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你当真要去吗?”浮湘攥紧裙摆,满面担忧地望向前人,眼中满是不解与难舍,“我知道的,你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浮染摸过小妹的头,蹲下身,难能温和地一笑,“我知你们信我,可诸多祸端皆因我一人而起,而今也该由我为此事画下一个句号。”
“可……可外面的那些修士不是要来帮我们了吗?我们同他们联手,未必就一定会输。”贝齿轻咬下唇,浮湘还欲作出最后的挽留。
谁料浮染闻言脸上却是笑意更笃,他揽过小妹的臂膀,给予她以一个温暖的拥抱,一如小时候无数次的那样。
“傻丫头。”她听见兄长这般说道。
“你不是喜欢蛟龙族的那个小子吗?兄长这回允了,将你许配给他,阿湘可是欢喜?”
浮湘问言一愣,在明了此人是何目的后,不禁潸然泪下,“阿湘虽为女子,又生来软弱,不似几位兄长般神武,可大难当前,我又如何能再去顾及那儿女情长?”
“你长大了。”浮染说道,“这很好,很好。”
随后不容驳斥的,于怀中之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一手劈砍在她的后颈。浮湘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便就顺势软倒下来。
“出来吧。”
一音掷地,一抹黑色身影自林中走出,原是在浮染的授意下,早在浮湘来前沉渊便已隐匿在这附近。
“听见了,她不愿同你走,你又该如何?”较之那不屑一顾的初次逢面,这还是浮染头回自上而下细细地打量起此人。
“我待她之心,天地日月可鉴,来日虽不谈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但也定当竭力护她一世安康。”沉渊低顺着眼,老老实实回答说。
可偏生浮染最瞧不得他这窝囊样,闻言只一声冷哼道,“花言巧语任谁说不会?上下嘴皮子一碰,若没得个保障,我如何信你?”
“好。”
无需思量,几乎是在“保障”二字出口的瞬间,深渊便是将腕心一翻,凭空幻化而出一把匕首来,而后手起刀落,将额间的一只龙角斩下。
断角之痛,尤胜剜心,可面前这青年却是连声疼都没喊,若非是那煞白的脸色与将龙角递来时颤抖的双手,浮染几乎要当他不过是作戏了。
“我的角…与我命数相连…承有我半数的法力。我暂且取不出什么好的聘礼来…来娶阿湘,便先用此角所替。族老若不信我,可在此角上施咒,若来日负了阿湘,定叫我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浮染收下龙角,他原只想将这小子为难一番,好教他懂得阿湘身后并非孤弱无人,不曾想这家伙竟愿为了小妹做到这一地步。
蛟龙角不光是其主妖力的外置体,于蛟龙一族而言更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他一个不受宠的庶子,本就在族内难以立足,而今断去龙角,可谓是干脆要断去与蛟龙一族最后的关联了。
“好,好,好。”浮染连道三声好,将怀中浮湘交与沉渊的同时又从袖中摸出一只事先备好的小锦囊,里头装着各色奇石珠宝,一并塞到了他的手中。
但见浮染背过身去,不视后人,不念余情。
“带她走吧,天地辽阔广大,去哪都好。”他漠然说道,“别再回来了。”
只将这前生种种皆作梦中泡影,且自由远去吧。
望着他的背影,沉渊躬身行一礼,而后携浮湘一起,再度消失在了林中阴影里。
“你要把我也送走?”
待沉渊两人走后,顾渊这才悄无声息地从不远处向那人缓缓走来。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听我的墙角。”转身前尚还是浮染,转身过后内里的人分明是再又变回萧望川了。
“我不走。”不待前人回答,顾渊这般斩钉截铁地说道。
“听话。”萧望川无奈说着,“只照后世看来,狐族难逃此劫,我这具身子,怕是护不住你。”
“护我?”顾渊哂笑说,“你莫不是入戏太深,忘了要死的只是那侍女翠翠,何时能轮至我的头上。”
“你不是浮染,你是萧望川,不过只是无力回天的局外之人。”他继续冷声提醒道。
“是啊,我不是他。”萧望川闻声却是一晃神,“你说的对,我是萧望川,不是浮染。”
他歪着头,眼角含笑,透过翠翠的壳子,他看见的是内里的顾渊,“可我又如何能做到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
“那就别看。”风拂过,正扫下一瓣花叶,巧落在了萧望川之眼角,障去他的半挂眼前。
非你之过,亦非你之命,若不想见,那便将眼盍上,若不想听,那便将耳闭上。你独你,既非旁人,无人可左你之意心。
“是我胸怀浅薄了。”萧望川淡然一笑。
“浮染之后的计划是什么?”
“若我没有猜错,他大抵是当孤身赴敌营,以己之死换妖界太平。”
“愚不可及。”顾渊评价道。
萧望川对此并未多加言语,若是早在燕城之行前历经此事,他也只会似那狐五女般大为不解,将此举归因于原主之自负,可待撕下修真界那终了的假面后才知。
兴许妖界这一难逃的祸患,本就是始于生性之贪欲。一切的一切,不过只是为了用那层层不堪的羞布去匿幕后之人贪婪的妄念。
为了夺取妖族之气,仙魔两方各执一言,将矛头直指妖界;为一统妖族,将多年不曾有变的妖族地界向外拓延,蛟龙族不惜剑出偏锋,与虎谋皮。
从四方镜借出的那刻起,又或许早在更久远之前,死局便早已注定。
无法更改,不可更改。
千年后的萧望川尚能想通这一点,又遑论浮染这不知活了多久的老狐狸呢?
可若是重来一回,他难道会拒绝向清虚出借八方镜吗?
不,他不会。
因为他尚有那一身一言九鼎的君子之气在,尚有那未曾曲折的满身傲骨在。
正如他一定会践行自己对故友的诺言一般,清虚仙尊定也不会在此时刻选择袖手旁观,纵然既知结局是为万劫不复,却依是无怨无悔。
他们不过都是这大势所趋之下受命运裹挟而行的牺牲品罢了。
“放宽心啦。”萧望川轻按住顾渊的肩膀,“至少…他并没有一败涂地。”
他留有了狐族最后的血脉和…他自己的性命……
顾渊拍开他的手,“时日不早了,准备动身吧。”
“真绝情啊,顾兄。仅此一别,我们下次再见就是在外面了吧,我还没和族里的那堆毛孩子好好告别呢。”
“他不会想见他们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浮染。
萧望川没有驳斥,现在的他比谁都清楚,浮染不可能再去见任何人,正如与浮湘的那不欢而散一般。
赴死之人,自当心无牵挂,才可不恋贪生。
“走了。”踩着夜幕的尾巴,他逐光而行,“对了,替我照顾好阿漓。”
“是替他。”顾渊纠正道。
无虞九四五年,时任白狐族老一职的妖狐浮染单刀赴会蛟龙族,与其族老沉常道展开谈判。
“我敬你一句前辈,可你若是执意要将整个妖族都拖下水,我与你自也无话可谈。”浮染审视前人,语毕,将周身威压释放至最大。
“浮族老,说来好笑,分明是你要与那仙家勾结才酿成此等罪祸,而今却要将责任尽数推到老夫身上,这又是何道理!”沉常道轻视一笑,显然并不将这口出狂言的晚辈放在眼中。
“我所犯下之错,其后果由我一人来担,我无异议。可若要将妖族无辜之众全然拖下水,简直荒唐!”长弓在手,一语未毕,当即便是有两箭破空而出。
沉常道挥矛抵箭,脚下连退三步。口中低叱一声,闪身飞至浮染身后,矛尖直指其后心。
后者反手抬弓,护住要害的同时往那来人腰腹间一踹。
沉常道生吃他一脚,咽下喉间腥甜,另一手祭出东皇钟,只听得浩荡钟声渐起,震的对面之人神识恍惚,两耳沁出鲜血。
浮染自也不甘示弱,随之一道取出八方镜,两方圣物对峙,一时上下难分,其余威可激起方圆百里内尘土翻飞。
天际云端隐有雷声轰鸣。
“魔族正是想要你我自相残杀,现今你我对峙只会让旁族得了渔翁之利,老匹夫,这你都想不明白吗?”浮染吼道,澈蓝的双眸溋满了恼怒。
“我妖族之能本就凌于此间众生之上,缘何千万年来只能被拘于这弹丸之地?何其不公!不若你将八方镜予我,待我集齐圣物之时,区区仙魔,又有何惧?”
“你弑杀火凰一族,而今竟还妄图染指我狐族,要取我族圣物来全你之痴妄。”浮染将全副妖力注入圣物之中,迫使其能在瞬息之间被发挥至全盛,沉常道为这极具之力所掀,脚下一个不稳,便是飞出数尺。
“你也配?”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浮染!你口口声声说为了妖族,当初又是谁最先背叛了我族?而今你再将屠刀向我,你扪心自问,你就无一点私心吗?”
浮染听着沉常道的质问,心下只觉得好笑,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都回归了死寂与冰冷,好似只是在注视着一个死物。
“私心?”他嗤笑道,“别拿你那自作聪明的恶心念头来脏我的耳朵,说的只比唱的好听,不如叫你那堆老鼠朋友出面看看而今你这模样可好?”
“啪—啪—啪”有掌声自于后处传出。
“不曾想白狐族的长老却是如此神勇?当真是年少有为,不知阁下可有志趣与我等同盟?”
来人却是千年前之魔尊。
“这话要是你那主子宴初来说,兴许我还能耐着性子再多听两句,不过现在……”他大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不知魔尊可曾听闻人间有一言?”
他刻意将“魔尊”二字咬得极重,轻慢之意溢于言表。
“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找死!”魔尊怒道,可他越是恼怒,浮染脸上之笑意却是越笃。
是啊,他本就……
没想过活着回去。
死局又何妨?不若将这浑水搅得再大一些。他浮染,生来高贵,又怎甘之做那盘中之棋,既做不了破局之人,便就将这棋局给掀了。
他要他们死。
只这般想着,他便觉浑身气血翻涌,嗓间犹如归于凶兽本性般闷吼着。
赌上自己的全副妖力,只愿与在场诸位同归于尽。
直至……一柄短刃刺穿了他的胸膛。
而这短刃的主人,是不久前才与他别离的妹妹。
浮湘。
她笑得灿烂,明媚,奔来时将双臂张开,好似只是为了给予兄长以一个怀抱。
她也确实抱住了浮染。
倒下的前夕,他听见小妹俯在他的耳边,低语呢喃。
“晚安,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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