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番外一[番外]

贞庆三年,秋。

自从李琩登基后,重新调度了手下的军队,不仅向河西、安西等地征调了士兵,还调回了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和河北节度使李光弼及其部队① ,加上他救回来的高仙芝、封常清和哥舒翰,手下也算名将汇集。

康苏儿那里虽然顺利继承了安禄山的军队,可也有几次小型的内部动乱,加上之前战场上的损耗,余下不过十二三万人,已经无法在人数和经验上压倒李唐的军队。

在这样的局面下,康苏儿的颓势已经很明显,何况内部的自杀自灭,往往比外界的力量更容易摧毁他们。

但对李唐而言,能不必死战便击溃叛军,一雪前耻,便已经是极大的功劳。

不管是军队内部,还是朝堂上下,都对李琩英明神武的决断表示了信服,谁人不说一声好歹是当今圣人登基,也幸好太上皇做了此生最后一件明智的决定。

而现在的李隆基,正独自在兴庆宫的花园里纳凉,如今他身边也只剩下陈玄礼和高力士陪着,甚至连武仙真都不愿再与他相见,这对曾经天下最尊贵的夫妻,现在也分居两宫,只有每逢元日的大典和宴会才会碰面。

失去权力的李隆基老得很快,此前他虽然已有白发,可真正回到兴庆宫后,不过朝夕之间,将近一半的头发都花白了,为他梳头的宫人都战战兢兢,根本不敢说话,只祈祷这位曾经的帝王不要睁眼看铜镜中的自己。

也许李隆基早已知晓,也不愿意面对衰老的自己,不仅不看镜子,还命人把宫内所有可以照射出容貌的事物都销毁,而他们不能把宫内的池水填平,只能在水边支起架子,铺上巨大的莲叶,让路过的人都无法以水为镜。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李隆基这里仿佛与世隔绝,收不到半点外界的消息,即使有,也都是经过李琩细心挑选,确保不会有任何问题。

那些李隆基曾经构想的,利用暗卫或者禁军弹压李琩,以太上皇之尊摄政的情形都没有实现。倒不是李琩一夜之间就能把上下都处理妥帖,而是武仙真和音娘、仙实楼借用的部分人手,这一次又一坊没有参与,除了陈舟还每旬入宫为太后传道,别人都已远离这是非之地。

而不仅是李隆基,就是陈玄礼和高力士也一样对外界一无所知。

“将军,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李隆基已经在兴庆宫过得不分昼夜,更别说是哪一日了。这点上,李琩还真如玉环当时所言,没有亏待他。不仅阖宫上下所用都是最好的,连皇帝本人都不及,还安排了不少从前李隆基喜欢的女子陪着,确保他不会无所事事地乱想。

“天宝九年六月十二日了。”

高力士的话引得李隆基忍不住发笑,他望着天际,无奈地摇摇头:“现在哪里还有天宝,将军莫要同我说笑了。”

李隆基止住了高力士要劝慰的话,拨弄了手边垂下的枝叶,喃喃道:“已经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高力士担忧地看向他,心中眼中都是对自己主人的心疼,哪怕是当年被贬为临淄王外放,或者是武皇威压下宫内外最压抑的时候,李隆基也没有露出这样的神色,茫然而空洞,像失去了生命力,正在加速枯萎的花朵一样。

“将军莫要为我担心,总归在这里安享晚年,比在外流亡逃窜要好,从前只觉得政务繁忙,现在闲下来,还时不时能与将军手谈一局,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了。”李隆基说着违心的话,他这样从小生活在权力漩涡中的人,一旦失去了权力的滋养,无疑会失去活着的目标,浑浑噩噩都算是好事,没有受刺激或者扛不住得了病,已经是抗压能力很强了。

总有人说权力是最好的春/药,那他现在就是失去了药物刺激后萎靡不正,无法戒断的无根之人,由内而外都被拖垮了身子。

药石无医。

其实李琩根本没有囚禁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是他自己不愿意走出去,宁愿躲在兴庆宫中,好像这样就还和从前一样,还是那个受人尊敬、景仰的帝王,而不是一个被剥夺了权力的太上皇。

“琩儿一定把国家治理得很好,至少也是除掉了叛军,保住了大唐,他跟我学习处理政务的时候一点就通,未见比他那些兄长差,甚至有几分我年轻时的风采,到底是我和武氏的儿子,身体里流着政治家的血。”李隆基不知道是在说给高力士听,还是在说服自己。

高力士又何尝不知,即便不忍,也还是要劝诫一番:“您该高兴,大唐后继有人。”

“将军不必再安慰我了,我心里都有数。”李隆基闭目,靠在凭几上,面前的棋局还未分出胜负,他却好一阵儿都没有听到高力士的回应。

比不悦更快滋生的是恐惧,他只感觉四周很静,可怎么都睁不开眼,像是被什么隔绝在世界之外。

他在黑暗中摸索,可四周空荡荡,连回声都没有。

很快,他看到有光源,求生的本能让他往那边跑去,奇异的是竟然一点没有受到这具年迈的躯体的阻碍,很顺利就走了出去。

出去的那一瞬间,他以为这里是梦境。

眼前重现的,是他的一生,却也不完全是他的经历,有一些倒像是不同世界下他不同选择造成的结局。

至少眼前的画面中,杨玉环成了他的儿媳,寿王李琩的王妃,后来又被他带到了兴庆宫,掩耳盗铃一样出家做女冠,再接入宫中。

那时候武仙真早就死了,李林甫没多久也死了,事件的走向其实大差不差,只是多一个杨国忠,拥兵清君侧的是李亨。

一切就在马嵬坡戛然而止,最后一幕是杨玉环吊死在梨树上的身影。

他看到了她的眼神,有痛,有怨,有恨,有自嘲,有认命,有一切的一切,就是没有一丝爱意。

玉环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他,就像陆玄英一样,从来也没有真正看过他一眼,更别提多余的感情。

一切都是他的幻想,是他如硕鼠一般窥探、啃食,自以为是地想要得到她们。

他心中的神女连他的阿耶都留不住,又怎么可能为他所停留,就连玉环也是。

她们都一样向往着自由与世间最纯粹的感情,这是帝王之家所给不起的奢侈,也难怪当年知道他阴暗想法后,韦青儿会说他不配,难怪音娘会对他翻脸,不惜以血乐宴和通灵术来引诱他的儿子们。

恐怕他到死都忘不了那副画上舞者瑰丽的容颜,也忘不了梦境中玉环死前痛苦的眼神。

他依稀记起玉环曾说他杀过她不止一次,就在他掐着她的脖子,恨不得直接弄死她的时候,包括在马嵬坡的佛堂前,与梦境中一模一样的位置和装扮。

这个玉环究竟是何人,怎么会有梦境中的记忆?

刚才他所见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或者都是假的,是他的灵魂被三年孤单生活逼疯后的幻想?

“你看到了什么?”一道女声响起,是记忆中的声音,可实际上他根本没怎么听到陆玄英说话,连声音都是想象出来的。

“截然不同的未来。”他并不想回答,可是身体还是被控制一样不由自主地说出。

那道女声轻笑了一下,态度有些熟悉,但也绝不是陆玄英,他仔细在脑海中搜索,却一片空白,刚才的画面蚕食了他的记忆,一时间无法想到其他。

“你见到我了吗?”

“你是谁?”他反问。

女声似乎很近又很远,他感觉有阴凉的气息从鬓边滑过,又缠绕着脖颈,徒增恐怖,犹如鬼魅。

但下一秒,他又忽然被挤压出了这梦境的空间。

他睁眼,又闭上,反复数次才能确认自己真的回归了现实。

耳旁有风声,有鸟雀的啼鸣,有水流动的声音,还有远处宫人经过的脚步声。

可依然没有高力士,那盘残局被解开,对面坐着一个他许久不见的女人——

音娘。

三年未见,她头发仍是半黑半白,眉眼间却一丝细纹都没有,还是初见时的那副容颜,像个不会衰老的怪物。不像他,已经两鬓斑白,脸上还有老人斑。

不过他们每次见面,对方的声音都不相同,他也不能判断哪一个是她本来的音色。

“好久不见,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李隆基也没有再端帝王架子,对方连在他当政期间都不以为意,现在他成了太上皇,就更不能让她害怕了。

“见一见你这位故人,顺便告诉你一点外界的消息。”

“我没兴趣知道那些事。”他直视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到根本不像作假。

音娘却根本不在乎,她随心所欲惯了,也从来没有惧怕过谁,不挑事,不看热闹都是良心发现了:“哦,是对你儿子励精图治,发展军国大业,派人南征北战没兴趣,还是对玉环浪迹天涯,偶遇故人之友没兴趣,又或者是对画中故人的真实下落没兴趣?”

前两个他尚且能忍住,最后一个却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

毕竟他作为一个帝王,此生想要得到的都得到过,即使没有得到过杨玉环,也能逼得她跪在自己面前,神色慌乱,甚至在刚才那个梦境中,他同样得到了她。

得到过的,尤其是女人,哪怕再倾国倾城,也都不如从未得到,甚至从未被正眼看过的好。

男人就是犯贱,尤其是位高权重者,更是犯大贱。

音娘见李隆基看向自己,被那双苍老却还未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竟然还能笑得出来,甚至还支着下巴对视回去:“但你不配知道。”

音娘的性格恶劣,李隆基不是第一次知道,可还是被气得不轻,却也只能冷笑,嘲讽她装神弄鬼,故作玄虚。

但激将法对音娘没用,她远不是外表看起来的年轻不经事,顽劣的性格和极深的城府让她从来没有吃过亏,连李隆基都不放在眼里。

“拜托,要从我这里拿情报,都是收费的,可现在的你,又有什么资本和我谈条件?一个废物一般只能混吃等死的太上皇,李琩和武仙真还真是有点手段,”音娘围着李隆基转了两圈,突然凑了上去,轻声道“不如用你的命来换。”

“这才是你的目的,那些所谓情报都是框我的。”李隆基一语道破。

音娘笑得眼角挤出细纹,点了点他的衣襟,问:“你不是应该已经用犀角试过?而且刚才我白送你大梦一场,你如果都没有找到她的痕迹,那便是没有缘份,又何苦强求?只为自己得不到,就要如此煞费苦心,真搞不懂你们男人。”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明显冷了下去,眼神也和淬了毒一样阴狠。

“你如何得知我用了犀角?”李隆基不想暴露自己纯粹是痴心妄想,只能拿犀角说事。

音娘白了他一眼,难得好脾气道:“生犀角被点燃后,会有异香,半月内都洗不掉,不过你是闻不到的,而且通灵哪里这么容易,随便谁都可以,又要我这样的人做什么?”

她细细嗅闻着,表情玩味,似乎看出了他的不死心,却也不再戳穿他几乎每三个月要尝试一次的做法,可嘴里不说,眼神也能看得出嘲讽。

“蜃楼的主人何时这么多废话了。”李隆基反而平静下来,从怀中掏出仅剩的一小块犀角,确实已经被焚烧过数次。

音娘冷了脸,她本以为变相的囚禁兴庆宫会让李隆基的性情更加古怪,没想到对方还颇有自制力,这和她想看到的不一样。

“你想看到什么?我痛哭流涕,还是心如死灰,或者疯疯癫癫?”李隆基就算再落魄,也还是大唐的太上皇,哪怕心里有怨,也不会让他亲自挑选的继承人难做。

不过,他显然不知道玉环、武仙真还有音娘达成的协议。

韦青儿其实也有掺一脚。

这些女人没有一个不讨厌李隆基,其中两个还有很强烈的恨意。

武仙真确实是得偿所愿,可既然一切如愿,就更没有必要畏手畏脚,斩草除根才是他们武家人的风格。毕竟只要李隆基还能喘气,就是在提醒武仙真她年少时错付了情,自己主动去做一个替身。

这是耻辱!

地位不及他时,尚能隐忍,如今她成了大唐的太后,她儿子又是皇帝,这口气又怎么能咽得下去。

能忍到三年后才让音娘来兴庆宫,已经很大度了。

玉环倒是不在意他几时死,多痛苦两年也好,反正最终也不会放过。

至于为什么是今日,纯粹是抓阄的结果。

如此草率的决断,来决定一个有过不菲功绩却也犯下错误的帝王的生命长度,实在是非常讽刺,也很有趣。

有趣得令人发笑。

音娘一把从李隆基手中抢过了犀角,随意把玩着,在对方阴晴不定的表情中将犀角举到他面前,然后用三指碾碎,轻轻一搓就尽数撒落在案上,任由风轻轻划过,吹散一地齑粉。

李隆基直接暴起,伸手就擒向音娘的颈间,然而音娘的动作更快,轻轻偏过头躲开后,右臂直直往上一送,右掌便锁住了李隆基的手腕,再向后一折,本就因年岁大了而疏于锻炼的身体更难承受她这一击。

只听“咔擦”一声,他的手腕断裂了。

音娘捏着他软塌塌的腕子,露出轻蔑的笑容,借此为支点向前一晃,便把李隆基整个人往后推去,倒在凭几上。

“你真是老了,没用了。”杀人诛心,她直起身体,居高临下看着正捏着手腕忍痛的李隆基,一脚踩在他小腿上。

“选个死法吧,我还是很人性化的。”

音娘边说边从头上取下发簪,原来竟是一把锋利的缩小版的花刀,又从怀中取出一只琉璃瓶,里面的液体呈暗红色,再卸下披帛,两手一扯,随手一绕,便圈出一个脑袋大小的圈,便于套脖。

最后,她又捻起刚才吹散的齑粉,对着李隆基脸的方向轻轻一吹,笑得恣意猖狂,和喝醉了一样。

李隆基一一看了过去,目光停留在那条披帛上。

很眼熟的披帛,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是玉环特地为你选的,之前她跳坊主的《飞天玄女舞》,用的便是这一条了。我本想直接用白绫送你上路,她却怕你肮脏的身体污染了那片白。”

其实是玉环不想要李隆基和自己用一模一样的工具死去,可又希望他能亲自体验一番被勒死的感觉,矛盾之下选了那条披帛。

刀子是武仙真所选,上面雕刻着二人的过去,精美绝伦,武仙真更想亲自用刀子把他的心剜出来,却碍于身份而不得不放弃。

琉璃瓶中的其实是披香酒,只不过掺了毒药,随便两滴就能让人七窍流血而死,死前还会经受撕心裂肺的痛苦,犹如千刀万剐。

这几种死法其实都不算体面,而且死因基本一望即知,音娘倒是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通缉,她也没有家族可供人株连,但还是提供了更为安详的方式——

借用通灵术。

李隆基当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忍着手腕的剧痛,就想起身找高力士和陈玄礼,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周围又是那样安静到诡异,但他被身体的疼痛所扰,这一回并没有发现不妥。

音娘任由他四处张望,寻找人手,甚至直接翘起了二郎腿,一手抛起了他的玉茶盏,等待对方放弃后回来。

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李隆基不仅没有找到高力士和陈玄礼,甚至连一个侍者都没看到。

“这就看完了?不再找一找,万一有出路呢?”音娘斜睨他,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李隆基紧紧盯着她,满面怒气,他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喜怒不形于色,也总是轻而易举被人拿捏住把柄。

像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一样,暴躁,易怒,更容易破防。

音娘再一次抛起茶盏,这一回却没有再接,任由其掉在地上,碎成好几片。

李隆基搞不懂她要做什么,却被一把拉住,刚才断掉的手腕也被她用地上的碎片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不算深,可足够让他的血染红整条胳膊。

再次受制于人的他根本无力反抗,音娘轻而易举就用他的血沾了犀角粉,轻轻抹在了他额头中间。

那一瞬间,李隆基眼中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不管是花木,河水,甚至是石头,在他眼中都像有了灵魂一样,不再只是物,却又与人有本质上的差别。

飘逸灵动,有种难以言喻的仙气。

他深深为这样的世界而着迷,忘了害怕,忘了手上还在流血,双目追寻着所能触及的事物,问:“这是平时你眼中的世界吗?”

音娘倒是有些意外,难得好脾气:“是啊,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今天以后,你也可以这样。”

她见李隆基望过来,笑得温柔起来:“只要你死了,那不就能看到这死后的世界了吗?”

说罢,她以手覆面,那张恬淡柔和的脸上被狐狸面具覆盖,眼神也变得诡异起来,她食指、中指并拢,轻轻蘸取他伤口涌出的血液,然后点在自己眉心。

李隆基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倒是听觉和嗅觉愈发灵敏,他正疑惑,就被音娘的手盖住了双眼,血从她指尖滴落,在二人的衣服上开出蜿蜒崎岖的花路。

“没办法,谁让你不肯选呢……”音娘悠悠道,声音像从天际传来。

失去视觉的李隆基身体猛地一顿,不由自主向前倾斜,即使看不见,他依然低头望向自己胸口的方向,那里刺出一把刀,是从背心向前扎穿的,正是刚才音娘让他选择的那把有花纹的刀。

他愣住了,不知道作何反应,年迈的身体迟钝而僵硬,任由音娘的手将他的下巴捏开,还差点咬到了舌头。

酒液一半滑入他腹中,另一半顺着面颊流到身上,和血迹融为一体,一时竟分不出来。

“还差一样。”说完,音娘松开了李隆基的下巴,反手用披帛套在他脖颈上,一脚以他后背做踏板,双手使劲向后一扯。

李隆基想叫,嗓子却只能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很快便被勒得发不出一点声响。

音娘默数了十个数,才去探他的鼻息,确认他已经死亡后才松开手。

她看着如烂泥一般软摊在地上的李隆基,笑得格外开心,任由血泪从她眼中流出而无暇顾及,只是一脚踩在他胸口,让那把刀刺得更深。

笑过以后,音娘便觉得无趣,像踢一块烂布一样把李隆基的尸体踢到一边,自己坐在了他先前的位置上。

片刻后,她睁开眼,一切幻象消失。

而李隆基还坐在她对面。

“怎么样,刚才那四种死法你都体验过一回了,可有中意的?或者你还有别的想尝试,都可以告诉我,包君满意。”音娘笑得很勾人,尤其眼睛眯起来的样子,活脱脱一只小狐狸。

李隆基一手捂住自己的脖子,一手按住心口,不仅没有伤口,连一滴血都没有。

“刚才那是西域幻术?”他问。

音娘有些不高兴:“这和西域那种不入流的幻术可不一样,中原的术法可高级多了,不过这没有正式的称呼,怎么叫都行。”

若是玉环能亲眼瞧见,便能解开又一坊三十六坊之九洲池岛下的蛇头之谜了。

“诶呀,我都免费让你体验过四遍了,你还不能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吗?以前我都是要收费的,懂不懂!”音娘见他迟迟没有反应,更加不爽了,把那四样又一一摆开,还一个个拿起来把玩一番,恨不得直接往他身上来一下。

李隆基依旧只摸着自己的脖颈,一言不发,体会那种死而复生的感受,这样磨蹭让她失去了耐性。

“你不选,那就我给你选吧!”

说完,她高高抛起披帛,任其绕过树枝,又在两端打上死结,牢牢固定在树上,形成了一个便于上吊自尽的环套。

“太上皇,请吧。”她一边抛花刀一边说,而每一次花刀飞起落下时,都是刀尖对着他的心口方向。

李隆基已经尝过四种死法,知道有多痛苦,更加不愿意就死,可即使回到现实之中,他也没能联系上高力士和陈玄礼,而音娘的耐性已经告罄。

她直接上手捏断了他剩余的手腕脚腕,抓着他的头发就往树下拖,丝毫不在乎他的脸面被按在地上摩擦,或许更有兴致在他面上多踩两脚。

而现实中的他也如同一块烂布一样,任人摧残而无还手之力。

音娘托住李隆基的身体,将他挂在环套之中,他的手已然不能用,只能任由自己被吊在半空中。

窒息感逐渐强烈,他比之前那一回更难以发出声响,只能不安地扭动头颅,想用胳膊蹭开披帛,却是徒劳。

脚无法着地,他每一次往下够地面,都会加速他的死亡。

音娘欣赏着他垂着手腕,却还要张开双臂朝自己扑棱的模样,觉得比幻境中还要有意思,一时竟然舍不得挪开眼,叹道:“可惜只能我一人送你离开,她们要是也能看到就好了。可惜,太可惜了!”

她就这样看他无声地挣扎着,张牙舞爪,从精力旺盛到再也抬不起胳膊,也不过短短半炷香世间。

这是他临死前挣扎的时间,也是上一世玉环忍受着痛苦赴死的时间。

半炷香一过,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便不在了,和他曾经亲口下令赐死的杨贵妃一样,咽了气。

远在千里之外的玉环忽然心头一颤,胳膊也不自觉抖了起来,她有一种畅快又害怕的感觉,不自觉抱紧自己的胳膊,看着帐外一碧如洗的蓝天。

忽地,下起了雨,可太阳还高高挂着,刺得她眼疼。

她没有被灼眼的阳光吓到,只是努力看清被雨幕覆盖的大地,远处有鹰隼穿过绵绵细雨而来,停在她伸出的胳膊上。

“是中原的消息,这个时间,估计是兴庆宫。”玉环对着钻出帐的卢栀说道,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卢栀敏锐地发现了她的变化,而知道上一世曾经发生过什么的他,轻轻将玉环拥入怀中。

他握着她的手,二人一道打开了鹰隼脚上的密函。

上面有一段密文,翻译过来只有几个字:

龙已堕,君可安。音。

“李隆基,真的死了?我没看错吧?”玉环指尖轻颤,要不是卢栀的手包着她,只怕连这一小小的轻飘飘的布片都拿不住。她靠在卢栀身上,眼神依旧停留在那片布帛上,透过阳光看上面的密文,却总疑心自己解读错了,看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你没看错,他确实死了,音娘的亲笔书信,她一直都希望李隆基死,绝不会骗人。”卢栀把她往怀中揽了揽,下巴搁在她头顶,用自己的身体替她遮挡住那太阳雨。

“十六年了,没想到已经过了十六年了。”玉环喜极而泣,忍不住抱住卢栀,泪水落在他怀中,烫得他心都乱了。

玉环擦干泪水,抬起眼来看向天空,此时雨已停,空气中混杂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清新得如她刚来这个世界时一样。

那时的她,比起复仇,更多是对生的恐惧,也就是在救下卢栀之后,她才逐渐获得了心灵上的救赎和解脱,却依然无法放下仇恨。

直到三年前,她亲眼看着李琩登基为帝,才一解心头之恨。

其实这已经算是复了仇,毕竟夺走李隆基的权力会比夺去他的生命更让他痛苦,而事实也是如此,她虽不再动用又一坊的势力,可也有音娘与韦青儿时不时传来朝中的消息,总会带一句李隆基的现状。

她知道他一直都在痛苦之中,远没有表面那样平静,就够了。

但得知对方死去,又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新奇感受,让她不能不承认自己内心仍有阴暗面,只是不愿亲自动手,非要借别人之手把自己摘干净。

她厌恶这样自私又虚伪的自己,却也很庆幸,庆幸自己不用再一次面对李隆基,面对死亡。

即使这次角色互换,是李隆基死,她也难以面对那种死亡时产生的强烈的情绪。

如今这样就挺好,音娘本就时刻惦记着要亲手杀了李隆基,要不是她们有约定在先,又抽签选定了日期,只怕音娘早就不管不顾,在李琩登基后没几天就把人杀了。

这三年,她重获新生,和十六年前从洛水中爬出来不一样,这条生命已经完全属于她自己。而今日之后,她那最后一点执念也都随前尘旧事烟消云散了。

李隆基,愿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①:参考百度百科“安史之乱”词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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