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失楼台,月迷津度。
是夜,顾渊盘腿坐于榻上,忽闻缥缈笛声一片。
他站起身来,向窗外探去,却只能捕到柳色依依。
再扭身时却发现面前已然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萧望川先发制人,点了他穴关,叫他动弹不得。
“明日你就不必再跟着我了。”只见他手中握着一块留音石,原来那笛声正是从这传出的。说完此句,他便解除了顾渊身上的禁制,即与他相连的那条腰间丝线。
顾渊沉默不语的看他做完这一切。
“真冷漠啊顾兄,我还当你会问我要做些什么呢?”
萧望川笑道,而后雀占鸠巢地坐在了他的榻上。
“你要去寻庆元真人。”顾渊如是说道。
萧望川并不意外他能猜到,只是打了个大大的哈切,打趣说:“错啦!我是寻着了一处找乐子的好去处,这会觉得你有些碍事罢了。”
顾渊没有再理他,要紧的事已经交代完了,萧望川也不再自讨没趣,顾自走了出去,刚踏出门槛一步,他再沉重地叹了口气,半晌,才再挤出一个略带勉强的笑,把嘬嘬也一并和顾渊关在了一起。
“它倒是欢喜你的很。替我照看它一二,我已在此屋里外布好结界,若此后两日,结界自然消散,你就带着它走吧,当然,若那时是我来开这结界,你就免不了去青云门喝一壶热茶了。”
言毕,他便快步走了出去。
待萧望川走后不久,顾渊便觉浑身一松,躯体再度收回了知觉。
他看了眼地上正眨巴着大眼睛望向他的狐狸,骂了句“白痴”。
次日清晨,萧望川踏上了前往嘉禾殿的道路。
回屋之后他又坐想了一夜。
那夜他私闯经阁,盗出天衍宗史,从书上可知,果不其然,上面记载了天衍宗开派掌门道同仙尊与长老庆元真人同出土龙门,二人皆是从那场屠杀中活下来的幸运儿。
这也能解释为何偌大一个宗门,迄如今却只有一位长老。
二人亲如弟兄,共同振兴了这天衍宗,无一不是此处德高望重的长辈,但也正因如此,燕城城内有大量魔气残存这一事实便显耐人寻味。
昨日萧望川从沈容青处得知了平儿死前曾遭受过非人虐待,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天衍宗人对魔门的极度憎恶。但冤有头债有主,放着好好的魔门不去讨伐,干嘛要磨刀霍霍向仙门呢?
缺少最为关键的动机。
莫非当年之事另有隐情?难道土龙门被灭一事仙家也难辞其咎吗?
可当年赶赴金陵支援的却是清虚仙尊。
出于私心,萧望川不想怀疑自己的师尊。翻看历史全件,仙家从来都是受害者的一方,没有理由,更没有必要自捅一刀,酿成如此灾祸。
他想不通,到后来也不再想了。
至少他手中已捏有充足的证据,大不了就使招激将法,如今道同仙尊尚处青云门,此可真乃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思及此处,萧望川不耐地舔了舔上唇,眯缝起了眼。
“萧道友!”前方传来熟悉的喊声,抬头一看原来是籁生山。
他只着一件汗衫,两袖挽起,浑身大汗淋漓,敞开的前胸露出了一块黝黑结实的胸膛。
“籁道友?”萧望川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运起轻功,眨眼间便到了籁生山的眼前。
“你这是在晨练?”看着他握在手中的剑,萧望川问道。
“是啊!不都说勤能补拙吗?我天资愚钝,自然也要足倍用工才能不被你们赶在身下。说来,前日从师尊处听闻萧兄身体不适,如今可还抱恙?”说着,他的眼中流露出了真切的关切。
萧望川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赶忙说着自己早已无恙。
“劳籁兄挂念了,我正是要去寻庆元真人呢,前日没能随师兄一道去拜访,今日还得去补上。”
“原来是这般。但话又说回,萧兄是否过两日便要启程离去了?”
萧望川颔首,并不否认,但前提是建立在一无所获的基础上,照如今情况,他一时半会还走不得。
见萧望川点头,一丝落寞爬上了籁生山的心头,他忽而一把制住前人的双肩,目光炽烈,问道:“我有一事向萧道友所求,还望萧兄成全。”
萧望川被他这猛的一下吓了一跳,然后开玩笑说道:“但说无妨,籁兄与我不必如此客气。不过事先说好,以身相许这档子事我可做不得。”
"萧兄说笑了,早闻萧兄大名,虽不知当年因何故萧兄没来参加大比,没能亲睹萧兄英姿,真乃此生憾事,不知我可有如此荣幸,能得萧兄讨教一番。"籁生山握紧剑柄,俨然一副蓄势待发之姿。
萧望川既不是扫兴之人,自然也不愿退却,爽声应下:“好!不过我还赶着去见你家师尊,不如划一界限,率先出界者是为落败,如何?”
说罢,他便抽剑而出,以他们二人所立之地为圆心,画出一道圆弧,将二人困于其中。
萧望川负剑而立,朝前一扬手,是要对方先行。
“得罪了,萧兄。”籁生山见状也不客气,低吼一声,奔驰而来,一手舞剑,一手挥拳,角度刁钻,气拔山海,连周遭空气都为其震颤。
萧望川脚下轻功运地飞快,避其锋芒,宛如一只灵巧的鸟雀,足尖轻点,飞跃而起。
躲闪的空挡,他观察起籁生山出招的路数,发现他虽力量富足,但欠缺灵巧,壮硕的身体给了他以巨力的基础,同时却也埋下了笨拙的隐患。
或许正是因为明了自己这一软肋,他才会舍弃传统的剑路,转而将拳法与剑招合并,如此只要被他成功近身,那多半是免不了一阵苦头。
萧望川曾好激进迅猛的剑招,可自突破元婴境后又生出新的感悟,眼前之境也更是开阔,加之不久前与顾渊的一次交手更是无形中让他受益匪浅。
他在脑海中回放着顾渊的步伐,渐渐的,他的身影与那回影中的模样合在了一处。
萧望川以躲闪为主,偶也会佐以一些简单的剑招去击打籁生山的下肢,引诱他持续进攻。久而久之,后者就因体力不支而渐渐减缓了攻势。
萧望川看出他的颓势,绕至他的身后,乘其不备,一脚踹在他的后背。籁生山下肢一软,翻转两圈,再停下时恰好踏出圆弧半步。
“承让。”萧望川弯身将籁生山拉起,又按住他的肩,注入丝丝灵气,为他疗愈伤势。
“小伤而已,修行之人哪有这般娇气。”籁生山输了比试,却喜色依旧,言毕就要拍开萧望川的手,却发现那人的双眉忽而皱成一团,不由担忧地问道:“发生何事了?”
“噤声!”萧望川叫他闭嘴,而后将另一手也覆于他的后背,引着他背靠着自己一同盘腿坐下。
更多的灵力深入籁生山的体内,自他的四肢百骸扩散开来。许久,身后的萧望川才收回灵气,头猛的一扭,当场吐出一口鲜血。
籁生山急忙要去扶他,却被萧望川摆手拒绝。
他运起一个小周天,待气息平稳时才再度睁开双眼,面容略白,沉默些许时候。就在气氛沉重的籁生山都要浑身发毛时,他才开口。
“籁道友,你浑身筋脉多处郁结,我已竭力为你疏通,可仍是蜉蝣撼树,难掩衰颓之势,若长此以往,莫说走火入魔,你怕是难逃爆体而亡这一遭。我虽并非药修,却也该劝你,好生调养筋脉才是。”
萧望川一脸严肃,一双美目怒视籁生山,不断强调着这一状况是何其严重,后者却是大着心肠,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萧兄所言甚是,只是我宗功法便是如此,锻气不练伸,身体难以负荷如此庞大的修为便免不得落下隐疾。但在下既非苟且偷生之辈,若要舍弃这一生的修为才好多换三年光阴,那还不如轰轰烈烈的去活这一世,如此也算不枉此生,不白师尊与师门多年来教诲了。”
萧望川并不勉强他,只若有所思。难怪,难怪天衍宗的弟子大都体壮如牛,原来是受本门术法弊病所不得不为。
一条线逐渐联系在了一起。
如何迅速污染一条河?
自然是要从上游入手。
污染了上游,下游便也自然受此波及,以至于最终全河沦陷,连河道两侧的村房也难能幸免。
顾渊说问题出于人的身上,于是自那句话之后萧望川便将搜寻的视线放在了人群之中,可若人群只是下游而上游另有其人呢?
掐灭了一个携带者还会有千千万万个隐于暗处所不为人知的携带者,重点在于掐断源头。
而燕城的源头却是始于修士。
萧望川在一瞬之间通透了。
是是是,对了!这是座截然不同的城市,修士与民众间不是非对等的上下级关系,而是一种互利的共生体。修士,灵力,功法,这些在外界罕见的事物早已融入了燕城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燕城的源头,是修士,是天衍宗。
萧道友如此更是迫不及待的要去见那庆元真人一面了,如此图谋,如此布局,他究竟意欲何为?
见萧望川要走,籁生山又再喊住他。
“萧兄,我师尊脾气有些古怪,但却最是嘴硬心软,他若是苛待你,你可千万别往心里放,改日我再去给你赔不是。”
“知道啦!”萧望川没有停下脚步,背着他挥了挥手,消失在阶梯的尽头,就此离去。
嘉禾殿前,萧望川手握铜把,扣响门扉。
金属相撞之声振聋发聩。
“晚辈青云门清虚仙尊座下弟子萧望川,求见庆元真人。”他喊道。
但门内对此却毫无动静。
于是萧望川再度敲响了门扉,如是重复了三次,那门后之人才终于冷哼一声,自内“轰”的一声震开了门。
飓风鼓发,衣袂翻飞,独萧望川一人岿然不动。
待余波已去,他拱手俯身,掷地有声地再次说道。
“晚辈青云门清虚仙尊座下弟子萧望川,见过前辈。”
庆元真人冷眼看他,也不叫他起来,而是自顾自地再向内殿走去,自个儿坐在椅上,捧起一盏茶汤,吹开白烟一溜,慢条斯理地啖了一口,缓缓开口道。
“清虚真是养了个好徒儿。黄口小儿,竟是满嘴胡言。”
萧望川将身俯地更低了些,回道:“当日晚辈自作聪明,今日惹得真人不快,故特携仙草三株,以此赔罪。”
庆元真人不再理他,萧望川便就此直身走了进去。他并非天衍宗人,也未尝受过此位前辈之荫蔽,无须过加卑躬屈膝 。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三物,分别是冰晶雪莲,玉髓血芝,以及土梨果,皆是用于固本培元的上等仙草。
庆元真人只看了一眼,并没有收下。他是前辈,更是身为天衍宗长老,若是今日主动收下萧望川的赔礼,那传出去丢的是整个天衍宗的脸面。
萧望川最是门清这些老古板的弯弯绕绕,见他不肯收下,直接放在了一旁的矮桌上。
他再一弯腰,起身时却全无离去之意。
“前辈,有一事困扰晚辈已久,但求前辈解惑。”
庆元真人有些不耐地看着他的举措,谈吐间又染上了微微愠色:“小子所谓何求?”
“实不相瞒,晚辈为土龙门而来。”萧望川温顺地垂下眼眸,长而密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透过其中间隙,他正悄悄打量着面前之人的表情。
果不其然,在听闻“土龙门”三字之后,庆元真人的脸色几乎是在一瞬之间沉了下来,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抬眼正视起了这乳臭未干的晚辈。
见他如此反应,萧望川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继续说道。
“晚辈当真疑惑,前辈自千年前那场灾祸中逃生,实属不易,如今却要不惜赔上这满城人口及天衍宗全宗性命也不惜与魔为伍,只为满足您那可笑的私欲......”
“住嘴!休要信口雌黄!”庆元真人脸色涨红,拍案而起,对萧望川不遗余力地挥出一掌,不可不可谓震天动地。
萧望川没有理会他,只是斟酌着如何在拈轻避重地编造下去的同时还要不时留心如何躲过他疯狂的攻势。
“信口雌黄?前辈莫非忘了我师从何人?我若当真一无所知,又何苦要留于贵宗迟迟不肯离去呢?”
庆元真人怒火中烧,好似被人戳中软肋,再不顾全什么繁文缛节,一心只想掐死这可恶的小子。
萧望川不过刚破元婴,自然不能傻到去和他硬碰硬,只使出浑身解数去避开一**迅猛的进攻,而后像只聒噪的麻雀般叽喳叫着。
“前辈当真认为各派宗主齐聚青云门是为偶然么?如今东窗事发,道同仙尊怕也难逃此劫,前辈还是束手就擒才好,待我派仙长赶至,我兴许还能出面求情给您留有全尸。”
“今日之天衍宗,亦是昨日之土龙门。”
庆元真人再听不下去,吼道:“卑鄙小人!千年前如此,千年后还是如此丑恶嘴脸,腥臭作呕!今日我且取你首级,悬于青云门下,受万民唾弃,来为我那师兄偿去血债!”说罢便将元婴中期的威压尽数释放。
萧望川受其影响,动作减缓些许,躲避的动作开始显出吃力,纵然如此,嘴上还是不饶人。
“前辈真可也是好做派,与魔门勾结当真是比我等来得磊落的多。”
“住口!住口!魔门,满口魔门,浩浩汤汤仙门百家,不过人皮凶兽,分明魔门一片,却偏自诩人间正道,何其荒唐,可笑!枉我当年一心向仙,不料却是识人不清,引火上身,以致满门尽丧。魔?哈哈!”他大笑起来,满眼猩红。
“当年仙门百家放任魔门屠戮金陵城时你们视若无睹,如今我要与魔相连,为我宗弟子求取生机之刻你却抢着要跳来斥责。清虚,你当真是好大的脸面。”他的目光紧随着萧望川,可落入他眼中的却是另一番身影。
白衣剑仙,驱魔荡仙,享百年功名,受万世景仰,可只有他知道,那星光大道之下埋着的分明是白骨森森。
向各大仙门递出的求助传音一封一封又一封,他们身上流去的鲜血一滴一滴又一滴,直至最后一位收尸人的生命走向终结,他们才恍然自己早已为其所弃。
庆元真人是被人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何其讽刺,无人在意他们的苦痛,在这一片死城之中,回荡着的是世人为姗姗来迟的剑仙毫无吝惜的褒扬。
一招不慎,萧望川被击中左臂,只听得一声硬骨断裂的声响,他倒退数步,喉间翻起一阵腥甜。
“前人之怨恨自有前人承担,为何又要拖带这一城的无辜百姓,难道将你的苦痛述诸旁人你的痛苦便会消失吗?前辈还是尽早收手,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萧望川抽剑,抵在身前,轻叱一声。
“可若前辈一意孤行,晚辈也只好冒犯了。”
龙吟声响彻整座栖霞殿,偌大一所宫殿也在轰然之间倒塌。
俨然是青云剑法第五式——亢龙有悔。
时间不够了,他们这里的动静必然会吸引来天衍宗的弟子,既然占了人数少的劣势,就必须速战速决。正如擒贼先擒王,破局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在此时擒住庆元真人。
因建筑物倒塌而扬起的一阵尘灰中,忽而溢出一道耀眼金光,萧望川踏空而起,俯揽全局,才发现这金光原来是自庆元真人体内流出,在外汇成钟罩模样,将内里人物全然笼于之中。
萧望川的剑招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却未曾伤及那人分毫。
不过他本就意不在此。
拖延时间罢了。
只见庆元真人再度现身之时,自天而下一巨型符印,而后由无数符文凝成的锁链自四面八方而来,将身处金钟罩内的人团团包围,那护身用的金光在一瞬之间扭转为了画地为牢的牢锁。
“来得这般晚。”萧望川笑眯眯的看向来人。
原来是万沈二人。
从萧望川激怒庆元真人起他们便埋伏在外着手此阵,同时以两位金丹期修士的灵力为媒介,这精心布置的阵法终于如期发挥出了它最大的性能,跨级困住了一位元婴期修士。
“东西呢?”
“切,一块破石头罢了,给你。”万彦宁将攥于手心的留音石抛给他,里面赫然是方才内里二人对峙时庆元真人所言之语。
萧望川接过,检查确保万无一失之后,连同其间内容一并传音给了远在青云门的师尊,并告知他定要看紧道同仙尊。
“这就完了?”万彦宁指了指那符文流转的凸起一团,疑惑问道。
“不然?你还想如何。”萧望川有些无奈的摊手:“不过麻烦可不止这一件。”他一个回身,漏出身后光景。
这嘉禾殿前已然围满了天衍宗弟子。
而为首的正是籁生山,正死死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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