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志杰的公司开在星城东边,靠近城郊的位置。封宁他们所在的大队位于城西,两者之间距离很远,哪怕一早出发,封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也上午十点多了。
这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小型工程,场地外围用花花绿绿的广告隔挡围了一圈,远远的,已经能看到里头接近于成品的建筑,应该是快要完工了。
封宁把车停在广告围挡的门口,正想推开栅栏小门,里头忽然窜出一道低矮的黑影,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狗叫声。
苏瑛看到门里这个疯狂大叫的小黑狗,喝了一声,企图吓退它,但小狗不动如山,哪怕尾巴已经因为害怕夹到了两腿之间,依然没有后退半步,大叫着坚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好在这时里头的民工终于听见了动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握着炒菜铲子走出旁边的铁皮板房,颤颤巍巍的到了栅栏门前,隔着几步距离用方言询问封宁:“你干啥嘞?俺们这里是工地,不让外人进的。”
封宁自报家门,告诉他是来工地查案的。
老人闻言一边上来开锁,一边暗自嘀咕:“是哪个狗东西又出去糟蹋妇女嘞?引得官老爷都来了。”
栅栏门打开,刚刚一直吠叫的小黑狗也闭上了嘴巴,识趣的乖乖跟在老人脚边,摇头摆尾,煞是可爱。
封宁询问老人工地的管理人员在什么地方,老人就指了指远处的一间板房,“俺经理在办公室。”
封宁闻言就带着苏瑛往办公室走去,身后的老人则低头看了眼脚边的黑狗,小声呢喃:“又是赶着饭点来的,一帮子酒囊饭袋。”
封宁并没有听见老人的自言自语,她带着苏瑛敲响了经理办公室的门,一个浑身名牌的矮胖中年男人接待了他们。
男人面容丑陋,浑身痞气,询问得知,他叫冯志刚,是死者冯志杰的堂弟。冯志刚很早就在冯志杰手下做活。冯志杰死后,冯家父母便提拔了他做公司经理。
听说了封宁二人的来意,冯志刚不屑道:“我哥这案子都三四年了,还折腾什么啊,当时折腾那么大一顿最后也是不了了之,现在派你们两个小年轻来,是不是局里又差钱了?”
这话说的两人直皱眉,但是出于工作素养,苏瑛还是按捺着自己的情绪,跟他解释:“我们不是东城警局的,是西城重案一组的,希望你配合我们工作。”
“重案?”冯志刚琢磨了一下,收起了脸上的痞气,露出了一丝油腻的谄笑,“配合配合,阿sir你尽管问,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冯志杰死前,曾经命令手下工人围殴他人、囚禁猥亵妇女,公然抢夺他人财物,所以我想听你说说这几件事。”
“嗨,这事其实没啥大事儿,都是因为农民工要债。”
冯志杰的公司并没有太多固定员工,所有的建筑工人基本都是承接到工程之后临时招聘的,这些工人大多都是农民进城务工,他们像是一群零散又凝聚的蚂蚁,毫无声息的建设着整座城市。
他们价格低廉,勤快肯干,背井离乡的游荡在城市之中,属于社会最底层的人群。但即使这样,也经常无法按时保量拿到自己的薪水。
农民工讨薪,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明明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是却要赔上笑脸和尊严,来获取那些本就属于自己的微薄工资。
冯志刚说:“当时我哥欠了一批农民工的钱,也不多,大概六十来万吧。他们就天天堵在工地门口要债,有些人还去市政闹,去上访、找市长,最后全被警察抓起来了。”
说着,冯志刚嘿嘿一笑,用满怀恶意的声音嘲讽道:“一群没文化的法盲。”
封宁和苏瑛沉默了,哪怕他们经过了很多事情,但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还是能清晰感受到心底的无力与悲哀。
苏瑛问:“所以最后他们拿到钱了吗?”
“拿个屁。”冯志刚冷笑,“他们从警察局出来以后,就跑到工地里阻碍施工,我哥叫人给他们拖出去,男的打了一顿,女的cao了一顿,有些人还想用手机录像,被我哥手下人把手机也抢过来了。他们想跑,我哥就叫人把他们的车给开到河里了,把他们都赶进河里泡了大半天。后来路过行人报了警,经过警察的调解,这些事儿被我哥拿十万块钱摆平了。”
“因为被打怕了,后面他们再没敢来。至于工资,他们四年前去法院起诉了,去年法院判我们败诉给钱,我们公司又提起了上诉,过两天开庭。”
冯志刚的表情十分得意,他翘着二郎腿道:“给钱是不可能给钱的,钱早让我哥花完了,不行就叫法院来公司强制执行吧。”
封宁看了眼这个低矮的铁皮房,对这种无耻行径感到深深厌恶,可偏偏又无可奈何。连法律都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她又能怎么办呢。
深吸一口气,封宁压抑住了心中的怒火,继续问:“你这里有欠薪人员名单吗?”
“没有。”冯志刚毫不犹豫的摇头,“留那玩意儿干啥,反正从来也没想过给钱。”
苏瑛忽然道:“那外面那些工人呢?他们的钱也不给吗?”
“他们是日结,现在人聪明了,干一天要一天钱。”冯志刚撇撇嘴,浑身的痞气又上来了,“日结也好,省的还要给他们交保险,到时候在工地上伤了惨了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儿。”
封宁的目光透过窗户移到外头,浑身尘土的工人们正在蹲地施工。炎热的夏季,工人们汗流浃背,汗珠子掉到地上摔成八瓣,混合着沙子和水泥一起埋入了地下深处。
封宁又询问了几句,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敲响了,冯志刚说了声‘进’,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熟悉的面孔推着餐车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
来人是刚刚在工地门口帮他们开门的白发老人,而他手中的推车上头,赫然放着一只刚刚卤好的完整小狗!
小狗的身体不大,被摆放在长方形的不锈钢大铁盘里,它的肉皮被卤成了红褐色,周围还点缀着生菜和西蓝花,红彤彤的辣椒段洒在它完整的皮肉上,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麻香味道。
苏瑛死死盯着小狗的头脸,他认出了这条狗,正是不久前在门口看到的那只黑毛小狗。
苏瑛的手开始发抖,踏进门后一直压抑着的愤怒想要找到一个出口,他上前一步,可是立刻被封宁拽住了胳膊。
苏瑛转头回望,白净的眼球上已经带生出了微红的血丝,满腔的正义被阻断在了咽喉,哽的他心口难受。
封宁拽着苏瑛的胳膊,面色如常的对冯志刚道:“今天打扰了,那我们就先走了。”
冯志刚假意挽留:“菜都上来了,吃完饭再走吧。”
“我们还有工作,心意领了,告辞。”
封宁拽着苏瑛的胳膊硬是给他拉出门,越过推车的时候,封宁看到了白发老人眼中的疑惑,他大概在想——
今天来的领导,怎么不吃饭呢?
工地的门口,已经没有了那个大叫不止的低矮黑影。两个人出门上车,坐在位置上相顾无言。
封宁从副驾驶摸出了一盒烟,递给苏瑛,苏瑛看了她一眼,接过来点上,刚吸了一口,就呛的眼睛都红了。
他其实会抽烟,只是许久没抽过,一时没有办法适应。
封宁也摸出一根点上,淡淡的烟雾在车厢里面萦绕,两个人一言不发,却又好似讲完了千言万语。
苏瑛叼着烟侧头去看封宁,封宁没有吸,只是把猩红的烟火夹在指尖,搁置在方向盘上。
火光燃烧,凝聚成一截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的挂在她葱白的手指指尖,亦如人类无法掌控的命运。
苏瑛忽然哑着嗓子开口:“组长,这个案子我们非要破吗?”
封宁深吸了一口烟,淡淡回答:“命案必破。”
苏瑛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他提高音量质问:“东城的警方不就没有破吗?为什么我们就必破不可?!”
“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封宁的声音,斩钉截铁!
她望着眼前的青年,一字一顿道:“苏瑛,不管死者是什么人,你都要维持住自己内心的正义,不要被世俗的肮脏所玷污,也不要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
“我们第一天出外勤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什么?现在,再说一遍。”
苏瑛捏着烟的手指开始颤抖,他望着广告牌后面的工地,缓缓开口:“国旗在上,警察的一言一行,决不玷污金色的盾牌。宪法在上,警察的一思一念,决不触犯法律的尊严。人民在上,警察的一生一世,决不辜负人民的期望!
我面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和国徽宣誓。为了国家的昌盛,为了人民的安宁,中国警察,与各种犯罪活动进行永无休止的斗争,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为了神圣的使命,为了牺牲的战友,中国警察,宁愿清贫,永不贪赃,以我廉洁,守护正义,从警一日,清廉终生!”
响亮的口号在车厢里面盘旋,封宁夺过苏瑛手里的烟头,和自己的一起湮灭。她重新启动车辆,踏上了新的侦查之路。
路上,苏瑛的手机响了,李大强打来了视频。
苏瑛摁键接通:“怎么了?”
视频那头,李大强一脸惊叹:“苏瑛,你还记得魏文静养的那只黑猫吗?好像叫黑米来着。”
苏瑛点点头,他当然记得,他还在平安佳苑找了这只猫半下午。
“你绝对猜不到这只猫在哪!”
电话那头的李大强调转摄像头,手机晃动,最后停留在了一处生出杂草的平地上,地面上头,摆放着一摊早就**到露出白骨的猫咪尸体。
电话那头的李大强大呼小叫:“它找到了马俊埋葬魏文静头颅的埋藏地点,太牛逼了!这里距离平安佳苑有几十公里啊!我真不敢想象它一只小猫是怎么做到的!”
淡淡的悲伤萦绕在了苏瑛的心头,他看着屏幕里的猫咪尸体,想起了刚刚在工地里被杀的那只黑狗。
他问李大强:“黑米是怎么死的?”
“法医刘姐说是饿死的。”李大强挠头,语气里满是不解,“她说这猫不可能不会捕猎,会饿死应该是自杀。我也不懂猫咪为什么会自杀,猫有那么复杂的感情吗?”
动物时常把人类当成它们的同类,当成危害无穷、失去了动物正常理智的同类,当成会笑、会哭、荒唐和不幸的动物。这些杰出的四足动物有许多美德,跟人类的腐化堕落相比,它们的人性显得格外优秀。
它吃人,是因为它饿。它不会说谎,不会耍刁,既不发问,也不批评。决不会先讲上一大篇必须吃人的道理,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然后才张嘴吃人。*
而人则不然,人是唯一能与自己要吞食的猎物和睦相处的动物,当然,他们的猎物也包括自己的同类。
*:部分内容源自《季羡林文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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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动物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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