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间里,付荟看着体检表上“重度脂肪肝”这几个字,脑海里浮现出来医生的那句“这么年轻就有重度脂肪肝啊”,心情有点阴郁。
这几年在外打工,钱是存了些,但也只够回老家那个省会城市,五环外买一套小三房的首付。
肉倒是争气,长了二十来斤,下巴也多了一层。
不过就这点钱,她居然把身体搭上去了,付荟越想,心里越不舒服。
前排外面的走廊里急切的脚步传来,一个同事激动地走到了对面座位的元老那儿,跟元老导师传递新闻。
“这次都拉横幅了。”
“横幅?”
导师惊讶,周围的同事都站了起来,瞟了一眼四周,开始往那边的座位凑。
“应该是专门请的讨债公司,都戴着大金链子、一个个人高马大,穿着黑外套,在大厅里,拉的横幅,黑字白底的那种。”
带来消息的同事压低的声音掩饰不住发颤,其他人一阵唏嘘。
“老板是真的去澳门赌了?新闻都说他去澳门赌输了几个亿!”
“可是有的说是供应商陷害。”
……
大家的议论声中,经理拿着手机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被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听了个大概。
议论的同事们一哄而散,没过几分钟,经理便在微信群里通知,去隔壁会议室开一个小会。
大家聚集到了会议室里,经理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一番讲述。
大致意思是老板多年前买了五百万的某网上银行的股票,最近网络支付发展迅速,股票大涨到了好几个亿,被某供应商给惦记上了,本来是明年结的款,今年就来催债,还带着一群供应商追债,意思是老板把网银股票拿出来,就了事。
现在供应商把老板给告了,老板的资产都被冻结,海边科技园那里刚封顶的集团大厦,也停了工。
现在特殊时期,大家要团结一致,不要因为流言蜚语,胡乱猜测。
付荟不懂商业的尔虞我诈,毕竟老板在财经采访里否认了自己赌博的消息。
再有就是,开完会出来,一群人在窗户前往下看,付荟也凑了过去,只见那些穿着黑衣服戴着大金链子的讨债大哥,被一群特警给请走了。
警察站在正义的一方,所以她更相信对老板好的舆论。
事发是三个月前,从来发工资只有提前的公司,居然推迟了一天发放,后来是写了项目总结、绩效评定都出来的奖金都不了了之,现在的工资发放得越来越迟,上次推迟了将近半个月,这次更是一个月。
现在整个公司的状况是,产品买不到材料,到了量产的项目停产,据说工厂厂房也已经租了出去,工人也已经走光。
付荟所在的部门是研发院,又在一线城市,社会保障机制抓得严格,老板想遣散大家,但是拿不出遣散费,所以大家为了赔偿,也都耗着。
曾经九九六,半夜一个电话赶着处理问题的日子一去不返,大家也都悠哉游哉。
反正工资都会发,只是推迟的事,换了个工作又得卷起来。
所以现在大家的状态都是到点上班,上班时间,闲到下楼去隔壁逛个商场、地下商业街、喝杯奶茶、回来到点打卡,最后结束一天的工作。
这样躺平的第一个月,付荟放松了身心,觉得这日子简直就是神仙得意。
第二个月,付荟无聊地开始思考人生:呆在这里打工,年年搬家,年年涨租,居无定所,干一辈子估计都买不起一套房。
做生意去?小生意没本事,搞餐饮,做饭不好吃,更不想起早贪黑,摆地摊卖衣服自己又没有大众审美,做大生意,没资源也没资金,到底是创业,还是继续打工?她实在是都没有想法也没有动力。
躺平的第三个月,一种莫名的空虚感和危机感,让付荟便开始萎靡不振。特别是推迟了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她查了一下发钱的账户,不是公司,而是另外一家公司,接着她又去查了另外一家公司,法人是老板的助理,而且还是新注册的公司。
所以老板的资产被冻结是真的,不过费尽心思给他们发工资也是真的,可是这样下去老板要是真的开不出工资呢,她岂不是要废了。
付荟的情绪在这段时间陷入了纠结,而此时她也接到了各界好友的问候。
“听说你们公司不行了?”
“要不要来我们公司?我给你推荐。”
“回老家得了,反正在这里也买不起房?”
“你们老板真的赌了?”
……
对于帮忙推荐的,付荟发了份简历过去,也收到了面试通知。
开心的同时,跟朋友一打听,那儿不仅是九九六,领导还喜欢让人写总结,什么转正三千字总结、咬文嚼字地让改了三版,项目结束还得来一个项目总结PPT,领导过目通过了才行,修改也是三番五次,工作内容也得弄一个几千字的报告文档出来……
付荟顿时就蔫了,她是干技术的,最讨厌的就是写材料。
现在体检结果出来,自己的健康也不理想,付荟顿时觉得这光鲜亮丽的城市,一点也不香了。
这下,直接就把面试邮件给永久删除。
临近年底,放弃了内推的机会,海投的简历也是杳无音讯。
“同志们,我要去种地了!”
大学室友群里,消失了好一阵的霍灵灵出现了,还激动地发出了一份农业用地的租借合同和一份租房合同。
付荟点开合同,认真看了两眼。
好家伙,她不仅一口气租了十亩地,一栋房加一个大院,还整整租了十年。
不过这地的价格还挺低,也吉利,六百六十六一亩每年,十年也就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房子更便宜,一栋房一年租金五千,十年也就五万块。
汪满金:你别逗我们,你一个城里长大,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田都没下过的,去种地。
刘有莹:我们农村里的拼了命想出来,你倒好,还花钱进去。
……
另外两位室友已经炸开了锅,霍灵灵却聊起了诗和远方。
什么远离喧嚣、钢筋和水泥丛生的世界,回归自然,感受泥土的芬芳、大地母亲的温柔,与大黄狗、小黄鸭为伴……
慢慢地,她的这番话,让群里其他的打工人都沉默了。
来自农村的刘有莹,开始回忆小时候抓鱼、偷橘子、爬树、抓龙虾……的种种快乐。
付荟虽然没有经历过这些,但也在电视里看过。
想起了小时候六一儿童节跳的捉泥鳅、采蘑菇的小姑娘的舞蹈、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画面感就来。
还有自己这重度脂肪肝,在她心里都是因为996的作息天天点外卖造的。
所以她便跟在后面来了一句“种田也很好。”
“荟子,你们公司不是不行吗?给你推荐工作你也不想去,干脆跟灵灵一块种地去得了。”
汪满金也起哄,灵灵当了真。
“来啊,来啊,我刚好缺个伴,这十亩地呢,咱们一起种!房子也大,我给你包住。”
灵灵这一邀请,付荟便把自己也带入了刚刚想象的画面:阳光、草地、稻香、牛羊……
青山绿水、有机蔬菜、新鲜的空气,还有在农田里挥洒汗水的体力劳动,这不仅可以治愈她的心灵,还应该可以治愈她的脂肪肝吧。
还有一个现实是,他们这一行,不管在哪里都是九九六的工作节奏。
而且现在工作也不好找,城中村租的房子是隔间,一户住三个人,卧室阳台抬高改造成厕所和厨房,都连在一起,卧室放下一张一米二的床就没了地,一个月房租还要两三千……
她现在二十万的存款在这里顶多狗三年,农村物价低,房租便宜,房子宽敞明亮,二十万自己可以狗十年吧。
打工还要看领导脸色、担心老板会不会发不起了工资,身体状态也越来越不好,同事们不是这个有腰椎病就是那个有脊椎病。
但是种田就不一样了,现在种田都是机械化,繁重的体力活应该不至于,再怎么不济,也能自己管饱吧,吃的都是自己种的、养的,健康无公害,你看菜市场的土鸡、土鸡蛋多贵?而且生活费也省了,这么一想,付荟觉得农村真的香了。
主要是自己现在这身体,不适合加班也不适合吃外卖。
所以她在城里干了那么多年一直提不起劲,可能就是方向错了,说不定农村真的能治愈她的迷茫,是她的归宿。
想到这里,付荟便去网上查了一下霍灵灵租地的江浦县。
江浦县是C省的,距离她老家也就八个小时的火车,三个多小时的高铁。
它属于C省的省会督城管辖,督城在全国很出名,以美女、美食、历史文物为要点,付荟去年还去那里旅游过,可是却从来没听过江浦这个名字,而且旅游APP上前十景点没有关于它的任何推荐。
不过江浦县地处C省三个著名城市的交汇处,这么一说去那儿也还不错,因为被三个历史文化、经济大市包围,经济条件应该也坏不到哪里去。
至于农业的话,江浦在几年前被评为了“四好农村县”,还在有一年获评了C省得年度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工作先进县。
而且当地的水域达到国家III类水域标准,空气质量优于国家II级标准,还有绿色江浦生态新城的美誉。
除此之外,它的地理位置、跟新西兰相似的气候环境非常适合发展经济作物,什么猕猴桃、脐橙、柑橘在C省都很有名气。
加之十年前,电商时代到来,以及一次成功的招商引资,让全球高端的水果品牌生产基地在江浦落户,那里的现代农业也踏上了转型之路。
……
不过最近几年因为江浦的发展,让周边环境相似的县城模仿,这也导致一些水果在被果商的收购上产生了竞争,境遇自然也不如几年前了。
但总之,你去江浦发展农业,天时地利,有市场需求也有政策支持,产业发展还迅速,虽然境遇不如以前,但还是有境遇啊。
最主要是,这优美的环境,远离城市,远离亚健康。
看到这里,付荟就心动加想行动了,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顿时就打了鸡血。
“你租地的那村还有没有地?”
“有啊。”
“给我也来十亩吧。”
……
接下来的两天,付荟让霍灵灵帮忙代签了一份租地的合同,也是一样的价格,十亩地,不过没有租房子,因为霍灵灵说自己的房子大,足够两人住了。
地租好了,霍灵灵那边让人把合同也寄了过来,付荟也跟经理提出了离职。
到公司都发不出工资的节骨眼了,经理还是不忘把她叫到小会议室走一个流程,先是让她留下来等公司赶人,拿赔偿,紧接着嘱咐她在职场上要不断地学习,往管理的方向发展……
这一说,就说了一个多小时。
没办法,这阵子太闲,经理估计也是在找事做。
而付荟这边的思绪,早就飘到江浦去了,她想着乡村宽敞明亮的大楼房,种满了新鲜时蔬的大院子,再养一只狗,一只猫,没事钓钓鱼,悠闲自在,没有任何压力……
经理后面说的话,她只是机械性地吱一声表示认同,而内心则是对农村新的开始迫不及待。
辞职之后,付荟回了一趟老家,过了一个年。
这个年过得也就这样吧,亲戚一如既往地催婚、问工作,问她公司的情况,她一如既往的敷衍,心思飘渺。
付荟没有把种地的事告诉父母,他们不喜欢改变,但是他们的确热衷于购买小区群里的各位老家在农村的业主,带过来的鸡鸭牛羊肉和土鸡蛋、大米、蔬菜……
计划动身的时间将至,霍灵灵这边,突然告诉她自己这几个月动不了身。
“我爷爷奶奶就是从农村打拼出来的,我要去种地的事被他们知道了,我爷爷直接就气进里ICU。我还需要留在家里,给他们做思想工作呢。”
霍灵灵郁闷地解释,付荟问了几句她爷爷怎样。
“还好,抢救过来了,不过精神状态还不是很好。你知道我花钱大手大脚,上个月的零花钱都用来租地租房,我爸妈因为我把爷爷气病,都把我的卡给停了,而且我爷爷这样,我暂时也不能过去。你不要等我 ,先去吧。”
霍灵灵说道,付荟答应。
“好。”
“我给你一个电话,你去了问他要钥匙。他是介绍我去他们村里种地的朋友,对了,你到了,给我拍几张房子的照片,我到时候网购一点家电送过去。”
“你卡都停了,家电我看着置办吧。”
付荟在元宵节之后动的身,带了整整两个大行李箱,上了高铁。
高铁上她兴奋地不行,追剧也不能抵挡她对新生活的向往,最终只有靠着窗户外的美景来抵消一点激动。
下了高铁,一出来,门口就有一堆司机涌了上来,问要不要坐车,多年他乡、异地、自由行的经验,让付荟知道这种司机大概率是黑的,所以也不吭声,因为他们专坑外地人,自己一吱声就露馅,他们就会跟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
她决绝地摆手,冲出了重围。
租的地在江浦县星河镇的头坞村的十三组。
这个小县城,高铁站特别小,也没有专门的出租车上客专用通道,网约车更是不好叫。
付荟在高铁上一直约,都没有人接单,可是她也不想坐黑的,所以去了附近的公交站。
高铁站一般都在离市中心偏远的郊区,江浦县的高铁站也是如此,四周看起来特别的荒凉,导航显示到这的只有两趟公交车,而这两趟还都不到星河镇,付荟去星河镇还要到县人民医院,转一趟。
不过也好,虽然路线有点复杂,可是她顺便可以熟悉一下县城,毕竟以后如果要采购一些镇上买不到的东西,还是得过来。
第一趟公交总是拥堵,付荟等到第二趟才挤上去,好在人不多,她坐在公交车靠近后门前面的座位,因为座位后面靠着杆子的一块空地,刚好够她塞两个箱子。
公交车开出了高铁站,驶上了主路,马路宽敞,两边都是绿化带,绿化带后面就是杂草、丛林或者树林,很少能看到一些房屋,就算看到也是稀稀落落地跟马路隔着一片田地、或者池塘。
高铁站到快进市中心的十几个站基本都没有停车,到了市里面,路就堵了起来,狭窄的道路,拥挤的车辆还有摩托,到处都是鸣笛的声音。
三个站用了十几分钟,付荟从县人民医院下车,需要转七路车去星河镇。
二月的虽然没有出阳光,有些风,但付荟拎着两个大箱子,需要使劲,也不至于冷。
下车后就是繁华的景象了,站台后面是一条狭窄的人行道,人行道那边就是一排的小门面,门面已经做起了生意,对面的县人民医院大门里,不断地有人涌出来,穿过马路,过来买食物。
站台后面就有好几个卖吃的店铺,有上海小汤包、江西瓦罐汤、沙县小吃,而且老板都把蒸锅摆在外面,一群人排队在买,老板一边吆喝,一边揭开盖给他们拿汤或者汤包,热气就钻了出来,还伴随着各种食物的香味。
付荟坐了三个小时的高铁,又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已经遭受不住了,立即就钻进了江西瓦罐汤的队伍里,让门外的店员帮忙看下行李,对方答应后,她就钻进了铺子。
狭小的饭馆已经坐满了人,不过大部分都是打包去医院的,堂食的很少,他们都站在过道里等着,所以座位还是有的。
一个服务员正拿着笔和纸到处点菜,付荟看着墙壁上的红底黄字的菜单,感叹这价格真是便宜。
她以前上班的汌市,穿过公司对面的马路、小区走了二十分钟才到的破落城中村,一个肉丝炒粉十五块,而这里只要七块钱。
基本所有的价格都便宜了三分之一不等。
这样的价格让付荟有点兴奋,一个经不住,就点了加辣的一个炒粉,加辣一个炒面,再要了一个花生排骨汤。
服务员先是上来了瓦罐汤,揭开盖子放上了汤勺的瓦罐冒着热气,付荟翻了翻,里面的料还真不少。
三块小排骨,铺满了罐底煮得发白的花生,她用勺子舀了几颗花生,吹了吹,放进嘴里,软糯清甜,味道刚好。
花生好吃,排骨用筷子轻轻一挑就脱骨了,等付荟把汤里的料喝完,一大盆肉丝炒粉就上来了。
白色的粉条被炒成了一种淡黄棕色,加辣的炒粉还放了剁辣椒和红色的朝天椒碎,葱花和大块的蛋黄、细条的肉丝点缀,付荟已经急不可耐。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口粉,用力吹了几口气,鼓起腮帮子大肆干起了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