧别开眼,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瑞叶对鹿阳的心意。”
玄境的嗓音轻柔却不失坚定,可小午觉得他想多了,解释道:“瑞叶流浪的时候,受过鹿阳的恩惠,她照顾他,应该只是为了报答恩情吧。也有可能是为了我,毕竟鹿阳是我哥哥,她把鹿阳当成哥哥一样照顾,说得过去。”
玄境反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拼命赚钱,也只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风拂起他的发丝,随意摩挲在其棱角分明的侧颜上,显得越发撩人心弦。
小午脚步一顿,心突然怦怦跳起,她呆呆望向玄境,问:“不是吗?”
银色的月光下,他的眉和眼皆清晰可见,可那里面溢着淡淡的悲伤,好像藏了无数的心事,小午看不懂,也无从问起。
玄境敛去眼中的神色,抬头看向夜空,淡淡道:“恩情是可以还完的,如果只是因为恩情,你能看出她有打算还完恩情后撤离的想法吗?”
小午被问倒了,开始静静回想。
瑞叶第一次给鹿阳送饭,费了极致的耐心才卸下鹿阳的抗拒。
知道鹿阳喜欢吃炖肉,饭桌上,五天里有四天都会出现这道菜。
每次从鹿阳家回来,瑞叶总是笑眯眯的模样,完全没有辛苦、累和抱怨的神色。
瑞叶细致温柔地对待鹿阳,不仅仅是在照顾,更是享受跟他在一起的时光。
“瑞叶喜欢鹿阳?!”小午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玄境点头,回看向她,满脸无奈。
小午承认自己是有些迟钝,可是人生就是有很多万一,与其往那些容易让人误会的方面想,倒不如看客观事实来的令人心安,她可不愿意徒增烦恼地去猜测别人的心,万一猜错了怎么收场?
小午笑了笑,让自己不要多想,可偏偏越强求,越是不能如愿。
如果瑞叶照顾鹿阳不仅仅是为了报恩,那玄境拼命挣钱是为了什么?
爹娘在她与周敬的定亲书上写了一句话:如亲事不成,订金退还。
爹娘临走前给她单独留下一笔银子,让她自己好好保管。
爹娘是因为担忧她今后的生活,才想方设法给她留下保障。
那玄境呢,也是因为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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