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上回来,玄境便带上干净的衣裳出门,一如既往来到这潭中冲洗。
潭水清凉,却难以洗净他体内的燥意,他猛地蹲下身来,直至潭水没过头顶,才得以平静下来。
一口气快用完时,内心的纷杂也被清除得七七八八,他浮出水面。
睁开眼便见小午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蹲在潭水边,整个人纹丝不动。
玄境也是愣了一愣,而后笑问:“这么巧,你也来洗澡?”
“是啊,可真是巧......”小午死鸭子嘴硬,明明心里很慌,面上仍然想故作轻松。
可她眼睛闭得紧紧的,一丝缝隙不留,脸也红得像熟透的虾,上半身即便被潭水的力量拉得倾斜,手依旧紧紧地拽着木桶不放。
只要眼睛不瞎,就能看穿她此刻薄弱的伪装。
玄境伸手拿过木桶,小午身上重量一轻,立马跌坐在岩石上,晕头转向地别过头去,脑中犹如炸水花似的,不断闪过活了九十几岁都没见过的画面。
“我数到五十就睁眼,你赶紧穿好衣服。”小午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恨不得在脸上写下‘我很镇定’几个大字,大声喊道,“要是睁眼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可别说我占你便宜!”
耳边水流声大,她生怕玄境听不见,气息自丹田而发,整个喉腔都在用力,“一......二......三......”
声音压过了瀑布冲刷的动静,数到“三十”时,玄境拍了下她的肩膀。
小午不继续往下数了,但也不睁眼,像在跟人堵气,又像在做心理准备。
好一会儿后,她问:“真的穿好了?”
“好了。”
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午缓缓睁开眼,玄境带着水气的乌发从她眼前移开,光洁的脖颈上,一颗小红痣一晃而过。
小午情不自禁地拽住他的衣襟,翻开领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颗痣。
痣的形状像一颗小雨珠,尖尖的头,圆圆的尾,暗红的颜色在冷白的皮肤上显得异常晃眼。
两人都愣了半晌,玄境先一步清醒过来,捉住她的手,玩笑道:“你......不是对我有非分之想吧!”
小午这回脸不红了,只是定定看着他,眼神坚毅又沉静,清心寡欲得像高僧。
良久后,她才道:“你是那只乌龟?”
换成任何人听了此话,必定认为她在骂人,可玄境若无其事地整理衣裳,边理边道:“什么乌龟?”
小午脑海中晃过上两辈子都在她身边的那只乌龟的身影。
第一世,她在道观里抄经,一只脖子上长着红色小痣的乌龟爬上她的书案,从此以后的岁月,她有了陪伴。
第二世,哥哥送给她一只脖子上长着同样红色小痣的乌龟,她立马认出了它,但是乌龟不说话,一直陪她走到生命的尽头。
同样形状、同样形状的痣,都长在脖子上,这世间不可能有如此巧合之事。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小午怔怔看着他,“你究竟是谁?”
玄境站起身来,淡淡道:“我一直是玄境。”
小午躬身捧起潭水,泼到脸上,靠着冰凉的水温压住心中的翻腾,冷声道:“我已经活了两世,即便岁月过了千百年,依旧记得这颗痣。”
玄境回过身来,笑着道:“孟婆大概忘记给你喝汤了。”
所以,即便知道她有两世的记忆,他依旧镇定自若。小午呆坐下来。
玄境蹲下身,拍了拍她的头,柔声道:“不管我是谁,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
小午如梦方醒,目光急速聚拢,清亮的眼神中透着疏离,她站起身,释然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迟早要走,不如现在就走。”
***
玄境不仅没有走,还死皮赖脸地留了下来。
小午不吃他做的饭,不用他提的水,不必要的问题也不回答,暗暗与他较劲。
她觉得自己很傻,早该想到他根本不是什么流浪在外、被亲人追杀的富家公子。
富家公子会酿酒说得过去,但是会盖屋子,会做桌椅板凳屏风便十足的离奇,即便行走四方见多识广,也难以年纪轻轻成为无所不能的手艺人。
而且他在此处生活的这段时间,从来没有丝毫表露过一丝被追杀的紧迫感,灵水村偏僻、难以被发现只是他用来搪塞的借口。
其实她也不是太笨,早察觉到异样,那场说下就下的雨便是开端。
只是她选择了相信。
小午想知道真相,她带着记忆轮回的真相,以及她三世命运恶果、不断与亲人分离的真相。
玄境既然跟了她三世,应该知晓一切,但是他没有告知。
小午既痛苦又不甘,为什么要将她一个人蒙在鼓里?她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得罪了什么不可得罪之人?
整整一天一夜,小午将自己锁在山洞里,连招财都被她赶了出去。
脑中的记忆交织在一块,越缠越紧,越绕越密,简直比千年的树根还要混乱。
小午头痛欲裂,身体缩成一团,却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睡一觉就好了......”
可是一切过不去,想睡睡不着,一句又一句的安慰起不到丝毫作用,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地爬满她的脸颊。
“我进来了。”门外响起玄境的声音,紧接着哗哒一下,门锁开了。
洞里没有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玄境打开火折子,将岩壁上的蜡烛点燃,昏黄的光亮自灯芯蔓延开来,很快将深不见底的黑暗逼至角落。
榻上,小午双手死死拽住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玄境蹲下身,抬手在虚空中动了两下,动作缓慢轻柔,仿佛在摸她的头。
好半晌后,他柔声道:“如果你实在不想见我,我明日便离开。”
小午手上的劲一下就松了,他终究不愿意告诉她真相。
也许,这就是她这辈子要受的惩罚,知道有人知道一切,却无论如何无法从这个人知道真相的人口中得到答案。
就好像一只被人耍的猴子,知道被困在笼子里,也知道拿到钥匙就能逃出去,可钥匙挂在别人手里不愿意给它,它永远也逃不出去。
“不用明日,今晚就离开吧。”小午心灰意冷,声音却暗哑得如同两块生了锈的铁皮在摩擦。
“好。”玄境的声音也很沉,仿佛有千百斤重的钢铁压在喉头,“等经历完这一切,你想知道的一切都会有答案。”
小午掀开被子,眼眶红得似要滴血,“这一切能经历完吗?那声音说我若不悔,将永远背负记忆轮回,直至灰飞烟灭。可我不知道该悔什么!”
蒙着眼中行走于深渊之中,得到的只能是黑暗,而不会是答案。
此刻的小午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既不知道,又从何悔起。
若堪不破,就只能继续迷失。
玄境只觉有千万把利刃,一刀一刀同时割在心上,他没能克制住心底的巨浪,和着淋淋鲜血将她揽入怀中,沉声道:“如果可以灰飞烟灭,我会陪你一起。”
小午木在他怀中,反反复复咀嚼这句话的含义。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灰飞烟灭看似惨烈,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若身体和灵魂被关进一座没有钥匙的囚笼,想逃逃不出,想死死不了,才是真正的地狱。
***
小午经过第一世就知道自己身上藏着一个巨大秘密,可她没有多想,也从来不愿意妥协。
玄境的话让她开始猜想,三世之前的自己是什么。
神仙?妖怪?还是孤魂野鬼?
能够受到永生永世轮回人间的惩罚,所犯错误定然不小,难道她是个遗千年的祸害?
小午倒吸一口凉气,前尘往事仿若深渊里的巨兽,在无形的角落里不断凝视她,她想要的真相,或许是无法承受的痛苦。
可每每回想起玄境那句‘如果可以灰飞烟灭,我会陪你一起’,她又勇气骤升,觉得不管什么滔天大错,都能够坦然面对。
她还从这句话里挖出一个秘密:她与他三世之前就相识。
只有这样,这三世的相伴相随才能变得合情合理。
小午不再赶玄境走,有时甚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玄境总在不经意间发现她痴痴的目光,那眼神活脱脱像是要把人扒皮抽筋般地看穿,毛骨悚然的他只能风度翩翩地用竹扇挡住脸,顺带调侃一句:“擦擦口水。”
小午就笑笑,然后控制不住地问他问题,比如:你是神仙还是妖怪?我们从前是如何相识的?你们是什么关系?
玄境对这些问题不做任何回答,她便陷入某种推理游戏无法自拔,开始从他的性子、相貌和以往所做之事为基础,一格一格地去推测论证,最终得出许多奇奇怪怪的结果。
比如酒鬼,因为他会酿酒,还爱吃吃喝喝。
比如鸟妖,林间的鸟总喜欢给自己搭窝,玄境又很会盖房子。
再比如算盘精,因为他短短几个月挣了许多钱。
......
玄境倒也不反驳什么,总是一副你觉得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的样子,让小午失去继续探究的乐趣。
直到有一天,山里来了一位十分美丽的女子,自称是玄境的妹妹,小午才重新展开审视的目光。
小午细细观察两人相貌,虽然一个俊朗一个美丽,但五官毫无相似之处,她可以肯定,妹妹只是个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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