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山林间雾气迷茫,寒意挂在每一颗露珠上,待得路人擦身而过、朝阳升起之时,碎落一枝头的斑驳,隐入风中了无踪迹。
昨夜,小午睡得很不安稳。
这是她头一次跟一个清醒着的男人共处一室,即便已经来到第三世,总年龄加起来将近一百岁,依旧心神不宁。
山洞不算宽敞,稻草铺成的“榻”很小,即便如此,小午还是在中间立了一块木板,两侧用石头固定,算是隔开了距离。
炭火在深夜中悄无声息的燃烧,招财的咕噜声有着奇异的抚慰能力,可小午总是在即将睡着之际,听得到木板后传来的浅浅呼吸声,然后散入四肢百骸的睡意瞬间聚拢,顺着冗长的哈欠溜出体外,整个人如同被强行灌下一杯酽茶,清醒又疲惫。
眼看着天色亮了,小午拖着沉沉的躯体起身,躺在洞外那块凹凸不平的长石上,神游天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小午意识越来越混沌之际,胳膊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
“招财,让我在睡会。”
招财这两天精神太好了,总是一大早就把她叫醒。
小午哼哼卿卿地翻了个身,试图寻找一个更舒适的姿势,不幸的是,长石上凸起的石尖硌到皮肉,尖锐的疼痛让她眉头紧蹙。
“午丫头,这有地方不睡,怎么躺外边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不悦和鄙夷。
是孙氏。
小午平日里尊她一声大娘,以往逢年过节,孙氏会带着周敬来家里走动,自从爹娘去世后,孙氏对她为恐避之不及。
小午看得透,虽然她和周敬有婚约,但只把他们当成普通邻居。这次孙氏主动来找她,稍微一想就明白,准没好事。
“大娘早啊。”小午支起上半身,哈欠带着泪水滚滚而来,她旁若无人地弓成一只虾,任由长发从两鬓散下来,胡乱垂在地上。
这哪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孙氏简直一刻也不想多看,道:“今日来是要跟你说说你跟敬儿的婚约。”
“婚约怎么了?”小午抬头,眼神终于清明了一点。
算一算,成婚日子将近,小午眉心一蹙,难道是让她履行约定?
但看孙氏那鼻孔朝天的样子,也不像啊!
“你不会忘了吧?”孙氏把婚书拍在石头上,落款处有两个鲜明的红手印,其中一个是鹿父的。
小午猛然忆起往昔,爹爹拿着婚书,眉眼间的欢喜堆成一座小山,娘抱住她,说我家小午往后的日子一定能够顺顺利利,永远幸福快乐。
可是,一切都不在了。
爹娘长眠地下,再不会对她笑,再不能抱她。
小午抬手揉了揉眼睛,目光从红手印上离开,抬头看向孙氏的脸。
孙氏扬着下巴,继续道:“按照协议,再过十多天,你就要跟敬儿成婚。虽然你父母已经去世,你的命格也十分凶险,但你知道我们一家都是本分人,万不会因为这些嫌弃你,日子到了该办的就办——”
“那就办吧。”小午以进为退,顺着孙氏的话堵了她的嘴。
她已经剖析出孙氏接下来要说什么,正好她也想退婚,不仅想退婚,还想把爹娘给出去的东西拿回来。
孙氏果然愣了半晌,硬生生咽了口口水,将要说的话悉数给憋了回去,可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白色身影,再定睛一看,一白衣男子负手立在山洞口,也不知站了多久,目光沉沉地落在小午脸上。
流言竟半分不假!
孙氏来不及感叹男子的姿容,心火一波一波燃烧起来,指着小午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这死丫头,还妄想跟我敬儿成婚,做你的春秋白日大梦去吧!没见过你这样不知检点的蹄子,有婚约在身居然敢养个小白脸在身边,我家敬儿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今日当着天地的面,这纸婚约作废,往后咱们两家永远不相往来!”
小午也察觉到了玄境,眉心微闪,“退婚可以,但是我爹当年给了一块金子做订金,既然婚约不履行,就把金子还我。”
孙氏又是一愣,万万没想到小午答应得如此之快。周敬如此优秀,这棵灵水村最好的苗子她居然说弃就弃了!
这小白脸究竟什么来头?
孙氏不由得再次看向玄境。
锦衣玉带,宽肩窄腰,身材修长,眉目俊朗,眼尾微扬,眸光冷傲,只是简简单单站在那里,就难以让人忽视其矜贵的气质。
孙氏捏紧拳头,即便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这人不论身形相貌,各方面都是人中龙凤。
她越发不悦,道:“还想要金子,白日梦可以醒了,你私下跟男人苟合,毁坏婚约在先,这金子不仅给不了,你还要向我家敬儿赔礼认罪!”
小午从石头上跳下来,定定看了孙氏半晌,一字一句道:“你别信口开河!”
“我信口开河?村里早传开了,你养了个男人在家,现在事实摆在眼前,还想抵赖不成!”
孙氏巧妙地将流言中的“捡”换成了“养”,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无非是想坏小午名声,让她自愿退婚,分文不能得。
小午突然笑起来,目光寒凉:“孙大娘,这话我只说一次,您记住了。这人,不是我养的,是我救的。一字之差,谬之千里,您刚才那番污言秽语,完全是无中生有。”
“您刚才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退婚。退婚没问题,我一百个答应,但金子必须还。如果您此刻还不了,写个欠条将来还也行。如果您非要耍赖,那咱们官府见。”
婚约上写着,若周家毁约,必须退还订金。有手印为证,若是上了官府,周家讨不到好处。
孙氏被小午冷厉的笑容给镇住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小午如此模样,上次在乡亲们围观之下,小午面对张鹃花的污蔑也是这般,说着最平静的话语,然而针针见血,轻而易举就将张鹃花钉在耻辱柱上。
孙氏明白小午的狠心,绝对说得出做得到,但她也不能在小辈面前落了下风,强撑着门面道:“我跟你说不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兄嫂还在,长兄为父,只要你哥答应就行。”说完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小午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走回山洞,顶着一双乌青眼,开始虔诚无比地拜财神像,然后生火烤芋头。
玄境靠岩壁坐下,看小午忙忙碌碌,一句话没问。良久后,大概是憋不住了,他才意有所指道:“那金子,对你应该很重要吧。”
小午正扒拉火堆,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几天的相处,玄境从来没过问她任何家事,只是通过住山洞判断出她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
今日他主动开了话题,孙氏的功劳着实很大。
小午笑了笑,道:“金子很重要,因为那是我爹娘的一番苦心。”
当年,鹿父鹿母预感大限将至,跟小午交代,若是周家趁他们不在欺负她,一定要将那金子要回来。
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婚事不成,订金退还。
那金子,是他们给小午的一份保障,进可攻退可守。
这辈子虽然气运不佳,但爹娘的爱一直保存在心里,时刻温暖着小午。
孙氏方才搬弄是非,污她名声,借机退婚赖订金,小午下意识觉得,玄境的同情心又要开始泛滥了。
所以她提起了爹娘,只是想让他明白,就算她什么都没有,依旧拥有这世间最珍贵的爱。
玄境没再流露出那看叫花子般的怜悯眼神,只是静静看着她,“那人说你命格凶险,是......怎么个凶险法?”
这......
小午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玄境:“不方便说的话就算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方便说,这事在灵水村早已无人不知不人不晓了。
小午将烤熟的芋头拨了出来,放在一旁等它凉,“十岁那年,有个道士给我算命,说我天煞孤星,气运凋零,命里坎坷......”
玄境表情古怪地看着她,仿佛她在开什么玩笑。
小午嘿嘿笑道:“你不相信也正常,我刚开始听了也不相信,但事实证明,确实如此。被我这样一个倒霉鬼捡到,是不是怕了?”
也不知在想什么,玄境将嘴抿成一条直线,眼中居然生出些薄怒。
小午下意识反省自己:“你不会怪我没早告诉你吧?”
垂头转念一想,这事本就是私事,也犯不着见人就说啊!
玄境敛了敛神色,眸中一片清明,“怎会,我只是在想,这命格可否有破解之法。”
破解之法......那道士确实说了……
但小午不能告诉他,因为实在有点荒谬,关键是,她知道荒谬,还日日执行,只能笑一笑算了。
***
孙氏在小午这碰了壁,立马去找鹿阳,鹿阳说小午已经跟他断绝关系,退亲之事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孙氏知道张鹃花跟小午有仇,鹿阳这说不通,张鹃花说不定有法子。
孙氏在张鹃花面前添油加醋一番,说小午捡到一个男人是真,但那两人举止十分亲密,看起来关系匪浅,说不定已经......
有婚约在身竟勾搭男人,再这样下去,鹿家在村里的名声都要被这丫头败干净。
孙氏表明,无论如何周家要与小午退婚,鹿阳作为兄长,只要签下一纸解婚书,即便小午不愿意,也翻不起风浪。
张鹃花见计谋已经得逞,眼角眉梢笑意连连。当日小午克死鹿父鹿母之事,是从她嘴里传出去的,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孙氏畏惧小午命格,从而毁婚。
孙氏见她表情古怪,以为她在想要回金子的事,立马道:“本就是小午勾搭男人在先,周家即便退婚,也不用偿还订金。”
张鹃花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孙氏越发觉得她在打金子的主意,无奈松口:“金子周家确实还不了,但周敬前途一片光明,待他中了举人、周家面目一新之后,愿意给二十两银子作为此次退婚的补偿。”
张鹃花未言,孙氏补充道:“这二十两银子不是给小午的,也不会给鹿阳,而是直接补到你手里。”
张鹃花回过神来。
二十两银子,在灵水村可不是小数目!思索片刻,孙氏来找她,不仅仅是想退婚,更是想赖掉那块已经落袋的金子。
无论如何,有小午在,那金子就算退回来,都不会落到她手上,但是这二十两银子不一样,既然孙氏承诺给她,起码有得到的机会,未尝不值得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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