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的生母叫作柳艳红,是跟着父母从西南边逃难过来的。一家人在树林里找果子的时候遇上了狼群,两个老人都死了,柳艳红则被路过的哑巴救了下来。
她在哑巴家养了一个月的伤,好了之后就嫁给了哑巴。
哑巴不仅不会说话,而且脑子也不好使,是个典型的傻大个儿。可柳艳红却是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的美女。
所以当年两人结婚的时候闫家兄弟还颇为嫉妒了一阵,觉得哑巴是捡了大便宜。
柳艳红嫁给哑巴后的第二年生下了狗子,那之后就渐渐显露出了不安分的本性。起初是跟哑巴哭说自己可怜,让哑巴带自己和狗子进城去散心,时不时买些胭脂水粉回来。
等到狗子一岁,她就开始趁着哑巴打猎的时候将狗子托付给附近猎户家的女眷照顾,然后自己一个人进城。
每次叫人帮忙都说一会儿来接,可每次都是过了大半天,一来二去就没人肯帮她照看狗子了。
本以为如此一来她就只能老老实实在家带孩子,谁知道她竟然想出了其他办法。每天披星戴月的起床,赶在哑巴进山打猎前就先一步出门,把狗子丢给哑巴。然后哑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会抱着狗子挨家挨户找人帮忙。
哑巴虽然呆傻残疾,可他心肠好、力气又大,这些年没少给邻里帮忙,还有猎户在山里被他救过,因此大家看到他那可怜模样就不忍心,只得伸手帮忙,狗子就是这样吃着百家饭长大的。
狗子快两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济水城君家派了管家来找哑巴,给了他二十两银子,那之后柳艳红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去打听才知道,柳艳红不知用什么手段搭上了富商君百,给人家做了外室。
闫家兄弟说他们当初还曾经带着哑巴一起上门讨公道,没想到柳艳红理直气壮地说:“不过是救了我一次,给你生个儿子还不够吗?”反倒是在门口碰上的君老爷可怜一个男人带孩子,交代管家以后每月给哑巴送五两银子。
说到这里时,闫家兄弟又露出了羡慕的神情,或许在他们看来哑巴并不吃亏。睡了漂亮女人,得了个儿子,每月还有五两银子拿。
关于赌博,闫家兄弟是这么说的:“俺们就是偶尔拿私房钱去过过手瘾,万一赢了还能喝顿小酒不是?那阵子哑巴心情不好,打猎也没精神,俺们就带他一起去散心。没想到这家伙疯的很,一下子就把君老爷给的银子全赌了!二十两啊!整整二十两!”
那之后哑巴就喜欢上了赌博,每次都是把钱输光为止,所以虽然他打猎的本事很强,可总也攒不下银子。即便每月有君家给的五两银子,狗子还是要经常去挖野菜吃。
讲完狗子母亲的事,闫家兄弟就和哑巴一起被李琦带了回去。古詹也与众人告辞,回凌国复命。西、苏二人则带着狗子去柳艳红的住处。
此时的狗子吃着苏晴沄给他买的麦芽糖,黑瘦的小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苏晴沄不禁有些同情这孩子,爹娘都不靠谱儿,能长这么大可真是不容易。
按着闫家兄弟描述的路线,两人带着狗子沿穿城而过的济水河一路往下游走。左右的街道由高门大户变为酒肆商铺,又由酒肆商铺变为花街旅社,然后开始出现临河联排的独门小院。
两人在路过一座小石桥后向右转去,立刻看到了一间临河小院的院门,高大的石榴树从院墙里探出头来,艳红的石榴花在暮色中格外娇媚。
狗子仿佛忽地明白过来这是哪里,紧抓住没吃完的糖掉头就跑。
苏晴沄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脖领子,将他提了回来。
“俺不去!俺不去!俺要找爹!”
苏晴沄想说一个赌徒爹有什么好的?但转念一想,即便呆愣好赌但终归是陪在孩子身边,比起那个给人当外室的娘,这个爹确实更值得信任。
正不知道该如何劝解,就见院门突地打开了,一个婆子端着盆水出来,直接就往外泼。
苏晴沄连忙拎着狗子一个闪身避开了脏水,西九岭则皱着眉头往前站了一步,为两人挡下了零星的水珠。
还没等他们责问,那婆子便拎着水盆叉腰喝到:“在别人门口大呼小叫的,是爹死了,还是娘嫁人啊!”
敢情是故意往他们身上泼水的!
苏晴沄手上拎着狗子,心里不断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这里是柳艳红家吧?”
“俺没娘!放开俺!放开俺!”
挣扎的狗子引起了婆子的注意,她仔细盯着看了片刻,似乎终于明白了狗子是谁,乖张的脸孔露出一丝迟疑。
西九岭上前一步追问道:“是不是柳艳红家?”
那婆子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了一遍西九岭的穿着,然后乖张的神情又回到了脸上,讥讽道:“我们夫人可不是谁都能见的!”
西九岭眉头一蹙,沉声道:“我们只是把她儿子送过来。”
婆子瞥了眼狗子,然后冷哼一声,扭动着肥腰直接伸手去关门,就跟没听见西九岭说话一般。
“嗳!”苏晴沄心里火气,松开狗子伸手去拦她,“你倒是往里面递个话啊!”
门板在她手中一动不动,那婆子几番用力都没能关上,不觉面色微变。
就在这时,院里小楼的二层上传出了懒洋洋的女人声音:“怎么?每月五两还不够吃,想从我这里再讹点儿吗?”
苏晴沄抬头看向二楼窗户的同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急忙转身去看,果然见狗子已经跑走,而西九岭则追了上去将他抓进怀里。
关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却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狗子在西九岭怀中不停挣扎,脸上的泪水和着麦芽糖混乱一片,嘴里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四周已经围上了不少人,此时都对着狗子指指点点、嘀嘀咕咕。她突然有些后悔带狗子过来,因为心底的想象永远都不如现实的直击来得残酷。
最终,他们只得将狗子送到了穹山察院、交给李琦。于是这位刚刚找到懂哑语之人的监管修士,又顶着一副欲哭无泪的大圆脸去找保姆了。
西九岭的传讯符从下午就开始闪烁,此时才终于得空去查看消息。无事可做的苏晴沄便一个人溜溜达达进了后院,在角落上随便找了棵枝条粗壮的大树,坐上去看月亮。
这里的月亮不似高原上那般清澈明亮,轻纱般的但淡云萦绕在旁,如月亮的披帛一般朦胧缥缈,美得更加似水如梦。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之前西九岭给的酒壶里还剩一半,于是拿出来小酌。喝了几口后才听到树下有动静,低头时就见西九岭从下面跃了上来、挨着她坐下。
她发现西九岭的脸色不好,于是开口询问:“有事?”
西九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我跟你讲过阿玦的事情吗?”
“玉玦?”
“嗯。”
“听说他跟你一样是玉城遗孤。”
“是。”西九岭望着天中皎月,缓缓开口,“我们是被师父带回穹山的,从有记忆以来就整天跟在师父后面,师父看书我们就撕纸,师父采药我们就玩儿泥巴,师父闭关或下山,我们就跟着大师兄。
山上最小的师兄也有十几岁,那时候的我觉得只有阿玦是跟我一样的,只有阿玦才能够理解我,所以我只跟阿玦玩儿。
但后来想起来,他的性格其实跟我大相径庭。他从小就乖巧懂事,跟同门也都相处融洽,喜欢读书、师父交代的事情都能做好。而我则调皮好动、随性妄为,撕书的是我,弄一身泥巴的也是我,他只是在一边陪我挨训罢了。
三岁开始,阿玦就可以吐纳灵气,炼气、筑基都比我早。我那时候很羡慕他,可他却说他羡慕我。
直到五、六岁大,我才发现师父和大师兄对我俩是不同的。虽然我常常犯错,但挨训的却总是阿玦。那时我以为是阿玦本事大,所以师父和师兄才对他有所期待,也更加严厉。
可到了七岁那年,我第一次梦见了。师父发现我有梦见天赋之后就开始专心培养我,那段时间我发现自己还是很少被训斥,师父和师兄总是夸我,那时候我隐隐意识到他们对阿玦是不公的。
可阿玦的脾气很好,他总是温和的笑着,仿佛遇到什么事情也不会生气,我每次闯祸都是他来收拾烂摊子,就像一个可靠的兄长。
在我心里,师父虽然亲近却更多威严,大师兄虽有情谊但过于严肃,只有阿玦,是从小陪在我身边的家人,是最亲近的兄弟。
可我,却在十九岁那年亲手将这个兄弟推向了深渊。”
西九岭的目光依旧沉静,苏晴沄的睫毛却忍不住颤了一下,那夜色中的青衣愈加深邃,月光洒在上面更显几分清冷。
“那是我刚刚结丹的时候,师父让早一年迈入金丹的阿玦带我去山下历练。除了我们两人还有三位师兄,也都是金丹修为,我们剿灭了一处魔修据点。也不过七八个人,都只有炼气和筑基的修为,所以很顺利就完成了任务。
本来按惯例是要将魔功典籍和丹药全部销毁的,可我却出于好奇私藏了一本幻术秘籍。其实我只是想知道魔修功法与我们有何不同,可阿玦发现了却很紧张,让我赶紧销毁。
遗憾的是,我不但没有听他的,反而将里面的内容念给他,还问他怎么理解。
那书中术法与穹山截然不同,我看得如同云雾,可阿玦却很快就懂了。我让他讲给我,他却不肯,只是一味的让我销毁。于是我就跟他说,如果你能学会一个幻术演示给我看,我就把书销毁了。”
“他答应了?”
“嗯。”
“然后呢?学会了吗?”
西九岭嘴角浮现一丝苦笑,“学会了,也演示给我看了。可没想到的是,那时候大师兄正在附近。”
一听说齐远山出现,苏晴沄冒出不详的念头,她记得那人很是迂腐。
果然就听西九岭接着说道:“大师兄把阿玦和那本幻术秘籍一起带到了师父面前,要求师父严惩阿玦。”
“可那书是你带回来的……”
“是。可不管我如何解释都没有用,阿玦还是被罚去了思过崖面壁三年。”
“三年?”这也太久了吧?
“是,整整三年。没有衣食、没有探视,阿玦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不足一丈的思过崖上,看风、看雨、看雪……
虽然三年后他依旧笑脸温和,但师父再没让他下过山。我加倍努力学习沉稳、自律、周详,修为也突飞猛进,只希望有一天能让师父放心的叫我带阿玦下山,可直到师父仙逝,那一天也没有来临。
更糟糕的是,我跟阿玦几乎同时突破化神,却偏偏崔师叔在那时陨落。先出关的阿玦主动请命入缚魔阵,我出关后去找师父,可师父却说他决定让我接任掌门之位。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很清楚阿玦不能继任掌门的原因跟学过幻术有关。
因为我,阿玦不止在思过崖孤独三年,还要在缚魔阵孤独终生。而现在,他要陨落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苏晴沄终于明白了他落寞的原因,明明是最好的兄弟,却因为自己受了那么多苦,如今更是要阴阳两隔。而比起伤心,更让人难受的是那种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感。就像当初看见父母倒在血泊中,看见奶奶倒在血泊中,她什么都做不了……
“还有多久?”
“或许,只有一个月了。”
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之后,苏晴沄伸出手将他的脸捧着转向自己,瞳仁在月光中如宝石般闪亮,“我会想尽办法杀死魔神,就算来不及帮你救他,也一定会帮你为他报仇!”
西九岭的眼底一亮,胸口涌起一股暖流。
师父说,那是阿玦自己的选择;师兄说,那是玉玦命;廖辰说,那不是你的错;可她却说,要跟他一起去救阿玦,救不下来也要为阿玦报仇。
第一次有人明白他不需要开脱,第一次有人愿意陪他一起担下这个错误。
月色朦胧了黑夜,也朦胧了双眼。他拉起女人纤细的手腕,将脸缓缓覆了下去。女人的睫毛犹如蝴蝶的翅膀扇动,仿佛下一刻就要飞落在他的面颊。
“齐师兄!酒夕姑娘!住处安排好了,我带你们过去吧。”
李琦的声音从院墙外传来,让靠近的两人分开。苏晴沄抬着头装作继续赏月。西九岭则把空出的手掌狠狠按在树干上,冷冷地盯着李琦迈进院门。
“齐师兄,原来你们在这儿,我……”李琦的话在看清掌门眼神的瞬间戛然而止,迈到一半的腿也悬在了半空。
我干了什么?为什么感觉掌门想杀了我……
小剧场:
李琦:杜师兄,你说掌门半夜跟酒夕姑娘在树上做什么?
杜师兄:……赏月!
李琦:哦,怪不得生气,原来是嫌我打扰了他们赏月的兴致。
杜师兄:……我刚才替你卜了一卦。
李琦:卦象怎么说?
杜师兄:不作死就不会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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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月下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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