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李隆基逃亡的大部队就启程了,玉环他们也不近不远地跟着,并时刻注意着可能来自于高仙芝、封常清手下的骑兵。
据今晨的密报,哥舒翰还带着人在抵御康苏儿的军队,能尽量拖延一日就拖延一日,而李隆基显然也顾不上他们了,也可以说直接把败军选择性遗忘,只管自己逃命最重要。
一切都按照计划那样,这支兵卒还不过万的队伍在晌午到达了马嵬坡,也按照之前几日那样停下休整,安营做饭。这回李隆基没有再派人过问李琩,毕竟这里的驿站已经是方圆几十里内规模最大,设施也更好一些的了。
两边的饭食一向是分开做,但这次军营里兵卒吃饭的速度都快了不少,臣子和宗室虽然觉得奇怪,可想想士兵们吃的和自己又不一样,便没当回事,只在庆幸这里的驿站还没被破坏,不必派人一直加固屋顶。
然而李隆基等人的饭还没全部做好,就听到远远有马蹄声传来,稍有见识的一听便知道规模还不小,至少几百号。
几百号的军队在康苏儿二十万大军前不够看,甚至数目也远不如李琩和陈玄礼所率领的禁军队伍,可那是骑兵,和寻常步兵完全不一样,别说几百号,就是几十号也能搅得军心大乱,想要骚扰队伍,分割开逐一包围击破,训练有素的骑兵队伍绝对能做到。
李隆基到底自己曾经上过战场,一时也有些紧张,可他见外面的军队并未躁动,反而在李琩和陈玄礼的调度下训练有素,将整个马嵬驿包围起来,便彻底放松下来,还笑着对武仙真夸道:“我没看错琩儿,到底是你教养的好儿子。”
“哪里是我教养,他如今能这样还不都是三郎你教导得好?”武仙真真诚又不失骄傲地一笑,还把所剩无几的酒坛开了,拒绝了高力士的服务,亲自替李隆基斟酒。
李隆基拿起酒杯,还未凑近便惊喜道:“这次出来还带了披香酒?怎么之前不拿出来?”
武仙真嗔怪道:“之前那些休息的地方都不如这里,而且着急赶路哪有闲情逸致挑选,拿到什么就是什么,我也没想到竟然还有披香酒。我敬三郎一杯,就让我们在这这里等琩儿的好消息,好不好?”
李隆基接过酒杯,将武仙真揽在怀中,却被她以布菜斟酒之名又躲了过去,还羞涩一笑:“青天白日的,喝点酒就算了,给人看到不好,毕竟将士们还得为你卖命呢!”
“是是是,真儿说得对,是我醉了,疏忽了,”李隆基看着武仙真风华依旧的容颜,只觉得自己也没有老去,不免又多喝了两盏,“还是你想得周到,有你这样的贤后,此生无憾了。”
“三郎折煞人家了,我可不敢当这样的评语。”武仙真可没有忘记之前在紫宸殿议事时自己与李隆基之间紧张的氛围,只是低头浅笑,抬眼时漫不经心地扫了高力士一眼,又自然地收回视线,为李隆基盛了一碗羹汤。
她的汤碗还没递到李隆基手里,就听外面一片哗然,有哭喊的声音,隐隐还有“杀人了”的尖叫,吓得她手一抖,汤碗跌落砸在地上,羹汤更是泼了李隆基一手一身,他却也顾不上怪罪,毕竟她已经害怕得发抖,还尽量镇定地高声问门口的侍卫和高力士:“琩儿呢,琩儿怎么了,是不是有危险,快,来人护驾,保护陛下!”
李隆基虽然也慌乱,可还是忍不住为武仙真的态度而满意,本想作为丈夫将受到惊吓的妻子护在身侧,却见她跑到箱笼里翻找出一把用作装饰的佩剑,这把剑李隆基有印象,是自己年轻时赠与武仙真的,甚至还没有开刃。
她握剑后镇定了不少,一把抽出剑,割去了碍事的裙摆,又奔跑到门口向外张望,还不忘回头安抚李隆基说:“三郎放心,我会的可不止跳舞弹琴。”
很快,便有暗卫来报:“陛下,是太子和陈玄礼,他们带人制服了一路追赶来的高仙芝和败军,却因对其如何处理之事与李相国等人起了冲突,现在正高喊着要清君侧、除奸佞,已经……”
“已经怎么了,琩儿有危险?还是他们压不住人了?”武仙真满面焦急,李隆基也被她的话和表情吸引,没注意到她本有些颤抖的手此刻竟然格外稳,反手背剑的姿势也绝非新手。
“太子无事,他与陈玄礼将军已经斩杀了李相国等人,被波及到的人很多,但暂时已经稳定了下来,弟兄们也有受伤的,却都不致命。”暗卫继续道。
“这是太子的主意,还是皇后你的?”李隆基攥紧座椅扶手,探过来的目光如鹰隼一样锐利。
武仙真委屈得快要落泪,却也不辩解,只指向跪在一边的暗卫:“三郎不信我,也该信他们,你问问我这段时间可有和别人联系,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为了避嫌,我都多久没见到琩儿了,我连他第一次穿铠甲的模样都没能看到,而且你的儿子你自己清楚,他到底没真的上过战场啊!你说,太子杀了几人,他的手抖没抖,他的动作熟练不熟练!”武仙真冲暗卫喊道,语气悲愤,就这样看着李隆基,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
所有人包括高力士都看向了暗卫,那暗卫的头又低了几分:“太子本想与李相国等人讲道理,而且高将军此番前来也说是为了护驾,其实并没有与大军对上,甚至下马后束手就擒,没有反抗,任由陈将军绑了。后来他们在争议对高将军的处理时,陈将军一时气不过,喊了几句后就先动了手,他让太子动手,太子虽然拔了剑,却不忍伤害那些老臣,现在已经带了陈将军在外请罪。”
一番话下来,李隆基的脸色好了许多,看向武仙真就带了更多的愧疚,正要出言安抚,就见她左手上都是血,脸色也不太好看,连忙上前:“这是怎么了,刚才划伤了吗?”
武仙真退后两步:“三郎且慢,这是小伤,还是先处理外面的事情,而且我不想误伤了三郎。”她的语气没有之前那样温柔,带着防备和受伤,拒绝李隆基的任何关心。
李隆基知道她有气,却因为愧疚而没有多言,只是示意高力士去为她包扎,又看向跪着的暗卫,一脚踹了上去:“我教你这样汇报事情的吗?如果不是皇后追问,你就这样含糊过去,冤枉太子,为李林甫那些人叫屈,收了他们多少好处?嗯?”后面几句纯是他的臆想。
可那暗卫竟然一句也没有辩解,硬生生抗下了这一脚,这态度让李隆基更加生气,挥挥手便有人把他拖了下去,杖责四十再关押起来。
“真儿你没事吧?”李隆基回首,心疼地握住武仙真被包扎起来的左手,又见她依然持剑不放,更是出言安慰,“放心吧,琩儿没事,我也不会怪他。”
“那琦儿呢,他有没有和高仙芝一起过来?我很担心他,他和琩儿一样,之前都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三郎,我真的不能再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了。”武仙真刚才那样害怕都强忍着没有落泪,如今想到那几个早夭的孩子,还是没忍住,只是到底不再像从前那样扑进李隆基怀中哭诉。
李隆基被她说得也悲从中来,可还是要去外面稳定大局,至少表明一个态度,还要处理一下李琩和陈玄礼诛杀臣子的事情。
为了表达对皇后的敬重和他为数不多的愧疚,李隆基还是等武仙真重新收拾一番才相携出门。
马嵬驿的佛堂外,陈玄礼背手持剑,李琩的剑挂在腰间,并未出鞘,二人免色凝重,看着佛堂中早已斑驳的佛像不出声,高仙芝被反绑着双手,跪在地上,旁边躺着的是李林甫等人被乱刀劈砍过的尸体,盖在上面的白布已经被鲜血染红,离他们十步之外是李琩的亲兵,将惊慌失措的臣子、宗室们隔绝在外,不让他们近前。
而最为突兀的是李琩手中的物件,李隆基看不真切,只觉得红得刺眼,一想到刚才发生的流血事件,下意识觉得是其中某个人的头颅,正疑心那叛变的暗卫是不是故意误导,就见李琩上前两步,将手中的红布包裹高高举过头顶。
“父皇圣明,安禄山业已伏诛,这是他的头颅,请父皇过目。”李琩的声音铿锵,让他那温柔的模样都染上些战场的肃杀之气。
群臣躁动,就连一旁的陈玄礼都瞪大了眼睛,直直看着李琩手里的包裹,惊得手里的剑都掉了。
李隆基更是惊骇,没想到一切发展都出乎自己的预料,却也连忙示意高力士去取来那包裹。
李琩向前两步,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被鲜血染红的布,又拨开凌乱的发丝和胡须,里面赫然就是安禄山的头颅,那瞪圆的眼中流露出惊恐和诧异,想来也是没想到自己会如此轻易就死去。
那些原先还在哭泣,颇有怨言的臣子宗室都不再吭声,目光也不禁在李琩与安禄山的头颅之间来回打转。
“他是你杀的?”李隆基攥起安禄山的发,将那满是横肉的头拎起至眼前,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找不出一丝破绽。
李琩摇头,拱手道:“孩儿不敢居功,安禄山并非是孩儿所杀,是昔日的梨园舞姬杨玉娘将他的头颅斩下,因儿曾与她有些交情,便答应代她将反贼头颅献与父皇。”
“想不到小小一舞姬竟然如此有胆识,是多少男儿都比不上的英勇,太子有识人之能,又不居功自傲,幸哉大唐啊!”不远处不知道是哪位臣子高声喊,全场皆寂静,只有他的声音飘荡在空中,过了一会儿也有不少附和的声音。
连陈玄礼都忍不住道:“如此巾帼,实在了不得,臣自愧不如,未能为圣人与大唐分忧。”
李隆基一言不发,任由他们或自责或吹捧,但是离他最近的武仙真还是发觉了他的不对劲,不由心生警惕,却也不能做出示警,只好柔声问:“既然反贼伏诛,那高将军等人的失职也另当别论,如今是用人之际,不可妄杀,不如让他戴罪立功吧?三郎以为如何?”
“高仙芝,皇后都替你求情,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李隆基终于舍得放下安禄山的头颅,看向直挺挺跪着的高仙芝。
高仙芝这才抬起头,露出那张俊朗中带着憔悴的脸,他勉强弓起身子以示礼节,往日动听的声线也嘶哑不堪:“罪臣高仙芝谢陛下,谢皇后,此番前来只为报信和助太子保护陛下,元帅尚安,正与封常清、哥舒翰等人阻击叛军,不能前来谢罪,特让罪臣代为请罪。是罪臣治军不严,让陛下与殿下等人误会,罪该万死,但罪臣从未有过不臣之心,请陛下明鉴!”
“三郎,琦儿没事,他没事,他能和他兄长一样为三郎你分忧,那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心安了,三郎,就是高将军有罪,也等到了蜀中再议吧!”武仙真忍不住抓住李隆基的手,却因为碰到左手的伤口而闷哼,也成功让李隆基想起了她刚才难得失态的模样和受伤的手。
“也好,将高仙芝先带下去梳洗,暂领副元帅一职,协助太子率领军队,”李隆基的目光又停留在远处地上的尸体上,到底还是有些不悦,可做出这样事情的陈玄礼是他多年得用的臣子,又是禁军大将军,在失去了暗卫主力的情况下,他的身边不能没人,便只能轻轻揭过,“至于陈玄礼,我素知你为人刚直,既然高仙芝等人并无不臣,必是那些佞臣妄言,让我险些又要错失良将,杀之甚慰我心,只是今后不可如此莽撞,免得生乱,功过相抵,依旧统领禁军。”
“臣谢过陛下,陛下圣明!”陈玄礼收起长剑,朝李隆基深深行了一礼。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太子身上,那些太子亲卫依然没有放松警惕,拦着众臣子宗亲,这让有些人嗅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却碍于形势不好说什么。
李隆基好像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些一样,像个慈爱的父亲,冲李琩招招手:“来,琩儿过来,让为父好好看看你,也让你阿母看看你,她说她都没能见你穿军装的模样。”
“阿耶!阿母!”李琩的眼中立马渗出泪花,有几颗没能兜住,顺着面颊流下,他长得好看,专挑父母的长处长,哭起来的样子和武仙真有几分相似,但擦拭泪水时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抬眼的角度,又像极了年轻时的李隆基。
不仅是李隆基本人,就是那些从临淄王时期开始跟着李隆基的朝臣都有些怀念,不免心软,要为李琩说情,又夸了他们父子,称大唐有如此君主和太子是多么多么荣幸,还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大唐的未来一定还会再造辉煌之类。
“罢了,今日也不早了,都退下各自休整,明日还要赶路,琩儿今晚就留在我和你阿母身边,别回军营了。”
“可是父皇,儿子是主帅,不可擅自离营,有违军规。”李琩蹙眉,舍不得父母,又不愿违抗军令。
“你那军规难道还有我的君令大吗?怎么还不走?”李隆基想拉李琩,却没拉动,他抬头看这个已经和自己一般高,甚至未来还可能超越自己的儿子,眼中的温情渐渐复杂起来。
李琩抱拳跪下:“阿耶,孩儿还有一事,毕竟玉娘是斩下安禄山头颅的大功臣,她虽然不要任何封赏,甚至还想把这个功劳给孩儿,可孩儿还是要为她求一个恩典,请阿耶恩准。”
“她都不想要什么,你又何必呢?我知道你曾心系于她,但一码归一码。”李隆基故意说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连一旁的武仙真都有些不悦了。
李琩神色未变:“阿耶误会了,儿与玉娘只是因为音乐相识,从未有逾越之处,何况她确实有功,并非儿子以权谋私,还望阿耶明鉴。”
“好了,准了,你想给她什么?不如封个郡君?”李隆基随口道,却也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李琩摇头:“她应该不喜欢这种,而且对她而言也不太安全,她说想要在战争结束后和阿栀远走高飞,阿耶容孩儿想想,送个能让她真正高兴的礼。”
李隆基看了李琩几眼,见他是真的在思考要如何感谢玉环,便没有多说,反正奇珍异宝都在洛阳和长安的宫殿里,爵位封得再大,如今也是有名无实,不足以为惧。
“行了,我都准了,你就起来吧,明天又要赶路,今晚还不多陪陪你阿母,军营里没什么吃的,一块儿用饭吧。”
“是,儿子遵旨。”李琩起身,拱手低头让李隆基先行,而后才看向武仙真,二人对视一眼,便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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